“泠姑娘, 屬下就送你到這了,姑娘萬事小心,如今回宮也不知……”
“我知道。”關泠打斷王雲的話, 蹙着眉面色凝重:“王將軍, 爲了成蟜, 對不起你了。”
“士爲知己者死, 能保公子安然, 是我王雲的榮幸。”
客棧投宿的人寥寥無幾,關泠被來往的人撞上,差點站不住腳, 揉了揉肩,關泠沉聲道:“多謝將軍了!”
王雲笑了笑, 故作輕鬆道:“姑娘, 公子沒有敗, 公子贏了!”
“這還不叫敗,這還叫贏了?”關泠難以置信, “算了,事已至此,也算是最好的結果了。”想着歷史,關泠自然覺得這是最好的結果。
“泠姑娘……”王雲欲說什麼,見關泠低着頭, 精神不是很好, 只簡單道, “泠姑娘, 您回去了, 王上會饒過您嗎?”
“不知。”關泠擡眼望向門外,夕陽如血, 街道上,難民相撫着慌忙奔逃。
“姑娘一定要活着,姑娘若走了,公子也……”
話未完,王雲轉身:“屬下先行一步,怕晚了就來不及了。”
關泠思索着他前一句話,點點頭目送他走遠。
要救成蟜,必然要有所犧牲。
嬴政站在城樓頂端,黑色的戰旗被風颳的呼呼做響,額前的冕旒也隨風相撞,今天,他就要一個結果,所以,不勝不歸。
該是把權力收回已手的時候了,俊美清冷的臉上浮出一個淺淺的笑容,身後的李斯見着,不禁覺得有些懾人的寒意。
“王上,王翦求見!”
彼時暮色西陲,落日紅霞似血,遠處的戰場,人喊馬嘶,車轅斷裂,屍體橫成,漳河水也染上了刺目的鮮紅,在夕陽的傾灑下,流動的水血紅血紅,持續了幾天的喊殺聲終於越來越少,越聽越遠。
王翦走上城樓,他的步子有些沉重,殺的,雖是叛軍,可也都是大秦的將士,遠處城樓邊,英姿挺立的大秦王上,手執長劍,晚風將他的朝服吹起,寬大的衣襬在風中涌動,那象徵着權力與地位的最尊貴的黑色,讓他心中壓抑卻又情不自禁的肅然起敬。
嬴政沒有轉過身,只問到:“長安君可有擒住?”
凜然清淡的聲音,王翦躬身行禮,道:“長安君已在軍帳中自焚,剩餘散亂的士兵不堪一擊,紛紛投降。”
玄色冷眸眯起,還是那清淡的聲音:“如何確定自焚之人就是長安君。”
“末將帶兵闖入營地之時,長安君軍帳大火突起,他的近侍王雲奔入火中欲救,被我軍抓住,待火澆滅,帳中只有一具屍體,全身被燒焦,面目全非,雖辯不出是誰,但他手中握着一塊玉,末將見玉便斷定他就是長安君。”說完,王翦將玉舉起,趙高接過,奉到嬴政面前。
見嬴政接過玉,王翦繼續道:“此玉乃楚國王室之玉,在秦國只有華陽太后和成蟜母親持有,華陽太后玉不離身,此玉,必是成蟜之玉。”
嬴政微微點了點頭,見王翦還未退下,問:“還有何事?”
“屬下在城中搜捕逃兵時見到了泠夫人。”
“嚓……”一塊完整的美玉在嬴政手中脆生生碎裂,額前的冕旒也因突然而過的風搖晃的劇烈起來,冕旒飄過,趙高見到王上的眼裡更甚的陰霾。
趙高走到王翦身邊怒道:“大膽,泠夫人在宮中養傷,怎會出現在屯留,王將軍定是看錯了,休要胡說!”
嬴政揮了揮手,示意趙高退下,沉靜道:“將軍可知夫人來此何事?”
“末將不知,只知夫人住在雲知客棧。”
“走!”
“王上,您這是要去何處?”趙高快步追上嬴政。
“接夫人回宮。”
李斯握緊袖中的手,上前問:“王上,歸降的叛軍要如何處置。”
“殺。”
“可……都是秦國的將士。”
“曾經有人對我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朝既叛,如從輕發落,我大秦王室威嚴何在!”
活了幾十年的雲知客棧老闆從沒想到有生之年在最混亂的時刻竟迎來了這麼尊貴的客人。所有人都停下來跪拜開來恭迎王上的親臨,膽大的悄悄的擡着頭去看被人羣簇擁着的王上,又被那凌烈的氣勢嚇得不由自主的伏拜在地。
趙高走到客棧老闆身前,老闆擡頭殷勤的笑問:“大人有何吩咐?”
“王上來此接泠夫人回宮,你們且讓開道來。”
君夫人,衆人心中詫異滿是疑問卻又不敢交頭接耳,他們的客棧何時迎來過君夫人?跪着挪開,王上的隨從隨即去到客棧四處查尋。
不一會兒,所有住在客棧的人都被叫了出來,趙高一一看過,回稟嬴政:“王上,沒有見到夫人。”
嬴政面無表情的轉身出了客棧,隨從恭敬的跟着離開,直到一行人走遠,客棧內也鴉雀無聲,誰也不敢輕易站起,彷彿被施了咒,等待着被釋放。
關泠得知王雲被抓,本打算直接回宮,來時是隨簡一起來的,此時到不知如何回去,於是決定先回客棧,如今城中混亂,要僱輛馬車沒那麼容易,而自己偏偏十五歲那年被成蟜放在馬上折騰成那樣,從此坐上馬背就頭暈胸悶各種不舒服,現下只有回客棧再做打算。
既然已經出了門,回去的晚與不晚都沒有區別了,離開時從來就沒有想過後果,也沒做完全的準備,回去必然會惹嬴政生氣,可她不能放棄可能救趙姬的機會。
“殷掌櫃,你們這都是怎麼了?”關泠四下打量,確信沒有什麼特別的人在周圍,走過去扶起殷掌櫃,疑惑道,“你們這是在跪拜誰呢!”
客棧的人彷彿現在才從沉睡中醒過來,紛紛站起來揉着痠麻的腿,誰也不敢妄自討論方纔的一切。
殷掌櫃瞧着眼前這清麗的女娃,也覺着親切,只悄聲說:“姑娘莫要大聲了,王上方纔來過,說是接泠夫人,我活了大半輩子,哪裡見過君夫人呀,哎,王上……”
殷掌櫃拍了拍關泠的肩,蹣跚着步子回到櫃檯後記起帳來,關泠愣住,事情不會有什麼不妥吧,嬴政怎會知自己在這裡,他有沒有相信成蟜已死?
成蟜那般驕傲的人必然不會讓自己淪爲囚犯,就算戰敗,也會自我了結,所以關泠想了這個辦法,可現在嬴政來找她……
知道了又如何,還是要回去,回王宮,回到嬴政身邊……
“姑娘,您小心些。”
關泠忙止住步子身子晃了晃撫着扶梯纔沒讓自己摔倒,面前散了一地的酒罈碎渣讓她不禁暗吸一口氣。
“謝謝。”關泠迅速上了樓,她要趕緊回去,在嬴政回宮之前就回去,她心裡還是認爲嬴政不會拿她怎麼樣的,生氣是必然的,可不會要她的命的,時間不久了,所有的事情都接踵而至,她沒有時間猶疑了。
王雲的肩被鐵鉤勾住,手腳都扣着重重的鐵鏈被人拖至城樓,夜深微涼,月夜光華如薄霧,籠罩着整個世界,戰旗微溼,露深霧重,看清遠處所站之人,王雲哈哈大笑起來。
拖着他的人惡意牽動鐵鉤,肉裂的聲音在安靜的夜中清晰可聞,王雲只是稍微的皺了皺眉,笑聲沒有停止,侍衛欲再行刑,趙高看嬴政臉色,忙制止侍衛,讓他們退下。
王雲依舊大笑,目不斜視的望着嬴政,那眼神裡,有恨意,也有不懈,這樣的眼神嬴政許久未見了,他突然覺得有些懷戀,小時候儘管受盡別人冷眼,可她,他的泠兒,總是握緊他的手,帶着他一起將那些人打翻在地,那是多麼溫暖柔軟的手啊。
嬴政覺得有些疲憊,眼神裡也滿是倦怠:“先生願降否?”他突然覺得,自己該放別人一條生路,他突然記起,那時的山間清溪潺潺,那個清麗聰慧的女子不着邊際的對他說:“嬴政,可以得饒人處且饒人嗎?”
驀然驚覺,泠兒的思想,泠兒的話語,時不時都會左右着他的決定,她的無心之言,卻似預言最終在現實中出現。
他又有些後悔了,背叛自己的人,豈能饒恕半分!
狂肆嘲諷的笑聲在他耳邊縈繞,皺起眉,嬴政有些不耐煩,“先生爲何發笑?”
王雲失去侍衛的牽扶,一下癱坐在地上,卻只稍片刻,又坐起來,脊背挺的筆直:“笑我大秦江山落外人之手!哈哈哈哈!”
只那雙清明的眼讓人辨識此時發笑之人並未癲狂。
嬴政有些累,懶聲問:“先生何以斷定寡人非贏氏血脈,謠言最終只會是謠言,不久便會散了,無影無蹤。”
“哈哈哈哈,若爲贏氏血脈,又豈要置長安君於死地,君侯大人犯上作亂自是有錯,可罪不至死,你處處爲難君侯,不就是怕謊言被戳破,被天下人恥笑,王位迴歸君侯之手嗎?哈哈!趙政,邯鄲小兒,哈哈哈哈,即便你身居高位,又豈可與君侯大人相提並論,你不及他,不及他,萬分不及他!”
趙高看着面前渾身是血的王雲,不禁佩服起來,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尊敬,身處絕境不爲自己開脫,一心護主,若他能有諸多如此血性方剛忠於主上之人,那……趙高退到嬴政身後,對王雲行着最後的注目禮。
他知道,王雲此生命已盡矣。
嬴政抽身旁侍衛的劍,擡手揮去,城樓上的侍衛如雕像站立,夜空中突然安靜下來,戛然而止的笑聲讓他們心中戰慄,身首相離的身軀毅然直立,許久,許久,過了許久許久,才嘭的倒下。
擦了擦手,嬴政半閉着眼繞過流滿鮮血的青石磚,趙高緊隨身後,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也突然落寞起來。
好累,真的好累,可泠兒,你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