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密集的雨幕中一道閃電自天際而來, 昏暗的天空霎時明亮,閃電劃過,雨水激打在地上, 濺出銀白的水花, 整個世界又恢復了昏暗, 黑雲壓城, 偶然可見的光亮恍如末世前夕最後掙扎的活物, 脆弱的生命經不起強勢的摧殘亦然將息。
黃河之畔,險關函谷,將六國敵人隔絕在外。
這一年, 趙國攻秦,長安君成蟜主動請纓出征禦敵, 廷議大殿, 墨色樑柱雄偉威嚴, 高遠的王位上,嬴政冷冷的看着殿中絕美的少年, 身着朝服的他不似尋常的飄逸若仙,卻是讓人嫉妒的英姿挺拔,分外耀眼。
“王弟年幼,又爲王室宗親,豈可身臨險境, 若王弟有個三長兩短, 寡人如何向逝去的父王及列祖列宗交代。”
少年腳步微移, 拱手握拳, “蟜既是贏氏子孫, 護佑大秦安危是吾輩之職,願王兄准許蟜爲大秦竟微薄之力。”
不光是嬴政, 一干大臣也竭力制止長安君領兵十萬攻打趙國,世代武將蒙驁戰死於趙國的交戰中,一個未曾上過戰場整日養尊處優的王子又如何領兵作戰。
而很多時候,事實總是出人意料。
呂不韋出列上前,躬身道:“王上,臣以爲長安君出戰,有如王上御駕親征,即可鼓舞士氣,又可打壓敵軍氣焰。”
而出乎意料的事總是讓人感知危險,卻又無處探知。
衆大臣詫異之餘卻也不再反對,昌平君深思,難道呂相已看出了端倪?
嬴政注視着他精明的眼睛,也沒再多說什麼。
暴雨不停歇,雨水從屋檐落下處,地上被激起了小小的水窪,嬴政端坐在一堆竹簡後,手撐着額,心中好不煩躁。
珠簾清響,趙高走了進來,他的身上還有些雨水打溼的印子,“王上,相邦求見。”
趙高見那端眉頭緊皺的王上揚了揚手,會意的退了出去。
“丞相,王上請您進去。”
呂不韋點了點頭,趙高接過雨傘,恭敬的將書房門拉上。
“仲父爲何要這樣做?”嬴政看着眼前的呂不韋,登基以來,大權全由他掌握,國家大小事事無鉅細皆由他來安排,幾年過去了,他老了,發間已有霜白,那張平凡的臉上也突顯着皺紋,唯獨不變的,是他那雙眼睛,精明而敏銳,仿若洞悉一切,忌憚只餘還有更多的敬佩和信任。
霎時又想起泠兒曾經跟他說過:呂相可是個天才,他做事都是有原因的,你要好好推敲因果緣由。
想到這裡,嬴政勾着嘴角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竹簡,開始思考呂不韋的行動。
呂不韋望着嬴政,頓了頓,才道:“王上只是不予長安君軍權,可這長安君一日不除,王上的王位就岌岌可危。”
“如今仲父讓寡人准許長安君出征,大秦十萬精兵將會交與他手,這不更助長了他的實力?”
“王上勿需擔憂,臣自有道理,此行抵趙,長安君必亡!”
坐在案前,嬴政的心始終不能平靜,先王過逝時曾說,不可與親相爭。
如今,卻是要了王弟的性命。
固然是憎他惡他厭他,這一切,又源於何處?
泠兒,他想起了這個笑靨如花聰慧卻又大氣的溫暖女子。
華陽太后對他處處刁難,豈能不恨,同是贏氏王族血脈,何以偏他不能受人敬仰尊敬,少年流落邯鄲,迴歸故國,卻遭親人冷眼!
大雨過後,天色空濛,斑駁淋漓的水汽在秦王宮宮殿繚繞,飛檐翹角若隱若現,烏雲散去,天空漸漸明朗。
關泠沏一杯熱茶挨着嬴政坐下,笑問:“今日又有什麼煩惱事?”
“人生何處不煩惱。”
“喲,這可不像你啊。”
“泠兒。”嬴政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你說,我這個王上是不是就像你說的花瓶,只是個擺設。”
關泠嘖嘖道:“怎麼,現在才發現?”
見嬴政面色不對,關泠忙道:“花瓶怎麼了,除了你還沒人有當這花瓶的資格呢,額,不對,那啥,你很快就不用做花瓶了……唔……”
脣舌交纏,縈着淡淡茶香,殿外殘雨滴答,聲聲清明。
關泠不動聲色的將他推開,對上他探究的眼神,彎脣笑道:“我餓了,午膳沒吃呢。”
嬴政點點頭,吩咐侍女去準備膳食,關泠站起身來,走至殿外,雨水洗刷後的枝葉碧綠清爽,空氣中有怡人的淡淡幽香。像是想起了什麼,回過頭,見嬴政也已走至她身旁,於是笑道:“嬴政,你不是花瓶。”寧靜中卻透着肯定的語調,讓人不由自主的心安。
“恩,我知道。”
關泠對上他的眼睛,那玄色的眸子裡一片清明。
望向遠方,視線被高高的宮牆阻撓,只得擡頭看那飛起的翹腳屋檐,關泠閉上眼,輕聲呢喃:“嬴政,嬴政,嬴政……”
“泠兒,怎麼了?”嬴政欲去攬她,關泠轉身避開,睜開眼,笑道:“你會是最後的王者,你將擁有天下,只是……”
見關泠黯淡下去的眼神,嬴政握住她的手追問:“只是什麼?”
只是一瞬間,關泠的眼中又恢復了笑意:“只是你還需要努力。”
可她不知道,在一個睿智的王者面前,刻意去掩飾的黯然根本就逃不過他的眼睛,更甚的讓他懷疑。
關泠瞬間神色的轉變,讓嬴政擔憂,也讓他心中疑慮更甚。
當飯桌上嬴政告訴關泠成蟜將領兵攻打趙國時,關泠的筷子險些掉落在桌上,卻還是試圖阻止:“不能讓他去!”
對於關泠的激動,嬴政倒是詫異了,“爲何?”
爲何爲何?關泠思考着,總不能告訴他成蟜要造反吧,這樣說不定會弄巧成拙,她這樣的焦急也被嬴政看在了眼裡,握住筷子的手霎時一緊,手上青筋突起。
關泠也看見了,心中一驚,拿起筷子,若無其事道:“此次趙國攻來,蒙家老將蒙驁都戰死沙場,更何況長安君呢,他未曾領兵作戰,對付趙國,怕是給他再多精兵也難以成事。”
“泠兒是這樣想的?”
“是啊,戰事非兒戲,當派善於戰術,久經沙場的蒙家將軍,或是樊於期也未嘗不可。”
“泠兒與我所想一樣,不過王室之人未立戰功,不可封邑加爵,王弟請纓禦敵,衆臣也無異議,我自然不能阻撓了他立功的機會。”
看着嬴政敏銳探究的目光,關泠覺得心涼,話說起來頭頭是到,不過就是瞅準個機會剷除禍患,免除後顧之憂,在權利的爭奪上,從來都是六親不認。
關泠只道一句:“你說的對。”便低頭吃飯,再也不語。只是滿桌珍饈此時落入口中,如同嚼蠟。
成蟜出征之日,暖陽朗照,戰旗飄揚,王子出征,秦王親自踐行,咸陽城外,出行十里,十萬鐵蹄聲響,萬里長空塵土飛揚。
關泠隨嬴政坐與高高的輦車之上,遠處尋常白衣飄飄的俊美王子此時厚重盔甲加身,端坐馬上,在士兵的簇擁下緩緩前行,陽光照射在他的盔甲上,泛着耀眼的光,那光芒,明亮而犀利,晃的關泠有些睜不開眼。
道旁百姓迴避,大秦將士威武前行,只前面那個身影,英姿挺立,卻始終沒有回頭。
難道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關泠攥緊衣角,脊背挺直,彷彿自己也要隨着這龐大的隊伍走上戰場,去和敵人血拼一場。
可關泠的世界裡,是沒有敵人的,無論是齊楚燕趙,還是韓魏秦,不都是華夏兒女炎黃子孫嗎?
從古自今,總是窩裡鬥了外面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自然規律自然遵循。
送行十里,百官下馬,嬴政也拉着關泠走下車輦,手執青銅爵,對着走近身前的成蟜舉杯,關泠也僵硬的揚起手,許久不見,那張臉,似蒼白了許多……
“長安君,希望你早日凱旋。”語畢關泠舉杯飲盡。
“謝泠夫人,蟜自當不辱使命。”
與大臣一一拜別,成蟜再次躍上馬,和煦的春風吹動着頭盔未完全遮住的長髮,長眸凌然霸氣,身着盔甲的他,依舊是讓人無可挑剔的完美。
只是,看着馬兒走遠,看着隊伍遠行,看着空中的塵土漸漸落下,馬蹄聲也幾不可聞,關泠才發覺,至始至終,那位冷傲高貴的王子未曾看自己一眼。
自己自作多情了嗎?
關泠失神苦笑,直到感覺自己的腰身被箍的生生的疼纔回過神來。
一時動情,竟忘了嬴政,關泠不想多解釋什麼,她突然覺得自己彷彿霎時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連坐直的力氣都沒有,全身癱軟,隨着嬴政輕輕一拉,就倒在他的身上,再也爬不起來。
回到宮中,關泠翻出玉佩,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紋路,冰涼的感覺亦如那草原上飄逸寧人的少年,清涼純淨,冰冷無情。
楚國王室的玉呵,關泠癡癡的笑着,課上查來的寥寥數語的記載充溢腦海。
秦王政八年,公元前239年,成蟜領兵攻打趙軍,由於受人挑撥,起兵反對秦王趙政,兵敗被殺……
難道天也妒紅顏,絕美如斯的年輕少年就要這般早早的命絕戰場,後世人再也尋不見。
“夫人,您怎麼了?”簡見坐在地上的關泠,匆匆的走過去將她扶起。
“簡。”關泠失神的望着他,靈動的目中卻是滿滿的驚慌無奈,“簡,怎麼辦?”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如天上月,不肯照一回
妾似井底桃,開花向誰笑
兩千年的時光相隔,只能彼此錯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