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這輩子最恨的人實在是非沙姨娘莫屬。
沙姨娘原是周家買進來學戲的小戲子, 五歲賣身進周家,學戲十年,吹、拉、彈、唱、跳無一不精。戲本兒背得多了, 說話舉止也跟那戲裡的大家閨秀一般, 尋常人家的小姐都不如她。她與愛唱戲聽戲的周家二少爺周盛業, 也就是周侍郎(周尚書)早就情投意合。
周夫人進了門, 沙姨娘一味地做小伏低, 周夫人知道他們這樣的人家一個戲子出身的姨娘是翻不出大浪來的,待有了嫡長子,爲了體現自己的賢德大度, 也爲了討夫君的歡心,便點頭答應納了她做姨娘, 誰知道, 她卻自此獨寵專房。
若不是周家正妻有半月定例, 周盛業也是野心勃勃,在仕途上要仰仗岳家, 她只怕都生不出後面的二女一子。
周夫人無奈扶了一個自己的貼身丫頭,也就是週三郎的娘做了通房,誰知道這是個沒福氣的,美貌不輸沙姨娘,卻不會討周盛業的歡心, 生了週三郎沒多久就一病沒了。自己平白多了個礙眼的庶子, 卻對沙姨娘的地位半分撼動都沒有。
後面雖然又扶了幾位妾室, 姨娘, 周夫人下了狠手, 沒有一個能生出一兒半女,也沒有一個能真正動搖已經生了一子一女的沙姨娘的地位的。
週四郎這幾句話可真是太戳她的心窩子了, 她捂住胸口一口氣差點兒沒上來。嚇得杜嬤嬤一個勁地又拍又勸:“太太,別跟個不懂事的孩子置氣,不行就多給塞幾個通房妾室,還怕生不出孩子來!”
周夫人怒不可遏,一想到這個家最終要落到週二郎的孩子手中,她就覺得比被千刀萬剮還要痛苦:“你說得對!初春,初春那孩子一心爲了四郎打算!去,你就給我去說,今兒就給了初春名分!我就不信,還真生不出個孩子來!”
英姐兒第二日還是跟四郎回了趟孃家,她這兩年可沒少往孃家捎錢捎東西,黃家如今一水兒的青磚大瓦房就有十來間,也買了幾個丫頭婆子小子伺候着。
英姐兒一進門,黃大嬸就飛快地迎了過來,一打眼看見英姐兒,喊了個“大”字,後面的“妞妞”卻怎麼也叫不出口來,這個高貴美麗的少婦,真的是自己的女兒嗎?她囁嚅着站在院子當中。
英姐兒卻一下撲過去抱住了黃大嬸:“娘怎麼不叫我妞妞了!我不依!”
週四郎在英姐兒身邊,恭恭敬敬地對着黃老爹和黃大嬸,喊了聲:“爹!”“娘!”
把黃大嬸老兩口驚得直搓衣角,隨即便喜得合不攏嘴。
待得見到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英姐兒羨慕地看着大嫂尖尖的肚皮:“大嫂,這是幾個月了?”黃家的日子越過越好,黃大嫂章氏也只得低了頭,不敢再成天怨東怨西的,跟黃大哥也漸漸和好了。前年就已經生了個丫頭,這一個也有五個月了。
章氏如今可再也不敢瞧不起這個小姑子了,一家子還有將來的幾個孩子都指着她拉拔呢:“五個月,會動了。”一手拖着已經八九歲的小棍子,英姐兒忍不住摸了摸小棍子的頭,三年不見,已經是個小小少年模樣了。
黃二嫂安氏也抱了一個小子出來:“給姑姑瞧瞧,給姑姑問安,要個見面禮!”
那孩子瞧上去兩歲左右,生得眉清目秀地,也不認生,口齒不清地叫道:“谷谷……”還流出一條亮晶晶的小口水來。
英姐兒心裡酸澀,強笑道:“有,見面禮都有!叫什麼名字?”
安氏笑盈盈地道:“請了個算命先生給取的名,說他命裡缺木,所以叫了黃森林。”
安氏便把黃森林往英姐兒懷裡塞:“別急,當初我不是也是三年沒有麼?後來日日帶着小棍子,倒是把林兒給招來了!”
待一通相見完畢,黃大嬸忍不住拉了英姐兒進屋說私房話。
英姐兒眼淚汪汪地抱着黃大嬸,黃大嬸如她小時候一樣,拍着她的背:“莫急,你像娘,能生。”說着從懷裡拿出一個小符袋來塞到英姐兒手中:“這是我請雲臺寺老和尚給寫的,特地在觀音菩薩跟前開過光!”
說完又囑咐道:“娘倒有個偏方,原是你舅母家的老太太傳下來的,你看你舅母多能生!一溜四個兒子,誰不羨慕!你聽着,就是當歸紅棗黑豆紅糖各一兩,放兩個雞蛋,煮一個時辰,月信頭一日開始吃,吃到完。養上一年,再沒有不好的。”
英姐兒強忍心中的苦楚,一一應了。她來前連香草都特意囑咐了,這事兒誰也不能說。
英姐兒跟週四郎坐着馬車回城的時候眼睛紅腫,閉目養神,週四郎伸手將她緊緊摟在懷裡:“我們周家對不起你,讓我用一輩子來還。”
英姐兒輕輕地伏在週四郎的懷裡,想起黃大嬸當初說的話“週四郎愣了點兒,可是瞧着心不歪。只要心不歪,你只管往熱裡去捂他,早晚冷熱乎起來。”眼淚一點點地滑下來,這一輩子,沒有孩子就沒有孩子吧,到了最後,最不濟也能領養一個。
回到周家,到了第二日英姐兒起牀,也不去給周夫人請安。週四郎也不問她,夫妻倆吃過飯,週四郎就出了門。
英姐兒卻派人去請週三郎。他們之間的生意往來如今也該變個樣子了。
週三郎顛顛兒地來了。英姐兒道:“如今三哥是怎麼個打算?”
週三郎卻沒有接口,反而道:“聽說你們昨夜請了阿奇給大哥大嫂看症候,又請了梅太醫來,出什麼事了?”
英姐兒沉了臉:“看來周家還是老樣子,一房的事,不到半日全家都知道了。”
週三郎有些尷尬地解釋道:“畢竟住在一個院子裡。”
英姐兒想了想到底沒有跟他提周夫人下藥的事情,只是跟他討論了以後如何經營綢緞莊的事。
週三郎倒是爽快:“弟妹如果出一半本錢,考慮到南邊章明是弟妹的人,咱們三七開,我三,你七。”
英姐兒終於展開了進入周家以來第一個真誠的笑容:“要沒有三哥當年雪中送炭,我這生意也起不來,本錢我出一半,四六開吧。你四,我六。”
週三郎纔要擡腳,就見杜嬤嬤領着初春進了屋,初春手上挽着一個小包袱。英姐兒臉一沉,這兩個人,她可是誰也不想見。
杜嬤嬤恭恭敬敬地給週三郎和英姐兒行了禮,便不再說話。週三郎知道這是不想當着他的面說呢,便打了個“呵呵”告辭走了。不過看着情形也猜到了幾分,心裡不禁暗暗嘆氣,一個出身高貴的正頭夫人被個戲子出身的妾室壓了一輩子,不是沒有原因的。兒媳婦千里迢迢回家來,被窩還沒熱,就要往裡塞人。
英姐兒聽了杜嬤嬤的來意,心裡的怒火就跟火山一樣往上涌:“我要是不答應呢?”
杜嬤嬤硬着頭皮道:“哪家的長輩送了人來也都是好意,將來生了孩子不也是爺和奶奶的孩子麼?四奶奶哪能這點兒道理都不懂呢?”
英姐兒氣得手抖,站起身來,喝罵道:“我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不慈下不孝,你回去給太太說,她的好意,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她要再敢往我屋裡塞人,我也顧不得誰的體面不體面,我就寫了狀子,上官府告了她去!”
杜媽媽冷笑道:“四奶奶這是什麼話?難道不怕太太也上官府告你個忤逆不孝?什麼事都要講證據,捕風捉影的事情,四奶奶信了,官府也不能信!人留下了。我勸四奶奶還是收下,孝道大過天!”說完轉身走了。
英姐兒咬着牙,忍住氣,腦子裡轉了幾個來回,這纔看着初春道:“你先去外院跟守賢領差事。你的事,等爺回來了再說。”
週四郎聽到初春的事情,沉默半晌:“依我說就讓她留下吧!”
英姐兒濃眉一揚,忍住氣道:“爺這是什麼意思?!”
週四郎看着英姐兒,勸解道:“樹欲靜而風不止,你先忍着,我大概知道是誰在後面扇陰風點鬼火,可是對方滑不留手,抓不到證據,依我說倒不如開門揖盜,也好關門打狗!初春是太太的人,有了她在這裡做個擋箭牌,日後說起來,沒有子嗣,誰也怪不到你身上,都是我的事!”
英姐兒看着這樣的週四郎覺得有些陌生,週四郎握住她的手:“你相信我,我如今也不是當年那個天真軟弱的週四郎了。你是我媳婦,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讓初春住在外院廂房,你派個新字輩的丫頭盯着。”
英姐兒沉寂下來,每天果然像那個小丫頭說的,抱着送子觀音拜個不停。初春如今上了頭,有了姨娘的名分,英姐兒派了新竹去伺候她。週四郎一個月也到她那裡住幾日。家裡都改稱她王姨娘。
見雪得了這個消息,氣得道:“真想讓我當家的把她給捶扁了!”
英姐兒只是冷冷地笑笑:“捶她?有她好受的日子。讓你們當家的託了人偷偷打聽喬嬤嬤的下落,我就不信她真能跟周家徹底斷了干係!”
莫氏果然“罰”了守靜去管庫房,庫房可是比車馬房油水更多的地方。英姐兒聽了也沒有做聲。
這樣相安無事過了大約四個月的樣子,周家傳出了兩條喜訊:周家大奶奶進門這麼多年,終於有了喜!周家四房的王姨娘也懷了身孕!
周家炸了鍋,蘭桂院裡,週四郎看着面前的棋盤,擡頭笑着對英姐兒道:“看看這一網能抓着幾條魚!”
英姐兒微微回他一個淺笑,慢慢地把棋子一顆顆收到棋笥裡:“四郎,我忍了這麼久,就是因爲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