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姐懵着,黃大嬸喜道:“真的?”忙拍了拍黃大姐:“大妞妞,你留屋裡,娘先出去瞧瞧去。”
只見門口停了兩輛青棚齊頭馬車,胡媒婆穿着紫紅色的夾襖,衣腳繡着並蒂蓮。杜嬤嬤身上穿着一件猩紅色喜上枝頭織錦緞褙子。
兩人都剛下了車,見黃大嬸站在門口,不及吩咐身後的大漢,都齊齊對她行了禮,胡媒婆道:“見過大嬸子,南山周侍郎家遣了我們來替他家四郎向你家大姐兒求親呢。這位是他們家夫人身邊得力的杜嬤嬤。”
這一句話讓圍觀的村民全都鬨鬧起來。衆人不知道侍郎的官有多大,只知道是個很大的官兒。這下子,黃家那個野丫頭要做官家的媳婦兒了嗎?又有那有過幾分見識的,或者家裡有人在冀州或者京裡大戶人家做事的,話裡免不了酸溜溜低聲議論:“可是雞窩裡出了只金鳳凰,只怕是給人做妾的吧?”
黃大嬸半晌纔回過神來,揮了揮手:“進屋說,進屋說。”
一時胡媒婆和杜嬤嬤指揮着四個壯漢將納彩用的禮品一一擡了進來。四個壯漢俱着青衣,綁玄色腰帶。所有禮品均以紅綢捆紮。整整齊齊排滿了黃家小小的前院。
十二瓶清酒來降福,十二瓶白酒喻歡慶,兩升粳米以養食,兩升稷米以粢盛,活鯉魚一對魚躍龍門,五色絲兩捆得長生,細銀合歡鈴一對夫妻和諧,九子墨一雙多子多孫,一對活羊吉祥久,喜鵲一雙孝父母,吉錢兩千兩百二十二枚,最後是喻婚姻堅貞和諧必不可少的一對雁鵝。
黃大姐在屋裡聽到外面人聲鼎沸,一兩句羨慕嫉妒的話溜進耳朵“還有活羊呢!”“吉錢怎麼那麼多啊,怕不有上萬枚吧?”
黃大姐實在忍不住,偷偷地把窗戶紙挖了一個洞,從裡面朝外看去。
安氏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心裡直髮酸。這小姑子樣樣提不起,連去相親別人都只瞧得中自己瞧不中她,怎麼就天上掉下個大餡餅砸中了她呢?也不知道這小姑子什麼時候跟那個周公子勾搭上的?難怪見天就想着往外跑。
黃大嬸今日早上剛爲了黃大姐的婚事跟兒子媳婦鬧過一場,心裡正憋着氣,見周家這樣大張旗鼓地,覺得有了臉面。
可又想,這樣是趕着鴨子上架,本來自己挑剔的名聲就在外了,要是這樣的人家來求親,自己還不答應,黃大姐要麼在家裡呆一輩子,要麼只能遠遠地嫁了去。
胡媒婆見黃大嬸的臉色不像是歡天喜地的樣子,忙賠罪道:“黃大嬸,範家的事咱以後再說,今日我來,是替周家提親的。說來話長,這可是菩薩牽的紅線!”
杜嬤嬤卻一副胸有成竹地笑道:“這事兒上次夫人跟大嬸兒說過,不知道大嬸兒跟黃老伯商量得如何了?你們也別擔心別的,我們家四爺從小就是讀書種子,小小年紀已經是秀才,日後免不了是個官身。不怕你們笑話,老爺夫人都最疼這個小兒子,便是他開口想要天上的星星,我們老爺夫人也要打發了人去給他搭梯子。如今他自己瞧中了你們家大姐兒,你們又是清清白白的人家,這不,見你們沒回話,就怕許了別人家,急急地請了大媒來提親。”
黃大嬸皺着眉頭:“請兩位坐坐吧,我跟她爹再商議一下。”
說完就回了屋,見黃大姐怔怔地坐在屋裡,嘆了一口氣:“大妞妞,這事兒,你說應還是不應?”
黃大嬸和黃老爹送走了胡媒婆和杜嬤嬤,忙歡天喜地地把兒子媳婦,連五歲的小孫子都全部叫到了一起。
除了黃大姐和章氏呆在自己的屋裡外,一家人都擠在堂屋裡。
黃大嬸在這種家族作出重大決定的時候,總是把發言權交給黃老爹的。
黃老爹看到人全齊了,端了端膀子,清了清嗓子,這才宣佈道:“今兒胡媒婆來了,替南山周侍郎家向咱們家求親,我跟你娘商量了,答應了。叫你們來是有事要囑咐你們。”
聽到事情定下來,安氏心裡跟打翻了醋罈子似的。轉念又想,小姑子嫁入這大富大貴的人家,還能不認自己親親的哥嫂,將來必定能沾着不少的光,這樣一想,也高興起來,巴結道:“娘說的果然沒錯,咱們家大姐兒就是有大福氣的人,跟周家比,範家算個什麼。”
黃大嬸見着她氣就不打一處來,呵斥道:“你爹說話,你插什麼嘴。”
安氏忙委委屈屈地住了口,將身子縮了縮藏在黃老二身後。
黃老爹吩咐道:“這頭一樁,明日老二就送你娘和妹妹到你外祖家去,爲了大妞妞的婚事,他們二老也沒少操心,如今有了這樣的好結果,總要先告訴他們一聲。”
黃老二自然是願意去的,只是問道:“娘讓我去採杜鵑花葉子給大嫂子治傷呢。”
黃大嬸怒道:“那才幾步路,早上雞叫頭遍你就起身,採了下來,再順便打點柴,我跟你妹妹總要吃過早飯才走。”
黃老二被這一罵縮了頭,不再吭氣。
黃老爹又繼續吩咐道:“這第二樁,你妹妹結了這門親,這全村子的人都盯着呢,你們從今日起都夾了尾巴給我做人,家裡家外的都不許惹事,要是鬧出什麼事來,壞了這門親事,別怪我到時候,眼睛認得是親兒子親兒媳婦,手裡的旱菸竿子不認得。”
黃老爹見個個都縮了脖子不吭氣,滿意地點了點頭:“這第三樁,就是你妹妹的嫁妝。要是太少了,你妹妹嫁過去也讓人笑話,少不得跟你們交個底,你們也別眼紅,日後你妹妹出息了,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黃老大依然一聲不吭,黃老二和安氏滿心不樂意,可又不敢吭氣。
可是到了第二日,黃大姐和黃大嬸吃過早飯,衣服也換好了,要帶的禮物也準備好了,黃老二還不回來。
安氏急得要哭,正要催着黃大哥去找人,就
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揹着黃老二,累得氣喘吁吁地推了門進院子。
黃大哥忙跑了過去:“這是出啥事兒了?”
黃老二哭喪着臉:“這不是去採杜鵑嗎?一個不小心踩空了,從坡上滾下來,幸得這位小哥一大早在山上採藥,替我包裹了包裹,又送我家來。”
黃大姐看着這個個頭高挑的少年人:一身青色的布衣,頭髮亂糟糟的,四方臉黑乎乎,兩道濃黑劍眉,一雙圓圓的虎眼,年紀不大,看上去卻頗有威儀。
那少年也看見了黃大姐,滿臉驚喜地說道:“阿英,這是你家麼?”
黃大姐也笑了:“怎麼那麼巧?是你救了我二哥?”
黃大哥和黃大嬸都很驚訝:“你們認識嗎?”
那少年撓了撓本來就很亂的頭髮:“阿英救過我呢。”
黃大嬸聽了一臉寒霜,衝着黃大姐道:“這事兒怎麼沒聽你說過?”
黃大姐有些心虛:“我去廚房再拿點吃的,阿奇哥,你先坐一坐。”
叫阿奇的少年眼睛一直看着黃大姐的背影消失,這才轉過頭來,跟着黃大嬸進了堂屋。
細問起來,阿奇居然是南山人,倒是周家的族人,只是父母早逝,他跟着一個叔公讀書學醫,閒了便到山裡轉轉採擷藥材,補貼家用。
半年前走岔了道,一走走到了南山來,在山裡熬了一夜,又餓又累,迷迷糊糊地碰到了一大早上山採蘑菇的黃大姐。黃大姐帶他出了山,看他又冷又餓,便生了火,又採了些野山桃,桑葚,還正好抓了一條菜花蛇,就地烤了,兩人還交換了一下稱呼。
黃大姐其實很喜歡自己的名字。可是除了村裡的小夥伴,家裡沒有一個人叫她名字的。黃大姐也不是大家閨秀,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能隨便跟別人,尤其是男人說。便讓他跟小夥伴們一樣叫自己“阿英”。而阿奇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只讓她叫自己“阿奇”。誰想到半年後還有這樣的緣份,阿奇居然救了黃二哥。
黃大姐端了飯上來,農家早餐,今日是貼的玉米餅子,剛從柴火竈堂裡取出來,熱乎乎地,焦黃黃,看着讓人流口水。就着一碗大骨頭湯,一點點黃大嬸親手醃的滴了幾滴芝麻油的大頭菜,要多香有多香。
阿奇早就餓了,也不客氣,放開了肚子一氣吃了四五個。看得黃大嬸都替他心疼,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這沒孃的孩子吃得這個香。
吃完了飯,阿奇道:“我聽黃二哥說大嫂子受了傷,要是不嫌棄我醫術不精,不妨讓我瞧一瞧。”
農家媳婦也沒有那麼多不能見外男的規矩,要緊的是能趕緊治好了傷,家裡一堆的事情等着人伸手呢。
阿奇瞧完了黃大嫂的傷,纔要告辭,就看見院子裡牛車上裝了兩筐禮品。好奇地問道:“嬸子這是要出門走親戚?”
黃大嬸忍不住埋怨道:“可不是,我想回趟孃家,本來要老二趕個車,偏偏他採個杜鵑葉子都會摔傷了,真是!”
阿奇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大嬸子要是不嫌棄,我送你們去吧?”
黃大嬸吃了一驚:“這說的哪裡話?你不回南山嗎?”
阿奇道:“我不急。這次出來,想在北山呆幾日,要採的藥還沒采齊呢。”
黃大嬸想着這事兒總得趕緊告訴孃家人,還有一件事,黃大嬸沒有說出來,黃大姐的嫁妝,說出來沒臉,可若是孃家能幫一把就更好了。
黃大嬸猶豫道:“你還會趕牛車?”
阿奇大笑,露出一口整整齊齊地白牙:“嬸子,我呀,可是文武雙全。會寫會算會醫病,會耕會種會趕車。”
黃大嬸見他爽朗,心中歡喜,想着也算是門遠親,道:“那就這麼說定了。大妞妞,趕緊的,看看東西齊全了沒有,咱們這就出門去。”
一時,黃大姐母女上了車,阿奇坐在前面,架起牛車往黃大嬸孃家東山的溫城村而去。
牛車上鋪着厚厚的麥秸編成的墊子,黃大嬸半依着裝着粳米的柳條框,被晃盪了一會兒就睡得人事不省了,還發出微微的鼾聲。
只剩下黃大姐一個人心事重重看着一路的風光。
秋天早晨的陽光還帶着涼意,牛車行得極慢,幾乎感覺不到有風吹過。出了村,路上連行人都沒有,只有牛車的輪子壓着乾燥的鄉間泥土路,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揚起一點點紅塵。
遠處的山上,桉樹樹葉已經開始泛黃,整匹山綠色卻依然青翠。
秋收剛過,地裡大多是空的。割倒下來的玉米杆泛着乾枯的黃色還堆在地裡,也有地方已經露出了泥土本來的灰黑色,遠遠瞧去,色彩一層層地變換着。
黃大姐形容不出來,只覺得很美。就像她每天早上瞧見的風景,就算日日瞧着,還是美。
阿奇回過頭來,看見黃大姐入神地瞧着四處的風景,又看了看睡得發出了鼾聲的黃大嬸,猶豫了一下,轉過頭去,依然瞧着路,趕着車,突然道:“你……早上怎麼不上山了?”
黃大姐回過神來:“我……長大了。”
“大了?大了怎麼就不能上山了?”
黃大姐正滿腔心事,黃大嫂說她的話脫口而出:“成天在山上野,沒人要。”
阿奇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回過頭,劍眉微揚,一雙圓圓的虎眼,閃閃地盯着黃大姐:“誰說的?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