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團長,您找我!是不是常大娘想打聽的事兒有消息了?”顧筱白的聲音隨之傳來。
獨立團所有女兵,在這次出征中皆被要求後撤,全軍都是大老爺們,唯一一名女子就是“老百姓日報”派來的戰地記者顧筱白,所以就被派去專門安撫那名已經身心俱疲的老大娘了。
做爲一個在戰爭中失去雙親的女子,顧筱白太懂得失去親人的痛苦了,她自然也能理解常姓老婦的焦慮。一個兒子在軍隊還在前線,已經足夠讓人牽腸掛肚,但那位大娘卻竟然有四個兒子包括她的丈夫都在前線和日本人戰鬥,換做是顧筱白自己,都不知道怎麼熬過無比揪心的日子。
所以,顧筱白對常姓老婦的事極爲上心,接到劉浪通知她到臨時團部的通知,立刻就興沖沖地跑過來了。她希望,儘早帶給那位大娘一個好消息,讓她能放下心中憂慮的好消息。
但當劉浪轉過頭的那一刻,出於女性特有的敏感,顧筱白的心猛地一沉。
猛地捏了捏手中的電文,劉浪想告訴眼前這位眼中已涌上驚惶的戰地記者實情,但卻又有些躊躇。他擔心,這個悲慟而殘酷的消息,先擊垮了眼前這位不過雙十年華的女子。
就連他自己,在收到這封電文時,也不忍卒讀,足足花了超過三分鐘纔看完電文內容。
“算了,還是我親自去和常大娘說吧!”劉浪猶豫了半響,終於還是做出決定。“你可以把你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但我以我個人名義請求你,不要把今天的任何文字發表在報紙上,不管是第21集團軍的還是常大娘的家事。21集團軍並不是你今日所看之模樣,士氣如此低落,實乃非戰之罪。”
“爲什麼?”顧筱白微微一呆,緊跟在劉浪身後。“常大娘一家都參軍保家衛國的事如果被報紙報道,一定會引起上層關注,那對她來說可是大好事,當地政府一定會對她妥善照顧。”
是的,從顧筱白記者的角度出發,21集團軍的事的確是超出了她的認知,讓還未臨近戰場的她已經感到了戰爭的殘酷,一羣在戰場上不吝生死的勇士,卻因爲一場撤退而成了只想快快逃命的懦夫。但她知道劉浪不讓她報道的原因,一來是不想損毀這支曾經無比英勇部隊的名聲,二來也是爲了宣傳的需要,此時的中國,需要團結一心和日寇作戰,任何負面新聞都不允許出現。
新聞,需要真實,但政治,只需要有用的。
但常大娘一家都參軍這件事,無論是從政治需要來說,還是對於常大娘本人,都是大好事,劉浪卻不讓她宣傳報道,這就讓顧筱白有些想不通了。
“做爲烈士家屬,常大娘自然會有人去照顧。但,她不會需要將自己的傷口血淋淋的敞開在所有人面前。”劉浪的腳步微微一停,深深地看了顧筱白一眼,便繼續向前走去。
“烈士家屬……”顧筱白臉色猛然一白。
聰慧的女子很快聽懂了劉浪的意思,常大娘的家人已經有人戰死了,這絕對算不上是個好消息。……
劉浪走到車門邊上的時候,老婦人身上蓋着綠色的軍用毛毯,頭靠在椅背上,一頭花白的頭髮在11月的寒風中微微顫動着,卻睡得無比香甜。
只是,臉上還帶着一絲悲苦。顯然,就算是在夢中,她也在爲她的兒子們擔憂着。
相對於劉浪和一幫軍人來說,雖然也穿着軍服,但小記者顧筱白做爲軍隊中極稀有的年輕女兵,她的陪伴,顯然更能讓川人老婦安心。
在她的輕聲安撫下,吃完飯的老婦人絮叨了幾句,就垂着滿是花白頭髮的頭,靠在算不上柔軟的座椅上睡去。
顯然,這一路三千里,對於兒子們的擔憂和勞累,實是已經耗盡了這名老婦人的所有精神,稍稍一鬆懈,就讓她徹底放下所有防備。
但無疑,這個時候的她,是最脆弱的,無論從精神上還是身體上。
周圍的士兵們見劉浪抵達,紛紛投來注目禮,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敬禮。獨立團歷來的規矩,一旦進入戰爭狀態,從士兵到軍官,不能衝長官行軍禮,這是鐵律。
但他們卻是悄然的站成兩排人牆,將可能來自兩側的襲擊給擋住,那是他們對長官在戰場上最有力的保護。
劉浪已經努力將腳步放輕,他不想將老婦人從睡夢中驚醒,下意識中,他也同樣希望這個消息能晚一點兒再讓這位母親知道。哪怕,大軍即將啓程。
整個車隊周圍,因爲劉浪的抵達突然變得安靜下來。
女人有直覺,男人同樣也有。
常大娘的事早已傳遍全軍,做爲母親的兒子,每個人都無比衷心的希望這位母親能找到她的兒子,哪怕是見不到,只要能聽到他們活着的消息就好。常大娘花白的頭髮和滿是皺紋的臉,讓他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沒有人,希望自己的母親擔心兒子而哭泣。
可是,劉浪有些繃緊的臉,讓這些在戰場上無比堅強的戰士們的心在下沉。
那個可憐的母親,是要失去自己的兒子了嗎?那對於她來說,是多悲痛的事啊!
或許是突然而來的安靜,又或許是心有所繫,當劉浪站在車門前立正站直不過十秒鐘的時間,老婦人突然醒來。有些茫然的轉着頭四下觀看,還下意識的拉了拉讓身上無比溫暖的軍用毛毯,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所處的環境,然後,她看到了站立於自己面前不過一米外的劉浪。
“長官,是不是有我幾個娃兒和娃兒他爸的消息了?”老婦人眼睛猛然一亮,毫不猶豫地詢問。
沉默。
劉浪沉默。
面對這位母親,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哪怕他在走過來的路上,已經想好了十幾種回答她的方案。
11月的風,已經有些涼了,但東南地區的風,格外的冷。
冷得讓裹着軍用毛毯坐在車裡的老婦人,臉色比先前被潰兵碰到在泥地中,還要白幾分。
“長官,你說嘛!就算有娃兒斷胳膊斷腿,有我和娃兒他爸在,回家也能給他們口飽飯吃的。”老婦人有些艱難的繼續開口問道。
“嬢嬢,這是第20軍陸軍中將軍長楊軍長託我向您轉達的一封信。”劉浪有些艱難的從掌心中拿出已經被汗水浸透的電文。
“常大姐,敬啓,餘於午時驚聞大姐獨行千里于軍中尋子,特命人根據所提供番號及姓名尋找,並一一尋獲。
身爲一軍之長,餘本應該帶他們歸來見您,但餘無法做到了。您的三個兒子和丈夫,於淞滬一役,盡皆壯烈犧牲……”
當劉浪念至此之時,雙目無神推開車門走下汽車的老婦人腿一軟,徹底癱軟在地。
這個消息,對於心懷一絲僥倖的她來說,實在是太過悲慟了,哪怕她已經做好了一個或兩個兒子戰死的心理準備。
但那個“盡皆壯烈犧牲”六個字,卻是粉碎了她所有希望。
顧筱白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淚大顆大顆的奪眶而出。至此,她終於明白劉浪方纔所說的血淋淋傷口是什麼意思,三個兒子和丈夫全部犧牲的巨大創傷,別說讓所有人知道去慰問不斷提及,就是自己想一想,都會痛楚的難以呼吸。
士兵們也同樣驚呆了,他們低垂着自己的眼瞼,沒人敢去看老婦人那雙近乎徹底絕望的眼。
劉浪的聲音沒有停止。
“餘知道,把這個消息告訴你,您將會無比悲傷,餘言辭薄弱無力,也不能安撫您的悲傷,但,餘隻能懷着無比沉痛的心情將他們的事蹟全部告訴於您,他們犧牲於拯救國家民族的戰場,他們的死,重於泰山。
少尉楊大虎,參軍六年,擔任133師794團3營2連1排排長一職,於10月18日陳家行戰鬥中犧牲。
上士楊二牛,參軍五年,擔任133師794團1營1連2排班長一職,於10月16日陳家行戰鬥中犧牲。
上等兵楊三喜,參軍三年,任133師794團2營3連1排3班士兵,於10月15日頓悟寺戰鬥中犧牲。
上等兵楊成材,參軍兩年,任133師794團2營炊事班士兵,於10月19日陳家行戰鬥中犧牲,該士兵身負炸藥包,炸燬日寇坦克一輛。
餘謹代表第20軍全軍一萬一千將士,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禮,您,是英雄的母親,您,是英雄的妻子。
敬請節哀,以免傷身.專此恭請禮安!”
周圍一片安靜,安靜的空氣都彷彿凝固。
“我的娃兒啊!”老婦人一聲哀嚎,撲倒在地。
聲音,猶如泣血杜鵑,令人不忍卒聞,就算是鐵石心腸之人,此時也禁不住熱淚盈眶。
周圍的士兵們,包括第21集團軍聽說此事的士兵,慢慢的朝這邊圍攏過來。
他們心情沉重,更多的卻是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麼安撫那個伏地慟哭的女人,他們只能用目光表示自己的致敬。
任何一個爲拯救國家的戰爭付出三個兒子和丈夫性命的女人,都值得所有軍人的敬禮。
那幫先前還猶如喪家之犬滿臉灰敗沒了精氣神的潰兵們,並沒有發現,在那個伏地慟哭的女人面前,他們的身軀站得筆直,站得和曾經的戰場上即將要對日寇發動衝鋒時一樣筆直。
做爲兒子,沒有人想在母親面前表現出懦弱。他們,在這位母親面前,想起了自己曾經的責任,不遠千里趕赴戰場赴死,不正是爲了守衛母親嗎?。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