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願意品嚐失敗,更沒有人願意眼睜睜看着敵人站在自己的傷口上肆意撕扯,肆意歡笑。
但日寇偏偏就這樣做了。
哪怕,在場的所有中國人都知道,他們不光是爲了炫耀他們的軍功,更是,爲了刺痛,自己的心。
可心,還是疼了。
疼得猶如針扎。
謝晉元以爲自己足夠堅強,以爲自己能承受悲傷,能扛得住恥辱,可當看到日軍揮舞着長槍縱情歡呼,日軍醜陋無比的聯隊旗無比刺眼的高高升起在自己曾經放言一步都不會後退的陣地上那一刻,他的眼,還是忍不住模糊了。
那是屬於他的恥辱,那是屬於整個542團的恥辱,那是屬於整個中國軍人的恥辱,他就一個人,他扛不住。
哪怕,他的脊背依舊堅挺,可是,淚水依然滑落。
曾經以足做槌踏鼓而歌的十幾名青衣女子,沒有在燈火輝煌的大劇院,她們也和數萬普通中國百姓一樣,每天來此地報道。她們外表光鮮亮麗,舞姿曼妙歌喉清脆婉轉,身材相貌皆是上上之選,她們混跡於上流社會每天周旋於達官貴人之間,她們錦衣玉食,從來不用擔心未來會如何。
如果不是上海的地下皇帝命令她們來此,她們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站在散發着汗臭味兒,穿着粗衣布鞋的這幫中國平民中間。就算是見到軍人,那最少也是毛呢軍裝,穿着長筒馬靴領章上是兩槓一顆三角星英姿勃發的校官,哪裡會有時間去關注一幫大頭兵們的生死。
可是,從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她們就愛上了這裡。這裡的人要遠比大劇院裡來得更多,他們沒有西裝革履沒有皮鞋嶄亮,他們沒有多少吳儂軟語也沒有多少溫文爾雅,他們的口音南腔北調,他們罵人的話也是粗魯不堪,但他們,不像那些男人,把目光貪婪的停留在她們的胸前或是大腿根處,他們或許目光也會偶然停駐,然後便驚慌失措面紅耳赤的逃開。
這些歌女們甚至在踏鼓而歌后,能感覺到數萬道目光凝聚的尊敬,那是,她們在大劇院裡的聚光燈下永遠也無法獲得的。無數雙盯着她們身體的男人,目光中匯聚的永遠是貪婪和佔有。
對面,是幾百個中國男人,爲了他們背後無數的老人和孩子以及女人,在和日寇浴血搏殺,背後,是幾萬中國男人,跟着自己一起奮力高歌,他們猶如看向自己姐妹一樣的目光,讓這些混跡於歡樂場早已麻木的心,活了。
原來,她們,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被尊敬被愛。她們,也能愛,愛這片土地,愛這片土地上的人們。
可以說,不光是老周和黃包車伕,也不光是青衣歌女,這一週的時間,是對來此地的所有中國人來說,都是一場心靈之旅。
可是,美好的旅行結束了,日寇終究佔領了此處所有人的圖騰之地,他們,用近乎羞辱的手段,在曾經高高飄揚起國旗的地方,升起了他們的醜陋無比的軍旗。
女人們,在哭泣,男人們狠狠地捂着臉,孩童站在父母的身後,茫然失措。
都說,女人,其實要比男人更堅韌。很多人不承認,但事實是,十幾名青衣歌女雖然淚流滿面,但依舊唱出了第一天她們來此地就唱出的歌,對着四行倉庫樓頂日軍囂張而得意的臉,對着冉冉升起的第36步兵聯隊軍旗:“大刀,向着鬼子們頭上砍去!”
你們是贏了,但那又怎樣?我們,不認輸。十幾個女人,反而成了這一刻率先發出“不認輸”宣言的主力軍。
先是她們在唱,繼而,糉子腦袋老周聲嘶力竭的跟着大吼,黃包車伕大吼,三名軍官淚眼模糊的輕聲相和,所有中國人相和,雖然低沉悲愴,但歌聲,異常堅定。
脅板次郎得意的臉色微微有些僵硬。
中國人,竟然在這樣的時候還在歌唱,他們不知道,他們正在被自己羞辱嗎?他們不應該,在大日本帝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兵鋒下屈服,而瑟瑟發抖嗎?
“該死的中國人!”耳聽着越來越清晰傳來甚至要把軍樂隊的奏樂聲都掩蓋的“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的沉悶歌聲,脅板次郎憤怒的將手中的指揮刀一刀砍在樓頂厚厚的護牆上,火星四濺。
或許是因爲現場的聲音太過繁雜的緣故,日軍陸軍大佐並沒有聽到350米外曾經水惡狠狠地對着無線通話器大吼:“聽我命令,起爆!”
其實,就算是現場猶如未來的高考考場一般寂靜,脅板次郎也沒有聽到350米外聲音的能力,更何況,就算他聽到了,又能怎樣?
炸彈已經起爆了。
“轟轟轟”沉悶的爆炸聲不斷從地底傳來。
沒有硝煙四起,也沒有火光乍現,所有的爆炸都在地底最少五米,而且炸藥當量並不大,並不就是想象中的炸藥一旦爆炸就把四行倉庫這個龐然大物給炸上天,只是隨着每一聲沉悶的爆炸聲響起,四行倉庫就劇烈的抖動一下。
沉悶的爆炸聲猶如連珠炮一般不斷響起,但除了身在四行倉庫的日軍能清晰的聽到,200多米外沉浸在悲傷中的中國人絕大部分是沒發現的。高達三萬多人的歌聲震耳欲聾,哪裡還能聽得到200米外並不算太響的來自地底的爆炸聲?
除了三名軍人和極少數目光並沒有離開四行倉庫的人,逐漸睜大了眼,張大了嘴巴,樓頂上的日軍在驚慌失措,彷彿,發生了不可描述的事情。
他們驚惶的猶如沒了媽媽的鵪鶉,在樓頂上抱頭鼠竄。
沒有人能在不停顫抖着的26米高的樓頂還能安若泰山的,包括已經用智慧之光“戰勝”了中國守軍的日軍陸軍大佐,當四行倉庫第一次發出劇烈顫抖,他的目光首先呆滯的看向自己的指揮刀。
總不能,這是他一刀劈下的結果吧!
等到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爆炸連續響起。。。。。。。
根本沒有再跟這位先前智珠在握分析着中國人佈置的蠢蛋說話,棒槌大佐“嗷”的一聲慘叫着瘋狂的向樓頂通往樓中的通道跑去。大樓巨大的樓體傳來的劇烈顫抖已經極爲明顯的表明,樓,要塌了。再和這個無恥的超級大蠢蛋多說一句話,哪怕就是罵他一句“NMMB”,都浪費了最後的逃生時間。
至於說最簡單的,從樓上一躍而下。。。。。。26米的高度,你跳跳看?換算成現在的樓房,那也是9層樓左右的高度,九死一生都不足以描述從這個高度跳下想存活的難度。
“八嘎!”脅板次郎狼嚎一般吼出了自己生命中最後的兩個字,也是他這幾天使用頻率最高的兩個字。
他明白,他又被狡猾的中國人騙了,而且,騙得很慘。不光是把他騙到了炸藥堆上,還把整個護旗隊,師團軍樂隊,步兵聯隊數得上的軍官,全部一鍋端。
對,還附帶了一條大狗。看着頭也不回瘋狂跑向已經擁擠不堪通道的棒槌大佐,脅板次郎臉上閃過一絲慘然。中國人都已經如此處心積慮的做了那麼多僞裝,才把他們這些獵物騙上了鉤,哪裡會如此輕易的就把獵物放走?如果他料想的不差的話,更大規模的爆炸或許就會在下一刻來臨。
可惜,智慧若海的陸軍大佐又猜錯了。沒有什麼大規模爆炸,在連續爆響了二十多聲後,四行倉庫在已經察覺不對的數萬中國民衆,近兩千站在陣地上的日軍和棒槌兵,近一個步兵團的租界駐軍,所有能看到這裡的人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猶如一堆坍塌的積木,肉眼可見的向下垮塌。
帶着樓頂所有來得及跑沒來得及跑的日軍,帶着還沒完全升到頂的第36步兵聯隊旗,僅用兩秒鐘,就成了一堆足有五米多高的鋼筋混凝土小山。
當然了,這是所有人先狼狽而逃,躲過了猶如風捲殘雲涌過來的灰塵後,足足等了五分鐘,溼潤的華東空氣纔將濃烈的煙塵清除到人們肉眼可以看得清的程度後,人們看到的景象。
但,相對於曾經26米高巍峨,此時的五米多高的廢墟,不過,就是個小渣渣堆而已。
裡面,還埋了不知多少的鬼子渣渣。
這是張開嘴吃了一嘴灰卻還甘之如飴哈哈大笑着的老周的原話。
回過味兒來的中國民衆盡皆大笑,笑出了褶子,笑出了後槽牙,雖然臉上都是灰濛濛的,再被先前流下的淚水一和,黑一塊白一塊就像是唱戲的大花臉,哪怕是十幾個大明星也不例外。但每個人卻是一邊抹着臉一邊哈哈大笑。
原來,那些誓死不退的弟兄們並沒有走,他們還在,只不過是設置了個陷阱,誘使日軍上鉤而已。他們的聯隊長,他們的護旗隊,他們的軍樂隊,他們的聯隊旗,全部被埋在那個鋼筋混凝土構成的墳墓裡了。
只是,笑着笑着很多人又忍不住哭了。
沒有撤退,那他們也在那棟樓下。炸藥,也是要靠人爆炸的。
那些英雄,竟然選擇,和日軍同歸於盡。這種勝利,來得太悲壯了。他們,騙了所有人,他們,一定是什麼都沒有了。
“壯哉!”
“這是真英雄!”
“唯有犧牲,纔有勝利!”
同樣是一身灰塵的三名軍人各自用自己的語言對此一戰定義。他們不怕犧牲,唯獨怕犧牲了,卻換不來勝利,而現在,絕對的勝利。
那幫誓死不後退的弟兄們,他們做到了,他們將陣地和敵寇一起埋葬,在他們以爲自己獲得勝利的時候。
和中國民衆喜憂參半的情緒不同。
被倒塌大樓嚇得全部躲回野戰戰壕的日軍直到灰塵散盡,也沒從這場可怕的災難中回過神來。
那名正構思着如何吹噓“帝國之花在四行倉庫上方綻放”的隨軍記者被猛然坍塌的巨大建築給嚇呆了,就在距離他三十米外,巍峨的建築就這樣消失在他的眼前。
直到灰塵散盡,一個帶着血跡的鋼盔被風一吹,從廢墟上滾下,“叮叮鐺鐺”一路歡歌一路滾了二十幾米遠落在他的腳下。
這名日軍隨軍記者才彷彿從夢中徹底清醒過來,驚恐的大叫一聲,拼命向後方陣地跑去。
那個夢,一定是噩夢,把這個可憐的孩子嚇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