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客帶着阿黑出院的時候,還有些不敢相信。與李宏談話的時候,他明明處處反駁着自己,已經把自己駁到了辯無可辯的地步,然而在最後竟然出乎意料地同意了,實在是讓人費解。也許李宏說的話都是虛張聲勢。逃離平樂市並沒有他所說的那般容易。
不管怎樣,既然李宏說會把債還清,那就一定會把債還清。他有種感覺,李宏不是那種說話作僞的人。
關客坐在大電視前的沙發上,一支筆在自己的右手上轉來轉去,眼睛盯着白紙上的名單,仔細思索着。沉默很久之後,他停下轉動墨水筆的動作,在好幾個名字上畫了個紅圈,並在“李宏”的旁邊打了個勾。
關客判斷的並沒有錯,李宏是個說到就做到的人,第二天的清晨,他便把欠的錢存進了還款賬戶裡。
大塊頭李餘有些不高興。雖然雜貨鋪的人流量並不少,修車行來的客人也很多,但是每一次交易的利潤實在低的可憐。他大概算了算,到今年月末的時候大概能將就着把借貸的錢,裝修的錢等等成本賺回來。如果還了款,他們又成了窮光蛋,大哥這些年的奮鬥豈不是付諸東流?
就王大少那被酒色掏空的模樣,李餘看着都嫌惡心,還要還這個軟不拉幾的錢,想想心理就很難受。如果單打獨鬥,就算有十個王曉夜,也不夠他一錘子砸的。
其實大哥從一開始就是想着借錢不還。村裡的每個人都很討厭那位往大少,因爲翠花的滅門之災全是因爲他。他依稀記得,翠花家的大門空空蕩蕩地敞開着,屋裡黑乎乎的一個人也沒有。當有人發現了異樣時,只在附近的小河溝裡看到了一大片紫色的血跡。人們於是用魚網在河水中撈啊撈,撈起了兩具屍體。
任誰都知道他家的女兒被一位大少糟蹋了,父母們想要討個公告,奈何還沒有走出村子,就已遭到了不測。
後來人們知道了那位大少姓王,是平樂市中數一數二的人物。村裡的人由此而對這位王大少生出了一股恨意。
由於城市的面積越來越大了,所以相對應地,村裡的田就越來越少了,人們在悲痛的同時,不得不向大城市遷移。
李宏自然而然成了領袖,就像水自然而然始終向下流淌一樣。
他來到平樂市的第一件事,便是向王大少的公司借了一筆錢。村裡的其他人有樣學樣,也紛紛借了一筆款。他們在雜貨鋪購買房屋,開着小店,靜靜地等待着要債的到來。
還款日期越來越近,他們卻一點兒也不害怕,反而希望來得更快一些。他們是不會還錢的,這樣一拖下去,事情就會鬧得很大,事情大了,纔會有更多的人看清這位王大少的醜陋模樣。
但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奴才。那些要債的在來過幾次後,竟然像是被要債的,瑟瑟發抖起來。他們的膽子竟然和雞一樣的小。
這樣一拖便拖了好幾年,直到關客的到來。
回去的路上,李餘不滿地向着李宏說道:“大哥,我們爲什麼要還錢?那個該死的王八蛋還在上面高高的坐着呢!”
李宏沒有說話,他一直在想着好幾年前的那個雨夜。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嘩嘩的聲音貫徹整個天地,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翠花躺在路旁的積水中,無神的眼半睜半閉地望着天穹。他到現在還記得她的模樣:臉色蒼白,幾綹髮絲擰在一起,靜靜地躺在她的半邊臉上。她原本的紅色衣服呈現深紫色,一縷縷鮮血從她的身下流出,與雨水一併流到路邊的窪地中。
他跑到她的身邊,大聲地喊着她的名字,可是她什麼也聽不到,只是無神地望着落雨的天空。
他想抱起她,將她送往附近的醫院。
她對着他的臉輕輕地擺了擺手。儘管那個動作的幅度是那麼的弱小,他還是看見了,於是他不再嘗試抱起她,而是坐在積水中半環着她的腰,讓她的頭貼在自己的胸膛上。
“好冷啊。”她發出了仿似呢喃的嘆息,聲音弱小得像一陣微微的清風。
可是他還是聽見了,於是他環着她的腰的手緊了緊。
她想要給他一個笑臉,但是嘴角向上扯了半天還是沒有做到。
她低微地說道:“好多了。”然後就再也沒了氣息。
鮮血不疾不徐地從她胸口的槍傷中流出,無論他怎麼捂着,鮮血還是會不斷地涌出。
他呆呆地坐在冰冷的雨水中,就這樣坐了一夜,至於臉上是冰冷的雨水還是冰冷的淚水,他不曉得,也不願理會。
一輛汽車鳴着尖銳的響笛,驚醒了他。
李宏和李餘迅速避到一旁的行人道上。
李宏這纔想起李餘的問題,輕嘆一口氣,說道:“我爲什麼要還錢呢?”他現在也有些後悔,但卻沒有打算真正的反悔。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不是想收就能收回來的。他的話雖然沒有紅崗的老爺子那般一諾千金,但自認爲也還是有一番份量的。他守信倒不是因爲在乎面子尊嚴這類虛無飄渺的東西,而是純粹覺得,一個人說話是要算數的。
他又想起了那天關客在病牀上的呢喃。
身體虛弱的年輕人似乎陷入了可怕的夢境中,額頭上的冷汗一直在不停地滲出,他的神色表示着他是那麼的傷心,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希望,而只剩下了絕望。李宏一直盯着他看,就彷彿看見了當年坐在冰冷雨水中的自己。
虛弱的年輕人輕輕地喊了一聲“潤可。”聲音雖小,但是李宏聽到了。如同在嘈雜的大雨中捕捉到了翠花的聲音,他也同樣捕捉到了關客吐出的每一個音節。
聲音雖小,卻包含了無數人類的情感。有悲傷,有憤怒,有枉然,有不甘,另外還有一絲深沉的情意。
於是他決定還錢。
太陽每天都會照常升起,而消逝的人則永遠不會出現在人世間了。李宏看着東邊的朝陽,祈禱着希望這世間真有天堂或者地獄,這樣他就能和翠花在一起了。
“哥,你在想什麼?”
李宏微笑道:“我在想,村子裡的人已經在雜貨鋪站住了腳,以後想必不會在愁吃穿了,甚至還能富裕一些。”
李餘惱火道:“我們好像不是在談這個。”
“你說還錢的事?還了就還了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那個王八蛋還活得好好的呢!”
“他馬上就不會過得那麼滋潤了。”
“爲什麼?”
李宏笑了笑,沒有回答他的話。
一輛老舊的雜貨車裡,住着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太陽高高在天空掛着,他竟然還能睡得着覺。他的牀頭邊上始終放着一把鋒利的刀,他的滿是油垢的枕頭底下也藏着一把刀。他雖然閉着眼睛,但睡得很淺,所以當有人靠近時,他馬上睜開了眼睛。
“要買什麼?”
老人緩緩起身,卻在第一時間內握住了牀頭的刀,並將握刀的手背到了身後。
關客隨意掃視着車裡的東西。都是一些小玩意兒,什麼兒童書啦,小布偶啦,全是孩子們喜歡的小玩具,他甚至還看到了他小時候很流行的集卡方便麪。
關客指了指那包方便麪,說道:“我買那個。”
老人伸出那隻沒有握刀的手,將方便麪拿給了他。
“麻煩再給我一杯水。”
老人把後邊架子上的礦泉水拿下一瓶,仍是用一隻手遞過去。
關客嚼了兩口乾脆面,喝了兩口水便止住不吃了。
阿黑衝着他嗡嗡叫了兩聲。
關客沒有理他,心想狗吃什麼零食,對腸胃不好。
老人見他買完了東西,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不由得把刀握得更緊了些。
“年輕人,你還要買什麼嗎?”
關客微笑說道:“我還想買你背後的那把刀。”
老人沉默良久,揹着的手突然握着刀刺了過去,從敞口的一方小小窗口中穿出,刺向關客的胸膛。
關客雖然早有準備,但反應還是慢了一些,他只是稍微向左偏了偏身體,避開了要害位置。那把冰冷的刀鋒刺入身體中。
刀鋒處瞬間變得通紅一片。
老人緩緩得把刀抽出,說道:“年輕人,我向來對紅崗的人沒有什麼好感。這道傷口是給你的警告,希望你能記住這個警告,離我遠點兒。”
關客捂着傷口,搖搖晃晃得試圖站穩身體。他的臉色愈加蒼白了,雜貨車連同老人的臉一同旋轉起來。
關客搖搖擺擺地微笑道:“雖然您狠,但是還不夠狠。”說完,他的手中不知何時也多出了一把刀,沿着雜貨鋪那個窗口刺了進去。
老人在刺中了年輕人後,以爲這一刀已經給了年輕人足夠的威脅,想來他不會再來糾纏這個糟老頭子,畢竟紅崗的後生都是一羣膽小鬼,真刀真血一現,還不溜得遠遠的。
可是他這次碰到的確是個異類,而且還是異類中的異類。
老人慘嚎一聲,肩頭處已被鮮血染紅。
老人開始憤怒,於是還擊。
阿黑嗚啊一聲跳了起來,向着老人撲了過去。
兩人一狗大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