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半小時過後,每一桌的碟子都已見了底,只留有殘存的汁液。杯盤狼藉間,幫衆們說話打着結,大着舌頭,什麼一夜七次郎,十女相一夫的事情比比皆是,人人都成了情場上的老手,個個都是風月場中的干將。什麼我是趙子龍,一杆長槍無人能敵,什麼他是伊志平,在某天某夜和某位女神做了一件不可描述的大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諸多細節,不足爲外人道。李多安聽得眉飛色舞,關客聽得臉漲得有些紅。
有些人以爲他臉色紅潤是喝酒喝的,但李多安知道,他是聽段子聽的。
關客一杯一杯喝着,杯裡的東西雖然和其他人的一樣顏色,卻是兩種不同的物質。
李多安調侃道:“你喝水都能搞出喝酒的味道,厲害呀!”他伸出了一個大拇指。
關客惱羞成怒,將他的手指撥開,又灌了一大口白開水,說道:“你個爲老不尊的傢伙,我羞與爲伍。”
“可拉倒吧,你別告訴我你沒有聽入迷。”
關客再次惱羞成怒,欲離席而起。
李多安忙拉住他,“我瞎說的,你生什麼氣?開個玩笑嘛,開個玩笑!”
關客重新將屁股放到座位上,瞪了李多安一眼,然後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的樣子,又喝了一口白開水。
幫衆們東倒西歪,有的甚至躺在了地下,不過並沒有人提前離開。在方媛的攙扶下,李怡悠然地再次從門外踱了進來。他站在前面,拍了兩下巴掌,幫衆們便完全安靜了下來。
“今天難得大家都在,有件事來得正巧,恰好在前天完成了,正好拿來說一說。”李怡肅然說道。
王曉夜從人羣縫中盯了關客一眼,聽着這話,心想巧個屁,要不是你安排今天聚會,能那麼巧?
“就在前天,新加入我們紅崗大家庭的關客,把那些欠我們錢的人搞得雞飛狗跳,他們迫不得已,只好把欠的款項連帶着利潤還給我們。追回的款項雖然數目不大,但卻意義非凡。也不知從何時起,提起紅崗,已不如早些年那麼令人敬畏。當然,這其中自然有我們故意低調的緣故,但我想,更多的是,我們還沒有展現過強大的力量。關客在外面收回了一些欠款,錢財雖小,但卻讓紅崗的威名不至於墮的那麼快。新進的一個年輕成員,能做到這個程度,還是很不容易的,我們是不是應該獎賞他?”
李怡微笑着環顧四周,希望聽到大家響亮的贊同聲。
人羣間議論起來,稀稀拉拉的小小贊同聲還沒有蚊子嗡鳴的聲音來得大。
李怡的臉上始終掛着笑意,對近乎沒有反應的幫衆們視而不見,睜眼說瞎話道:“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自然就要考慮獎賞的事情……”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王曉夜便站起了身,打斷了他接下來想要說得話。“老爺子,既然他立了功,不如賞他一個職位,就讓他在劉韶燃的手下當一個部門經理,好好歷練,以後一定能成爲不可多得的棟樑之材。”
有多少人爲了爭一個經理的職位,而弄得頭破血流,而王曉夜輕輕的一句話,就把這個位子讓給了別人,自然引起了許多人的嫉妒。無論怎麼想,從一個無業遊民變成管理幾十人的經理,也是海中的鯉魚躍入了龍門。許多幫衆用充滿嫉妒的眼光望着關客的那一桌。
李怡又踱起了步子。情人眼裡出西施,雖然他和關客不是情人,但李怡越看就覺得越是喜歡,越看越想把整個紅崗交給他。他一輩子都在腥風血雨中掙扎,每時每刻的神經都要緊繃着,同時腦袋裡不時在想,這個計劃是否有漏洞,那個計劃是否有缺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從來沒有放鬆過。他支撐着這座大廈有好幾十年了吧,他已記不清了。人終究是要老去的,總會有撐不起大廈的一天。
他已經乏了,累了,就算他想繼續撐着,也是有心無力。嚴嚴謹謹地幹了大半生,他想任性一回,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把紅崗送給那個年輕人。
他想把滿目瘡痍的紅崗當成禮物送給他,希望他在拆開包裝紙後,不是滿臉的失望 。
“一個部門的經理,確實很能鍛鍊人。要接觸的人和事很多,也能學到很多東西。但我以爲,幹個那麼兩三年,這個職位能夠學習的也就不多了。關客是個可造之才,就像你說的,他絕對是紅崗未來的棟樑。我從他的身上看到了勇氣,智慧,胸襟,絕對是我繼任者的不二人選,我想……”
李怡的話再次被打斷。楊大爲再次站起身,“大哥,我不是想故意打斷您的話,我只是想誠實得說一說我的意見。”
幫衆們以爲李怡會怒氣衝衝,大發雷霆,把楊大爲訓得狗血噴頭,可是沒想到老爺子依然保持着和煦的笑容,絲毫不以爲忤,彷彿不覺得楊大爲的行爲有不尊重他的地方。
如果說對李多安是反向佩服,那麼關客對於紅崗的這位一把手那是真的佩服。他的氣度不是假裝的從容,而是真的從容,由內而外,感染着每一個人。他的笑容也沒有作假,而是真的覺得無所謂。
不過關客對於坐上第一把交椅並不是太感興趣,同這樣宏大的目標相比,他所想要的實在很簡單很簡單。
李怡微笑着問:“你想說些什麼。”
楊大爲略微收斂起有些咄咄逼人的態勢,說道:“從紅崗創立以來,立過功勞的兄弟們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誰不曾在刀口上舔血過?關客的功勞同他們相比,小的如同一粒塵埃。大哥難道就因爲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功勞,就要把整個紅崗丟給這麼一個年輕人掌管?”
“今時不同往日。時代變遷,有些東西定義得自然就不一樣了,你不能總是用老的眼光去看待問題。或許在以前,要回那麼一點點錢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但是現在,哪怕只是給紅崗掙出那麼一點點光輝,也應該大肆褒揚。”
“如果您這樣做了,對於那些死去的兄弟們來說,是否會覺得有些不公平?”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怎麼能兩相比較呢?口頭上說一說無妨,因爲並沒有上綱上線,但如果認真嚴肅對待,過去的東西就應該和過去的比較,現在的東西就應該與現在的相比較。如果把過去和現在混爲一談,就好比把我們所處的宇宙和另外一個我們無法知曉的宇宙進行比較,又有什麼意義呢?”
“您說得兄弟們聽不懂。”其實他已聽得很明白,但要和大家打成一片,就要聽不懂,“我和兄弟們只知道,血汗不能白流,總要有最起碼的公平吧。”
楊大爲的話中已有對抗的意味,所有人都能聽得到。一些早年跟隨李怡的人不由眉頭皺起。
眼看着話與話間就要爭鋒相對,到最後弄成彼此僵硬的場面,所有人的頭上都冒出了冷汗。如果兩人撕破了臉,是不是平靜了十幾年的平樂市就要變成屠殺場?
面對着含刺的話鋒,李怡直接忽略過去,繼續跟對方講着他的大道理,只不過似乎有些偏題了:“人生匆匆數十載,實在過得辛苦,所以需要一個由頭,追趕它方能忘卻那些痛苦。這個由頭有很多種截然不同的稱呼,有些人稱之爲興趣愛好,打打球,聽聽歌,舒緩下忙碌的心情。如果把它再放大一些,那便可以是人生目標。一個人一生都在爲之努力,走過的坎坷不平路也就在不斷奔跑向前中忽略了。如果把它再放大一些,你也可以稱之爲希望。它總是讓人彷彿看到了希望,但現實往往很殘酷,光明的未來通常只存在於人們的夢中。”
“希望之所以是希望,就在於它的不可實現。但你不能否定它的意義。它的意義往往在於它是許多人勇敢向前的最大驅動力。”
“這是好的一面,人生的定義也有相反的一面。興趣愛好也可以是粗鄙陋習,人生目標也可以稱之爲執念。如果被貪婪,固執矇蔽了雙眼,你所看到的希望便不再是希望,而是最最黑暗的東西。”
“正與反,截然不同的稱呼,它們的分界線在哪裡呢?其實,歸根究底,還是在於個人。”
“權勢,金錢,如果你認爲它們很重要,它們就會在你的人生中佔據很大的比例。當然,它們確實很重要,但我們不能把它看得太過重要。你總以爲所有東西都是建立在這兩樣基礎上,這也是一種執念。執念太過,就會矇蔽你的心智。你自以爲自己很聰明,我也覺得你很聰明,但是用在權勢和金錢上的聰明,不過是一種小聰明。”
楊大爲聽着他的聲聲勸誡,沒有說話,這時開口問道:“那老爺子認爲什麼樣的纔是大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