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像是沒有聽到呂先生的話一樣。他的目光始終落在靈位上面。
他慢慢的走了過來。我和呂先生連忙讓開了。
我看見老人走的步履蹣跚,斷腿始終用不上力。我伸手想要扶他一把,但是剛剛動了一下,又醒悟過來,他是一隻鬼。
我猶豫了一會,終究不敢出手。
我看了看身後的大刀,悄悄的將它放到了遠處。
等我再回來的時候,我看見老人蹲在靈位前面,從懷中抓出一把松子來。
他將松子埋在靈位下面,一邊埋,一邊說道:“垂髫這孩子,最喜歡吃松子。山上的松子有不少落在山谷中的,我經常撿回來,留給他吃。”
我想起來坐在石屋門口剝松子的小孩,不由得心生感慨。
老人慢慢的從靈位前站了起來,然後淡淡的說道:“已經很多人沒有來過這裡了。如果你們是求醫的,恕老夫無能。一介庸醫,治不好你們。”
呂先生怔了一下,然後尷尬的笑道:“我們不是來求醫的。我們是來訪友的。”
老人這纔回過頭來,疑惑的說道:“訪友?”
隨後,他恍然大悟,看着呂先生說道:“這不是小道士嗎?”
我看見呂先生一張飽經滄桑的臉,居然被人稱爲小道士。感覺有些滑稽。不過想想老人的年齡和輩分,這麼叫似乎也沒什麼。
呂先生說道:“前輩,你終於想起我來了。以前你和我師父,可是至交好友。”
老人感慨的說道:“你怎麼忽然變得這麼老了?上次我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年輕人。”
呂先生說道:“前輩,已經十年過去了。”
老人怔了一下,然後默默的說:“十年了嗎?時間過得真快啊。”
我小聲的問呂先生:“你猜,他知道自己死了嗎?”
我的聲音很小,但是沒想到還是被老人聽到了。他衝我笑了笑,說道:“我當然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我的屍體,就距離這裡不遠。算起來,我也死了將近十年了。”
我聽見老人這麼說,忍不住來了一句:“你爲什麼不回去看看你徒弟?他每天等你,過的很苦。”
老人聽見我這麼說,臉上佈滿了愁容。他慢慢地蹲下來,滿面愁容的說道:“爲什麼不回去?我爲什麼不回去?在這裡耽擱了十年。”
他一邊說,一遍哭了起來。
我看着痛哭流涕的老人,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好了。
呂先生說道:“前輩,哭也沒有用,不如現在跟我們回去。好和你徒弟團聚。”
老人站起來,點點頭,說道:“沒錯,現在回去,現在回去。也不知道我這條斷腿能支撐多久。”
呂先生向我使了個眼色,說道:“趙莽,扶着前輩啊。”然後他把我的大刀撿了起來,背在身上。
我緊張的嚥了口吐沫,然後扶住了老人的胳膊。我感覺一陣陰冷傳到我的手臂上來。血管裡的血液流速都變慢了一樣。
我偷眼看了看老人。這是我第一此距離這麼近、心情還算平和的觀察一隻鬼。
我看見他皮膚灰白,很像是新死不久的屍體。在他的後脖頸上,有一塊塊的屍斑,應該是臨死的時候,因爲仰面躺着造成的。
老人身上沒有任何血色。嘴脣慘白乾裂。他的眼睛沒有厲鬼那麼嚇人,不過黑眼仁也比普通人大上不少。而且十分飄忽,似乎無法聚焦一樣。
我偷偷看了這幾眼之後,就不敢再看,而是戰戰兢兢地扶着他走。希望早日回到石屋,也算是完成任務了。
雖然名義上我是扶着他的,但是實際上,他的身子輕飄飄的,沒有什麼分量。我這種“扶着”,恐怕精神意義上的幫助更多一些。
我們三個人走了一會,前面就是老人的屍體了。
我故意擋着屍體,不想讓老人看到。免得他像那小孩一樣,又跑的無影無蹤。
然而,老人走到屍體附近的時候,忽然停下了腳步。他說道:“這前面,我就再也沒有去過了。這十年來,我一直在這一塊轉悠。”
我看見前面雖然有不少碎石,但是不算難走。和身後的路一樣,很平坦。
我有些奇怪的說道:“爲什麼不再向前走了?有什麼東西不讓你過去嗎?”
老人疑惑的看了看我,然後說道:“我的屍體是不是在這裡?我記得是在這裡的。”
我聽見老人這麼說,心想:“他既然知道自己的屍體在哪,應該經常見到。我讓他看上兩眼,應該也沒什麼事吧?”
於是我向旁邊讓了讓。
老人鬆開我的胳膊,他蹣跚着向自己的屍體走過去。我看見他彎下腰來,在屍體上來回的摸索。一邊摸索,一邊嘆息。似乎感嘆自己就這麼死了。
過了一會,老人忽然臉色大變,抱着腦袋說道:“我不能離開這裡,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我嚇了一跳,連忙問道:“你怎麼了?爲什麼不能走?”
老人痛苦的說道:“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能走。”
我問道:“是不是捨不得屍體?你放心,我把你的屍體包起來,一併帶走。”
老人忽然像是發了狂一樣,他猛地跳了起來,伸手抓住我的胳膊,陰慘慘的說道:“我不能走,屍體也不能走。都不能走。”
我看見他的瞳孔不斷放大,黑眼仁已經不滿了整個眼球。此時的老人,與厲鬼簡直沒有什麼區別了。
我心驚膽戰的看着他,嘴裡一疊聲的叫到:“呂先生,快點救命啊。”
呂先生把大刀扔在地上,走過來,然後輕聲說道:“老人家,你不用着急,我們幫你想辦法。我們來幫你了。”
呂先生的聲音很輕柔,像是一個慈祥的母親在哄自己的嬰兒一樣。老人果然被他安撫下來了。慢慢的安靜下來。
老人放開了我,臉上的神色也恢復了正常。他有些歉意的說道:“小兄弟,對不起你了。”
然後他慢慢的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骸骨發呆。
我把呂先生拉到一旁,小聲的問道:“這老頭怎麼回事?爲什麼不肯離開這?而且忽然發瘋,把我嚇了個半死。”
呂先生對我說道:“鬼都有執念,尤其是生前如果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就會念念不忘。某種程度上說,冤鬼有點像是精神病人,你不解決了他的執念,他就要一直徘徊着做某件事。”
我問呂先生:“那麼他的執念是什麼?”
呂先生搖搖頭,說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他向老人走了兩步,然後說道:“老前輩你在這裡經歷了什麼?不妨和我們說說,看看我們能不能幫你。”
老人慢慢的擡起頭來,說道:“經歷了什麼?十年了。我很想回去看看垂髫,但是我又無法離開,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只好在這裡刻下了一塊靈牌,時時的紀念他。”
我撓了撓頭,說道:“這十年你什麼都沒幹,只是在山谷中徘徊嗎?”
老人點了點頭。
我看了呂先生一眼,說道:“他死後什麼也沒做,他的執念,應該是在死前產生的。”
呂先生說道:“前輩,你能不能把進山之後的事跟我們說說?”
老人想了想,點頭答應了。只聽見他說道:“我進山之後,就立下重誓。說再不行醫,如果有違此誓,必然葬身山谷。而且死後爲人唾棄,生生世世揹負庸醫之名。”
我心想:“葬身山谷,你也算應了自己的誓言了。”
老人繼續說道:“垂髫病了。我急得團團轉。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你們兩個已經見過他了吧?那就應該知道我當時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