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子夜,月色皎潔,李安然又來到花溪苑。
燃燒的青煙皆已散盡,黑壓壓的斷壁頹垣在月光下呈現出奇形怪狀的姿式。死者已被官府擡回,路上皆是溼漉漉的。
李安然不相信,就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可經歷了這樣一場大火,又有那麼多的人救火,就算有蛛絲馬跡,又能到哪裡去找?
到處凌亂,到處殘缺。到處是燒焦的痕跡。
李安然擡目,看見了那如斷翼的巨石上的那座小亭子。
沿着石階走上去,李安然坐在上午他坐過的地方。想起不久前,那還是風華絕代的苑主,音容淺笑,栩栩如生。
李安然望着她坐過的位置。她一直到死不曾離開過那地方。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細葦蒲團,和自己座下的一模一樣。
李安然拿起蒲團,對着月亮細看。什麼都沒有。
蒲團下是大理石,光可照人。
李安然覺得不對。苑主至始至終,都是一個謎,而臨終前,所說的話,所做的事,都是一種暗示。
她說,“只望在江湖夜雨,青春已盡之後,公子還能記起,老身曾請你,喝過一杯茶。”爲什麼,她要李安然在江湖夜雨、青春已盡之後,還能記得她?是不是,她早已預知了什麼?
“在享受青春愛情歡樂的時候,老身不曾預料,我會一生寂寥。”這是在暗示她自己的身份嗎?
她用螞蟻示意,即便人如何強悍,在命運面前都那麼渺小。是說她自己,還是在啓發李安然?
她招待他,以最高貴的客人的禮節。那別出心裁的糕點是她親手做的,遇茶即化。留於脣齒間的是蓮芯的微苦,蓮花的清芳。她對他說,“這些茶點,配你手中的茶,吃起來別是一番滋味。”
別是一番滋味。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可曾是,今昔之間,恍若隔世。這茶點曾是她永遠不再有的記憶?
她說,“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相忘於江湖,誰與誰相忘於江湖?
連她給楚雨燕的“相思翼”也透着種邪氣。那不應該是師父給徒弟的嫁妝,因爲,相思翼雖然絕世珍貴,但那是男子要女子戴在身上,用以查驗她是否真愛自己的東西。相思翼只有在女子動情時,纔會發出馨香。
怎麼處處都透着怪異,苑主想要告訴自己什麼?
她的笑,宛若空谷的雲。
她的貓,被馮恨海施了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安然的心,一下子繃得緊緊的!她是空雲谷的女主人,毒王馮恨海的妻子,林夏風!
十四年前,人們說她死了。滿空雲谷的花全部枯萎,惟有她培植出的紫莖雲蘭,在那片荒蕪中綻放。
林夏風的笑,宛若空谷的雲。而世界上還沒有一種東西,能夠形容她的風華。
難道,這麼多年,她一直隱姓埋名,在賣胭脂?
當年空雲谷的那場災難,到底是爲了什麼?她爲什麼要與自己見面?爲什麼把燕兒交給自己,還不等他答應就死在自己的懷裡?她預知的事情,爲什麼不告訴自己?
她在害怕,她在受脅迫。所以她只能暗示。
關鍵是,誰在脅迫她?今夜,是誰在殺人,誰在放火!
李安然看見月光下的溪水。溪水還在淙淙地流,上面飄着落英。
順流而上,是一個落英繽紛的華美世界。
滿世界都是落花,遠望像疏落的雲,近看似綿細的雨。
李安然的腳下是厚厚的一層,踩上去是嬌柔鬆軟的質感,空氣中淡淡的香,花落有聲。
小溪淙淙地從花間流過。這是名副其實的花溪苑。
李安然看見了那隻貓。它伏在一株櫻花樹的樹幹上,一動不動地望着他。
黑狸的毛在月光下很亮,上面飄落了幾片花瓣。它很乖,眼睛裡沒有了戾氣,卻仿似帶着幽怨和悲愁。
李安然走過去,伸手摸它的頭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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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溫順地閉上眼,仰起頭,彷彿享受着李安然的撫愛。李安然卻赫然看見,有兩滴淚從它的眼角滑落下來。
貓也會哭嗎?李安然停手,黑狸慵懶地睜開眼,眼裡閃着一層淚光。
李安然的心,酸酸的。
黑狸“喵”的一聲跳到了他的懷裡,伏在了他的左臂灣。李安然輕撫它的背。
小溪的盡頭,是一眼清澈的泉,用大理石方方正正地砌起來,泉眼旁是一樹雪白的櫻花。
倚樹可以照人。水面流着月光。
李安然看見泉旁一尺遠,有一矗怪石,怪石旁幾竿修竹,修竹下種着蘭草。怪石上刻着字,雋秀的小楷,寫的是:落櫻依稀,當年顏色。獨來醉酒,人生幾何?
怪石旁有一個小亭子,一張桌子,三把椅子。
落櫻依稀,當年顏色。獨來醉酒,人生幾何。苑主應該是經常一個人,在這裡飲酒吧。
李安然坐在椅子上,仰靠在椅背上,黑狸突然竄了出去,落在對面的椅子上,“喵”的一聲叫。
李安然跳起來,看見對面椅子上的邊隙裡,遺落着一顆珍珠項墜。他拿起來,珍珠不大,但形如水滴,色澤潤度,俱是絕佳。
或許也只有這樣的珍珠,從林夏風的頸項間半露出來,才能增顯美人風華。
那珍珠竟然有香!
有香!一種奇怪的香。
李安然的手有一點顫抖。是他嗎?會是他嗎!
李安然閉上眼,讓自己鎮定。
那顆水滴狀的珍珠真的在散發淡淡的香,消失絕跡已久的香,滴水木蓮草。
而那香的主人,已於二十年前死去。
難道會是他!蘇笑。
怎麼好像在今夜,那些死去的人又一下子都復活了!
李安然失神。一隻手輕而迅急的,鬼影般搶走了珍珠。李安然同時奪了去,兩個人在空中接連走了十三招。
最後,珍珠還是落在了李安然的手裡,兩個人對面立於落花之上。
那人黑衣,披髮。二十五歲上下,身挺拔,高眉,挺鼻,薄脣,剛毅冷峻。李安然問道,“閣下,是要搶這珍珠嗎?”
黑衣人盯着李安然,冷冽地拔劍。
劍細而長。
李安然冷聲道,“這麼好的劍,就用來殺那些不會武功的女孩子嗎?”
黑衣人沒有說話,出劍。
他的劍如潛伏已久開始攻擊的蛇,迅急、狠毒,孤注一擲。
李安然躲閃。
劍氣席捲花木,花瓣形成了一個個漩渦,將李安然卷在了中間。
黑衣人的劍突然閃電般一個收縮,竟然像長了眼睛似的,直接刺向了自己的心臟,即將在刺破衣服的瞬間,“當”一聲,從根斷裂,摔在地上。
李安然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幾片櫻花還在黑衣人的發上。
李安然沉聲道,“你知道不知道,劍是用來殺人的,不是用來自殺的。”
黑衣人道,“劍可以殺人,也可以自殺。”
李安然一端他的下巴,他口裡的藥丸就掉落出來,黑衣人瞪大眼睛望着李安然。
李安然聞了聞藥丸的氣味,淺笑道,“果然是夠毒。”
黑衣人望着李安然突然就笑了。他像是那種根本不會笑的人,可是笑起來,雖然淺淡,卻很俊朗。他說道,“李安然果然就是李安然,名不虛傳。”
李安然望着他,“哦”了一聲。
黑衣人道,“留活口留得這麼無懈可擊。”
李安然道,“過獎了。”
黑衣人道,“輸了也是必然的,連他都失手,何況我?”
李安然道,“他是誰?”
黑衣人道,“十年前,說出那句預言的人。”
李安然盯着他的臉,笑道,“那麼閣下你是誰?”
黑衣人道,“自然是他養的殺手。”
李安然突然笑,鬆開他,經過剛纔的打鬥,李安然的襟袖間全是落花,他輕拂去,負手道,“今夜的落花很盛,月亮也很好。”
黑衣人望着李安然,沒說話。
李安然道,“這個地方,是花溪苑苑主最珍愛的地方。我和她之間,緣分並不深,但一面之緣也是緣。我是不是應該感謝你,手下留情,沒有把這裡燒成灰。”
黑衣人只是盯着他看。李安然回頭,對他笑了一下,說道,“還是,你故意留下這裡,只是爲了等我,看看我能查出什麼線索?”
李安然舉起珍珠,對着月光看了半晌,“爲了這顆珍珠?這應該是苑主留下來的東西,我剛剛在無意中撿到了,你要是實在想要,我願意送你個人情。”
說着,李安然將那顆珍珠遞給黑衣人。
黑衣人接過那顆珍珠,突然問李安然道,“是她嗎?”
他的聲音雖冷,但卻在微微的顫抖。李安然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在問什麼,自然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黑衣人望着他,對他道,“是不是空雲谷,林……?”
李安然內心突然驚悚,擰眉道,“你說什麼?”
黑衣人從他手裡拿過珍珠,側目望向李安然,對他道,“你見過她的,是不是?”
李安然道,“四十上下,風華絕代。”
黑衣人握住珍珠,眼眶溼潤了。
李安然靜靜地望着他,月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一片落花輕盈地飄下,落在他的肩頭。
他轉手將珍珠又交給李安然,說道,“她若知道今夜我會來,一定會等着見我一面。”說完他轉身欲走。李安然叫住他,黑衣人回頭。
李安然笑道,“不如我們一起去喝杯酒吧。”
黑衣人保持着回頭的姿勢,費解地望着李安然。
李安然道,“不可以嗎?”
黑衣人望着他,遲疑了片刻,問道,“你的意思是,……?”
李安然道,“你今夜不小心碰到我,什麼樣的結局纔是必然的呢?”
黑衣人剎那間心有靈犀。他的脣角挑了一下,用一種半笑不笑的表情對李安然道,“好,那你動手吧!”
李安然的暗器出手。黑衣人倒地。
李安然回首望怪石旁那張桌子。黑狸臥在椅子上,好像睡着了。
李安然輕輕地走過去,黑狸沒有動。伸手一摸,已經死了。
當年馮恨海爲它施了“碧海青天夜夜心”,這樣算來,黑狸應該也是十四五歲了。一定是苑主常帶它來這裡,這裡的一切它太過熟悉,捨不得離開。
李安然復又瞟見那行雋秀的小字:落英依稀,當年顏色。獨來醉酒,人生幾何。
人生幾何。苑主說得對,任是再強悍的人,在命運面前也如此渺小,卑微如蟻。
李安然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