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偏遠的小鎮, 李安然買了整整一大包東西,掛在輪椅的後面。李安然讓她把易容用的東西,一包鹽和火石, 用油布紙包好, 放在輪椅後面避光避雨的地方, 他們還買了兩牀薄棉被, 也用油布紙包好, 兩個人分別背在背上。
八月末的天氣,早晚涼,中午熱。李若萱跑了滿頭大汗, 一屁股坐在茶攤上喝茶。
李安然雖然帶着笑,但是看起來並不輕鬆, 李若萱喝了兩杯茶, 忍不住探頭過去道, “哥哥,那個, 地龍什麼的,追人一向這麼慢嗎?”
李安然笑道,“你還嫌來得不夠快是不是?”
李若萱道,“不是,我是說, 他們一早炸了客棧, 我推着你跑而已, 他們不會是, 輕功那麼差吧?”
李安然道, “地龍的人手分工是不同的,一般是分三撥來, 第一撥是晴天霹靂,就是找到蹤跡後人不知鬼不覺布好□□,這些人一般是輕功好,善追蹤,但是不善於應戰。他們雖然沒露面,但卻是一直跟蹤在我們身邊,等待第二撥人來。”
李若萱一聽說人家的人就在身邊跟着自己,汗一下子就消了,開始透心寒。她轉頭四處張望,李安然笑道,“別看了,能被你看到,人家也不叫地龍了。”
李若萱頓時如鯁在喉,一口茶也咽不下去,李安然看她驚恐的樣子,搖頭嘆了口氣,李若萱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說道,“那,那第二撥人什麼時候來,他們厲害嗎?”
李安然道,“第二撥人叫摧枯拉朽,應該全是硬功夫,勢如破竹,不可擋。”
見妹妹“啊”了一聲,臉上叫苦的神色,李安然撫着她的頭笑道,“如果我們僥倖逃脫,第三撥人來,叫做斬草除根。傳說中,這第三撥人從來沒出現過,因爲他們要殺的人能讓‘摧枯拉朽’出動的,就已經不多了,‘斬草除根’到底有多厲害,沒有人知道。”
李若萱驚恐地睜大眼睛,忍不住轉頭四處看,李安然輕輕地彈了下她的頭,端起茶喝道,“別看了,喝你的茶,喝完了我們還要趕路。”
李若萱垂頭喪氣地還是左右四顧,再沒有心思喝茶,聽哥哥說還要趕路就站了起來,眯着眼看了眼天,伸手端過茶一口氣喝盡,推過李安然道,“哥哥,我們去什麼地方。”
李安然道,“看見東南的深山了嗎,我們進山去。今夜子時,我們必須進了山去,否則我們就沒命了。”
李若萱聽了,推着他已經衝了過去,心急火燎道,“你爲什麼不早說,山看着近,走起來可就遠了!”
月光星星點點清濛濛地從林葉的縫隙裡灑落下來。這裡的林木參天聳立,走進去有一種旌旗蔽月的感覺。越往裡面走,越黑暗。李若萱的心開始發虛了,步履慢了下來。
她好不容易等到了她盼了好久的話,李安然告訴她,歇一歇,喝口水,吃點東西吧。
她一屁股就坐在地上,李安然笑道,“傻丫頭,看也不看就往上坐,也不怕,地上有什麼東西。”
李若萱靠在樹上喝水,咕嚕咕嚕地喝,李安然道,“先節省點,明天還不知道去哪裡找水。”
李若萱怔了一下,她從沒考慮過這問題,水,也會缺嗎?
可是哥哥說了,她只好很節制地喝了一口,把水壺遞給李安然,李安然接過,很節制地喝,李若萱仰望着參天的黑壓壓的古樹,泄了一口氣。
李安然道,“若萱,你別動。”
李若萱一下子怔住,李安然隨手在旁邊折了個灌木枝,一甩手細枝在李若萱頭上呼嘯而過,一團東西被抽出去,落在遠遠的地上。李若萱看着飛出去的東西,一下子驚跳起來,那,那竟然是一條不小的蛇!
她一下子撲到李安然的懷裡,驚慌委屈地盯着蛇落地的方向。李安然撫着她的肩背撫慰,她驚白了臉,說不出話來。
李安然道,“不是不怕蛇了嗎?還嚇成這樣子!”
李若萱道,“我不知道啊,坐在地上好好的,冷不丁嚇一跳!”
李安然道,“我們突然闖進來,它領地被侵犯受到威脅,剛剛正準備進攻你呢,差一點就撲上來纏住你的脖子咬你!”
李若萱突然覺得脖子一涼,“呀”一聲驚叫起來,李安然忙道,“怎麼了怎麼了!”
李若萱僵直着身子顫聲道,“我的脖子……”
李安然伸手去摸,笑道,“什麼都沒有啊,就是後頸稍有點溼,樹葉上的露水掉下來了。”
李若萱舒了一口氣,卻是窩在李安然懷裡不敢動,她有點草木皆兵了。她依靠的胸懷讓她覺得安全,她擡眼看,參天的樹細細直直地變小,變成一個小黑點,沒有很多月光,但是可以看見一兩顆星星,很清亮地眨着眼。
但是好景不長,有一種昆蟲非常讓她苦惱,蚊子。
山林裡的蚊子好厲害,叮了人奇癢。
李若萱忍受不住了,氣急敗壞地抓,胡亂揮舞着胳膊。李安然護着她,用樹枝爲她驅蚊,李若萱心安理得享受了片刻,很快覺出不對勁,哥哥抱着她爲她驅蚊,他自己呢?
後背,哥哥後背不被蚊子咬嗎?
李若萱也折下樹枝,在李安然背後晃。李安然愛撫地說她乖,李若萱片刻之間覺得,和哥哥在一起,相依爲命,其實是件很幸福的事。
很幸福很幸福,比昔日錦衣玉食還要幸福。窩在哥哥懷裡,被他寵愛保護着,聽得哥哥那聲溫柔感激的“乖”,她突然就乖得不能再乖。
有多久,她不曾有這種幸福的感覺了?嫂嫂在的時候,她偶爾也湊過去和他們撒嬌,但是畢竟是大姑娘了,不能像小孩子一樣往哥哥懷裡窩,要窩也是往嫂子懷裡窩。可是在剛纔的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幸福,哥哥,現在又是她一個人的哥哥。
很單純的身份。就像哥哥剛剛回家來的時候,哥哥只是哥哥,他會帶自己玩,會寵着她,她所有瞞着爹爹不敢說的事情,都可以和哥哥說。
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怕他。爹爹死了,他突然以一種她完全陌生的姿態主宰她的生活,教她武功,逼她讀書,要她彈琴,壓制她的性子,溫柔親近少,嚴格要求多,即便自己有時不甚服氣,可是也不敢太過造次,最後總是她小心翼翼在他面前認錯,求饒。
他是她的哥哥,可是兼具了父親和師父的角色,雖然親,卻不敢狎近。其實她多麼想要一個像朋友一樣的兄長,就像哥哥剛回家那樣。
她知道,哥哥一直是疼愛她的,只是三年來,他們在一起最多的時間,不是練功就是讀書,哥哥是很認真地教導她,在功課上從未缺席,可功課之外,他常常很忙,她想親近,想黏着他膩着他,可是沒有機會。
哥哥忙,她其實也忙。哥哥交代的功課還老是趕不出來,不能讓哥哥滿意,她哪還有時間和膽子去黏哥哥,只希望他晚點出現,離她遠點纔好!
有了嫂嫂哥哥雖然不那麼嚴厲了,可是她的功課並沒有減輕啊!何況知道哥哥成了家,她也不敢太淘氣了,哥哥愛嫂嫂,她就是羨慕也是偷偷地羨慕。羨慕到,她希望也有一個男人,能那樣愛自己。她會嫁給哥哥爲自己安排的男人,得到那個人的寵愛,和哥哥就永遠都是既親又怕的距離。即便她長到八十歲,也少不了對哥哥的敬畏。
可是剛纔,突然在一個瞬間,那個寵愛她保護她的單純的哥哥就突然很鮮活地復活了。她無需有壓力,也不用怕,只是很親,被人寵很幸福。
李若萱一邊揮動樹枝驅蚊,一邊就忍不住幸福地笑了,李安然道,“想什麼呢,笑成這樣子。”
李若萱突然就摟住哥哥的脖子,把頭埋在他的胸前,很陶醉的自己笑。李安然被她的小動作弄得有點癢,說道,“不會真的傻掉了吧,快被蚊子吃了,還傻笑。”
李若萱不說話,只是笑。
這時不遠處的林梢傳來細細的笑聲,李若萱的肌肉一下子繃緊,猛回頭,看見一個白衣的女子扯着兩條長長的絹帶像盪鞦韆一樣緩緩落下,巧笑嫣然,長髮飛飄,不像鬼倒像一個仙子。
李安然在她耳邊道,“看樹上。”
李若萱朝樹上一瞟,原來還有一個人,一身漆黑的衣,一張白皙冷峭的臉,頭上戴着一塊瑩瑩美玉,正盤踞在枝梢面無表情地看着。
李若萱突然就想起常說的黑白無常,這兩個人,一黑一白,莫不是就是黑白無常索命來了。
這兩個人,白衣女子欣然巧笑,一看就生親近之感,黑衣男子一身冷峭,冷酷絕情令人心生恐懼。李若萱有點茫然,這就是哥哥說的,摧枯拉朽嗎,叫黑白無常豈不是更生動簡單。
黑白無常來了,人還能活嗎?
白衣女子落地淺笑道,“李安然是嗎?久仰大名,今夜一見,小女子曼珠榮幸之至。”
李若萱從哥哥懷裡下來,突然心蕩神搖,只覺得在一個這麼靜謐的夜裡,在這透着月光的密林裡,在哥哥身邊,看着輕盈美妙的白衣少女,即便死,也是一件歡喜開心的事情。
她平靜歡欣得幾乎靈感泉涌,她叫曼珠,他難道叫沙華嗎?曼珠沙華,彼岸之花,從紛繁苦惱的人世,走向聖潔幸福的天國。
李安然看到妹妹的表情,就知道,這丫頭中了道了。殺人的最高境界,難道不是讓被殺的人歡欣雀躍去期待死亡,平靜安然地走向死亡嗎?
一個絕美,死可以讓人生歡喜心。一個冷酷,死可以讓人生恐懼心。李安然在那個瞬間,也有一種解脫凡塵的了悟心。
生有何歡,死有何懼。這樣艱難狼狽苦惱地掙扎求活,難道好過平靜歡欣地引頸就戮?
生而失所愛,父母妻子都紛紛死去,爲什麼偏偏他非要活着,硬生生地去承受,鮮活跳躍的痛?
死亡的絕美與冷酷,遠觀是恐懼的,近前則是歡欣。如果死亡不是殺戮,而是一種藝術,那完全可以上升到哲理的高度。李安然有一個瞬間,也完全被其俘獲。
未知生,焉知死。其實生死相依,渾然一體,一個了悟生的人,一定可以了悟死亡,反之一個懵懂的人,生生死死,不過是渾渾噩噩。
只是,了悟有了悟的歡欣,懵懂有懵懂的快樂。勘破是一個痛苦的過程,混沌纔是合於大道。
對於像李安然那麼聰明的人來說,這個問題不會長久糾結。他不懼死,更不懼生。死要快樂地死,活着,當然可以更好地活着。生而痛苦的人,不是缺少勇氣,就是缺少智慧。
李安然什麼也不缺。所以,當白衣少女凌空襲向他的時候,他很冷靜,冷靜得就如同高懸樹梢那個叫做的沙華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