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親們也不是傻缺,瞧着氣氛不對, 陸續就有人告辭, 走在最後的牛順平還拿了幾顆山楂球說帶回去給小孫女嚐嚐, 又招呼了一聲:“那就等着吃你家的席啊, 鬱老二!”
鬱學農起身送了幾步, 看人都走遠了纔回到院子裡來。他回來就撞見老太太往喬越手裡塞紅包, 就像鄉下送禮那樣,拿方方正正的紅紙裹着, 是多少錢看不明白。
老太太還說呢:“咱也沒準備啥,這是見面禮, 小越你拿着。”
喬越看向鬱夏,鬱夏衝他點頭,他才伸手接過, 並道了聲謝。老太太真是一臉滿意, 她看看喬越再看看孫女鬱夏,咋看咋登對, 她牽着兩人的手搭一塊兒, 嘴裡不停說好, 讓他倆好好的。
因爲鬱夏是老二家的閨女, 鬱學工夫妻方纔就幫忙招呼了一下鄉親們, 沒敢強出頭宣兵奪主。等鄉里鄉親都走了, 大伯孃該嘗的也嚐了個遍,就擦擦嘴湊上前來:“二妹還要在家裡待個把月,要叮囑啥回頭慢慢說唄, 媽您收收。”
老太太情緒是有點激動,聽大媳婦一句勸,趕緊穩了穩心:“好好,我不說了,鬱毛毛你給我倒杯水來,我想喝一口。剛纔不是還沒看完?夏夏你從京市買回來的東西,快拿出來看看。”
她大伯孃等半天了,跟着瞄了瞄旁邊那幾口袋,笑眯眯問說:“對,對!拿出來給咱們開開眼界!”
先前已經把老爺子老太太那兩份拿給他們了,鬱夏又從包裡翻出三個盒子,分別遞給大伯小叔和她爸。
是三塊表,海鷗牌的。
到七十年代末,城裡不少家庭都置辦上三轉一響,手錶的地位不像前幾年那麼誇張。但也只是相對而言,擱農村吧,哪怕再往後推幾年這也還是緊俏貨。
像鬱爸,打開盒子一看就愣住了,觸動更深的還是鬱學工和鬱學兵。看看這三塊表根本就一模一樣,他倆一方面覺得這戴在自個兒手腕上是糟蹋東西。又想着二妹真沒把他們當外人,對叔伯和親爹都是一個樣。
她大伯孃湊過去瞄了一眼,看過滿是不敢相信。擡起胳膊肘想撞一撞自家男人,剛擡起來,就怕給他把表撞掉了,又趕緊放下去,催促說:“多好的表,學工你快戴上看看!快戴上啊!”
鬱學工就只在公社幹部的手腕上見過這個,別人啊,或者買不起,有錢也捨不得。沒想到有一天自個兒能擁有一塊,他手都有點抖,試了好幾下才把錶帶放開,套手腕上鬆緊正合適。
他還想說這個是不是給錯人了?
老三戴着還行,自己純粹就是個莊稼漢,這不襯啊!
沒等他開口,只見鬱夏忍着笑小聲說:“這個表,大伯你帶反了。”
鬱學工老臉一紅,不好意思道:“我就說我和這玩意兒它不配啊。”
旁邊老太太剛纔招呼喬越坐下,一回頭聽到這話,就給他懟了回去:“不配?有啥不配?這不是纔拿到手,你不認識它,它也不認識你!認熟以後就好了!”
鬱夏也趁熱打鐵教他們怎麼看時間,還讓喬越看了一下表,都給調好了才由着他們哥仨一邊美去。你別看他嘴上說破費了糟蹋東西,那臉上不是帶着笑?心裡高興着!要說三人裡頭也就鬱學農多想了一層,他是有點心疼,掙了錢幹啥全花出去,存起來多好。
鬱學農也是沒想到這都是他媽一手搞出來的事。
鬱夏咋能買這麼多?
不就是因爲老太太那封信!
這不,鬱夏還沒停下動作,她又取了幾條裙子出來:“我在百貨商廈都挑花眼了,最後買了幾條裙子,這個醬紅色是給大伯孃的,藍色是給媽的……”
說着她還取了條顏色更鮮豔亮麗的出來,拿到鬱春面前:“這條是給姐的,你看喜不喜歡。”
裙子在透明的包裝袋裡,就只能看到顏色,瞧着是挺明麗的。鬱春沒立刻伸手來接,她婆婆忍了個全程這會兒忍不住了,伸手替她接過來,翻着兩面都看了看,跟着就往兒媳婦手裡塞:“不用拆開我就知道一定好看,猛子媳婦咋能不喜歡?”
高紅紅也跟着點頭,滿是羨慕說:“我媽說得對,這誰看了不喜歡?”
“對了,我給紅紅買了一條。紅紅不是高中畢業了,我沒選太俏的顏色,拿了條大學生愛買的。”
本來鬱夏真沒想起高紅紅,還是想到鬱春嫁人了,高紅紅不就成了她小姑子?站在鬱夏的角度,和高家沒那麼親,可想着陳素芳那會來事的個性,回去肯定少不了要打交道,要是丁點表示也沒有,總有點尷尬,這麼想着,她買裙子的時候就多挑了一條。裙子不像鞋啊手錶那麼貴,價錢承受得了,當時想着看情況,要是沒送出去留着自己穿也合適……結果還真讓她料中了。
這條就是那種襯衫領的連衣裙,扣扣子的,掐了點腰,底下裙襬放開來,因爲是米白色,穿這個再扎個麻花辮看着學生得很。又因爲價錢不貴,在京市那邊賣得挺好,S市這邊倒是沒咋的見人穿。
高紅紅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份,接過手還挺不好意思,拿到以後就迫不及待拆開來看了,摸摸領子,再看看收起來的腰。
“小夏姐眼光好,我看這個合適我穿,”她說着還壓在身上比了比,“媽你看看,好看不?”
不說高紅紅原就生得不錯,哪怕她醜點,陳素芳也覺得好看啊!她就這一個閨女!
陳素芳心裡又熨帖一分,覺得鬱春是扶不起,老鬱家還是厚道人,前頭扯證鬧那一出也怪鬱春沒和家裡商量,把親家公親家母給氣着了。這麼想着,她催着高紅紅把裙子折回去裝進袋裡,“等回去了你再慢慢試,要是能考上大學就穿着它上學校報道去。”
從開始派發東西,鬱毛毛就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姐,不止她,大伯家兩個小的也是一樣。鬱學工有四個孩兒,前頭兩個鬼精鬼精的,之前就沒少進縣裡晃盪,頭年政策開放之後,他倆一前一後離了家,出去尋摸機會去了。還有兩個小的,也就跟鬱毛毛差不了幾歲。鬱夏就拿了幾樣文具出來,什麼鋼筆啊,硬殼本,給哥幾個都發了一套。
剛纔有多期待,這會兒就有對絕望,鬱毛毛癟了癟嘴都想哇一聲哭出來:“姐!你可真疼我啊!”
他說一句兩個小夥伴就點一下頭。
沒錯!因爲堂姐這麼出息,家裡更加重視對他們幾個的管教,日子本來就難過了很多,夏夏姐還整這個回來!
前頭他們仨吃高興了,這會兒就成了苦哈哈的小白菜,偏偏所有人都瞅着這頭,要訴苦都不敢。鬱夏看小弟嘴都嘟起來了,還忍着笑逗他:“阿毛你不喜歡姐姐給挑的文具?那姐下次買幾本書回來,什麼唐詩宋詞散文合集……”
“!!!”
鬱毛毛一邊羨慕的看向他爸他媽以及他那個傻大姐,同時還得賣力的笑:“別,姐你對自己好點,有那錢買點肉吃,別破費了!我們學校發挺多書,你別給我買!實在要買文具就挺好的……”
兩個小堂弟也跟壯士斷腕似的,沉重的點點頭。
是啊,文具挺好的。
鬱夏不停掏東西的時候,喬越就搬了個凳子坐在奶奶旁邊,他先前就感覺這一家子很有意思,到這兒真是讓夏夏的惡趣味逗樂了。早先就感覺她有時挺惡劣的,明明把你心裡想的看穿了就是要逗逗你,在京市的時候,喬越就是被作弄最多次的那個,現在鬱小弟接班。
鬱夏往周圍發了一圈,說差不多就是這些,剩下都是吃的。她大伯孃拿着裙子美夠了,調侃說:“這還少啊?這得花了多少錢?你這閨女咋就沒對自己好點呢?”
“也沒花很多,就是手錶這些要票,票麻煩點,是阿越給我弄的。”
因爲嘴笨,人多的場合鬱爸都不太開口,這會兒他才說了一句:“二妹你能想着家裡人爸就很高興了,空着手回來也沒事,別爲了買這些虧待自己。”
鬱夏特地走到她爸跟前,轉了一圈:“爸你看看我,哪虧待自己了?你說說,我這邊會掙錢了,頭一次正經給您買個東西,您也不說個喜歡,也不誇誇你閨女。爸你看這手錶咋樣?好看不?你戴着高興不高興?”
“……”就跟鬱媽拿鬱春沒轍一樣,鬱夏哄她爸這種老實人很有一套,這不,她爸一下就忘了價錢,趕緊點頭說喜歡,說這輩子沒用過這樣好的東西。
“爸你喜歡就好,這表咱先戴着,等以後我畢了業,到大醫院上班去,掙了更多的錢再給你換一塊更好的。到時候啊,我還要接你進城吃香的喝辣的去。”
喬越真的從來沒到過農村,哪怕曾經在報紙上看過一些稻田麥地的照片,他對這片廣袤天地的想象還是很貧乏。他出生就住着四合院,爲國家做起項目以後還搬了單元樓,研究所分配給他的房子也是最近幾年新建的,反正活到今天沒短過吃穿沒缺過錢,在這個年代,他這樣的生活條件太好太好了,他是這個國家生活的最好的那批人之一。假如說搭火車南下那路上鬱夏沒給他打預防針,喬越一到鬱家估計就懵了。
他等於說徹底離開了熟悉的地盤,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裡,茅草蓋頂的泥胚房在他想象裡都是不存在的。
喬越穩住了,在聽鬱夏介紹過以後,他把腦子裡想象的畫面再往下調了一個度,這樣都還是不可避免的有些視覺衝擊,好歹他沒表露出格格不入來,他儘可能在迴應鬱家上下的熱情,並努力調整自己的位置,希望給所有人留下好印象,不讓鬱夏難做,不讓她擔心。
他做得很好,站在他的立場,已經不能更好了。
說了要陪鬱夏,陪到她開學返校,對後面的事喬越心裡有些沒底,不過只要想到女朋友就在旁邊,困難也能克服。
讓喬越覺得開心的是,今天見到了鬱夏生機勃勃的一面,她在京醫大內斂很多,回來之後感覺笑容都燦爛不少。
看她在鬱爸面前轉圈,聽她放軟了聲音撒嬌,喬越那心真是軟得不行,興許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他眼神一直粘着鬱夏,嘴角彎起半天,整個活像個傻子一樣。
因爲是鬱夏在表演,幾乎所有人都看着她,注意到喬越這神態的就三人,一個是坐他旁邊的老太太,一個是總瞄着他的鬱媽,還有就是心裡耿耿於懷的鬱春。
老太太不用說,是越看越滿意,心想夏夏挑男朋友的眼光也好,從見面到現在,小夥子都是一臉真誠的樣子,看起來坦蕩蕩的,哪怕看到鄉親們帶個草帽挽着褲腿一腳黃泥也不嫌棄,他是大城市來的,丁點沒有看不起誰。
鬱媽心裡一直壓着大石頭,她不停瞄着喬越就是想看他是什麼反應,看到這個家是咋樣的表情。就目前看來,那塊大石頭搬開了一半,她稍稍鬆了口氣。
同她倆相較,鬱春的情緒就負面多了。
在其他人不注意的時候,她內心戲可說相當精彩,臉上表情都有好幾回繃不住。她就不明白,鬱夏這男朋友是不是傻子?看到這麼不上臺面的親朋好友,這麼破爛不堪的家,他到底在喜什麼?男的不都怕老婆娘家上門打秋風,呈現在他面前的還能不是打秋風的配置?
爺爺是總工程師,爸爸是工程師,他也走在這條路上!奶奶是京醫大院長,媽是京醫大教授……這一家子是不是瘋了?瘋了纔會撮合他和鬱夏!瘋了才找農村婆娘當媳婦兒!
今天的所見所聞給了全生產隊希望,看到鬱夏現在多好,看到她從外頭帶回那麼個對象,鄉親們回去都該督促家裡小孩好好學習!誰說三代貧農就活該困在鄉下?只要肯努力,這片天地困不住你。
這應該說是鬱夏本人都沒料到的,是意外之喜。
當然也不是人人都有被激勵到,鬱春就沒有,她看着手上整條破裙子就氣,氣鬱夏壞她好事,氣鬱夏一來就收服她婆家。陳素芳簡直就跟信了她的教一樣!更別說高紅紅,她因爲家裡條件好,個性就有點高傲,和這個新進門的二嫂處得一點也不好,偏她高紅紅就愛捧鬱夏的臭腳。
鬱春覺得,上天既然讓她重生了,她就是主角,她就應該事事順心,你說賣麻辣燙廢材料賣燒烤考驗手藝,那對主角來說根本就不是問題,故事裡不都是這麼講的,七八十年代遍地黃金,彎腰就能撿到。
再說了,做燒烤有什麼難的?是,她廚藝不好,可燒烤不就那麼回事嗎?沒做過還沒吃過?
鬱春堵着氣,就喊了孃家媽一聲:“你們聊着,我去看看猛哥回來沒有。”
鬱媽想着這頭也沒自己事兒,跟着鬱春就追出去,出院子之前聽老太太喊她:“跟着就要燒飯了你上哪兒去?你閨女帶對象回來,你這當媽的不露一手?”
“我和大妹說兩句話,耽誤不了多久。”
老太太皺了皺眉,沒再訓她,轉而同身邊的喬越說起話來,問他和孫女認識的過程,問他夏夏在外頭求學辛苦不,北邊冬天是不是特別冷。
鬱夏聽見這話趕緊衝喬越使了個眼色。
喬越捂着臉笑,老太太還說呢:“奶奶我給你撐腰,小越你別怕她。”
這下好了,使眼色變成了飛眼刀。
“好你個喬越,才上我家來就爭上寵了!”說着還可憐兮兮看着老太太,“奶啊奶,我就出去上了一年學,回來您就變心了!”
她說着就坐到喬寶寶旁邊,在他手上捏了一把。
喬越倒是沒和她爭,就貼在她耳邊小聲說:“夏夏你回來之後好像有點不一樣了,我喜歡你這樣。”
鬱夏就是故意耍寶哄家裡人開心呢,她難得回來一次,總不能挑着吃過的苦受過的罪來說,說那些東西不得搞得一家子跟着抹眼淚?再說,因爲喬越登門,家裡多少有點拘謹,這時候也就只能靠和兩邊都很熟稔的她來調節氣氛。
這會兒就比剛纔好多了。
看兩人感情這麼好,家裡都爲她高興,大伯孃跟着就問老太太說:“今晚總得張羅兩桌,媽你看擺在哪邊?也差不多該燒火了。”
“讓老大老三擡桌子去,就在老二家裡吃,你去看看你弟妹人呢?說和大妹講兩句咋還沒回來?”
大伯孃應了,跟着就準備尋人去,又準備去地裡整點菜回來。結果半路上就遇見鄉親們過來,有人抱着黃澄澄的老南瓜,還有拿着半截冬瓜,還有豇豆四季豆啥的。
“正好遇上嫂子你,這是我媽讓我拿來的,說你家沒種,咱們給送點過來。”
“是咧!也不能白吃你家的瓜子花生糖,你們鬱夏帶對象回來,咱們鄉里鄉親不得幫襯一把?”
“你們別一股腦塞給學工嫂,她連個揹簍都沒帶,拿不過來,走走走,我們直接給送到家去!”
大伯孃道了聲謝,又跟着鄉親們折返了一趟,再倒回去尋鬱媽。鬱媽人就在不遠處的田埂上,和鬱春在說話呢。聽見嫂子喊她才驚覺出來半天了,趕緊要回去張羅吃食。走之前還提醒了鬱春一聲:“大妹你別使性子,你奶給小越塞紅包那不是看人家千里迢迢陪夏夏回來,人來了不說,還提了那麼多見面禮。當初你結婚,你奶啥也沒給,那不是堵着氣嗎?”
“媽你別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是,我當初扯證太倉促,沒和你們商量,可這訂婚酒都吃了,那結婚不就是早晚的問題?還商量個啥?我爸對二妹是體量再體量,他就一點兒面子沒給我。”
鬱媽嘆口氣說:“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你爸,他脾氣臭,你做閨女的讓一讓他,父女之間哪有記仇的?”
“行,咱不翻這些老黃曆,就說今兒個,我讓二妹幫襯我兩句,我不想困在鄉下地頭,我想跟高猛進城去過日子,我想做吃食買賣!她又幹了個啥?”
“……”就這事,鬱媽當真是站在鬱夏那頭的,“大妹你會做啥吃的?就你和高猛兩個進城?高猛那樣,裡裡外外都得你去張羅,能不能掙錢還兩說,那多累?你吃得下這個苦?”
做吃的又不是隻有擺在檯面上那點活,尤其是擺攤這種,等於說從進貨到洗到切到烹飪到售賣到清洗都得自己做,收攤回去還得記賬算賬,鬱媽沒覺得鬱春做得下來,也不覺得高猛能幫她多少。再說做生意又講究一個和氣生財,他們兩口子就跟斗雞似的,姿態降不下來不得讓人掀了攤子?
鬱春覺得她媽就活該受苦受累:“上頭不是說秋收之後就下放土地,來年地裡產出就不是公家的是自家的,我都不用進貨,食材全從地裡出,讓我公公和大伯子種地,像洗啊切啊削竹籤子這些活讓我大嫂在家裡做,她弄好了騎車給我送來不行?那活咋就歸我一個人幹了?”
看出閨女耐心到頭了,鬱媽伸手拽住她:“……我聽着不大靠譜,不然你聽二妹的,照二妹說的不也能掙錢?還不用整天騎自行車進進出出,一家人呆一起多好?”
鬱春甩開他媽的手轉身就走:“誰就非得靠她才能發財?”
鬱媽還想追,田埂那頭大伯孃催得厲害,她沒法,想着回頭再同大妹聊聊,還得同她說好,全是自家人在場就算了,二妹那對象在的時候說話得婉轉點,別那麼噎人。
衝着鬱春遠去的背影,鬱媽還喊了她一聲:“那大妹你也別多耽擱,待會兒就帶上高猛過來吃飯!”
鬱春回去坐在牀沿邊紮紮實實氣了好一會兒,高猛回來就看她冷這個臉,隨口問說:“怎麼?家裡誰又惹你了?……哎,對了,我回來的路上聽人說你妹從京市回來了?是不是真的?”
高猛話音剛落,鬱春就滿是懷疑朝他看來。
高猛拿了個玻璃杯子,往裡舀了兩勺果珍粉,衝上溫開水,攪勻了正準備喝呢,鬱春走上前去一把搶了他手裡的杯子,咕咚咕咚幾口喝得精光。
多數時候高猛脾氣還是不錯的,就是那種吊兒郎當的人,認真生氣的時候少。看鬱春這樣,他都沒炸,又給自己舀了兩勺果珍粉,再兌了杯水,這杯還是進了鬱春的肚皮。
他嘿了一聲:“你這婆娘到底發什麼瘋?”
鬱春就跟憤怒的鬥雞一樣,她仰頭盯着高猛看了半天,問:“你該不會對鬱夏她有什麼想法?”
高猛前頭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這時臉色不好看了:“胡說八道什麼?從我倆吃訂婚酒到結婚到現在,我見過你妹?”
鬱春不依:“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喜歡過她!”
高猛也來氣了:“我喜歡過她咋的了?全生產隊誰不喜歡她?不喜歡她還喜歡你啊?就你這樣的,我要不是、我能和你結婚??”
“姓高的!我一心爲你好,就想跟你過好日子,想幫你發財!你就這麼對我?”
“趕緊把你這些好心好意收回去!想發財你換個老公!愛做生意你自己去!我沒興趣!”
這要不是未來的飯票,鬱春真恨不得和他拼了,想想以後的好日子,她一忍再忍,他看着高猛不慌不忙在旁邊兌水喝,看他喝完躺牀上閉眼歇涼。
緩了半天,看情緒平復一點,鬱春問說:“你爲啥不能跟我好好過日子?咱倆都結婚這麼久了你還惦記我妹?我妹她帶着對象回來的你知道不?”
高猛睜開眼盯着頭頂掛的蚊帳看了一會兒,然後才瞅了鬱春一眼:“誰不想過安生日子,又是誰見天不消停?從嫁進這個家,你做過一頓像模像樣的飯菜?你比我都不如,連柴火竈都不會燒,還說想做吃食買賣?誰跟你去做吃食買賣?誰又相信你說的能掙錢?咱家在大隊上算富裕,可那錢也不是大風颳來的,我倆在家裡蹭吃蹭喝就算了,你還想折騰啥?行!你要是自個兒有錢,你能一肩挑下來,別麻煩咱爸咱媽咱哥咱嫂子我就隨你去,就問你一句,你行嗎?”
說實話,不行,她盤算的還就是讓婆婆出本錢……可高猛好不容易鬆口,鬱春能白白放過這次機會?
她一口就應下來:“你說的!我能把行當備齊,湊夠做買賣的啓動資金你就跟我去。”
高猛點頭應了,去就去,不就是從鄉間混混變成城裡混混?只要不給爸媽大哥添麻煩,他有啥不願意的?
鬱春原先很不想回孃家去宵夜,想到啓動資金,她去了。晚上這一頓實在豐盛,當然不全是鬱媽和大伯孃張羅出來的,留下吃飯的陳素芳和高奎婆娘也幫忙了,高家因爲經常吃魚,那兩條鰱魚就是她們婆媳收拾的,賣相挺好。又燉了個冬瓜排骨湯,做了回鍋肉……左右葷素搭配着擺了半桌子。
南北方口味有點差別,喬越還不知道該怎麼動筷子,鬱夏就給他舀了半碗湯,看他把湯喝了纔給介紹菜色。
這頓飯吃得也挺和美,鬱夏挑着北邊的趣事說了一些,又有喬越這個老北方人幫着補充完善,倒是讓同桌吃飯的開了眼。
飯後鬱夏說領着喬越在附近轉一圈,走兩步消消食,鬱春想着差不多該找她媽說說話,正準備跟去竈間,就發覺高猛看了鬱夏那對象好幾眼,她心裡氣啊,就在高猛腳背上狠狠來了一下。
“人都走遠了看什麼看?”
高猛連話都懶得回,真是個瘋婆子。
鬱春心裡惦記着做生意這件大事,也沒在這當口同高猛糾纏,想着晚上關上門再同他說道,就追着鬱媽進了竈間。
進去以後發現大伯孃也在,她心一橫,走到鬱媽身邊,拽了拽她:“媽你跟我來,我有話同你說。”
鬱媽就希望一家人有話能攤開了說個明白,看大閨女主動來找她,趕緊放下手邊的活跟上去。
她倆出了門又往遠處走了幾步:“沒人了,大妹,你想同媽說啥啊?”
“你手裡有多少錢?”
鬱媽皺眉,回說:“你不都知道嗎?我能有什麼錢?”
鬱春來回踱了兩步,滿心煩躁說:“前頭我妹考上省狀元,孝敬你二百……”
“有一百是給你爸的。”
“行,就算一百,過年那回她還寄了一百回來,你手裡總的有個兩百吧?”
鬱媽越聽越糊塗:“大妹你問這個幹啥啊?”
鬱春沒應她,又說:“還有今天,鬱夏給你和大伯孃都是一條裙子,那裙子值當什麼,她私下沒塞錢給你?”
“你到底想幹啥?”
鬱春一把拽住鬱媽的手:“媽,我長這麼大你也沒幫過我啥,你就爲我出點力,把你手裡那幾百塊錢借給我!等我發了財還你,加倍還你還不行嗎?”
鬱媽急都急死了:“你就鐵了心想做生意?咋就是不死心?那做買賣的名聲多臭?再說頭年底纔開了那個會,到現在土地都還沒放下來,今年大家夥兒日子都磕巴,要好起來也得是後頭幾年,誰有閒錢吃你那個?”
“我說了你也不懂,你別管,媽,我就問你借不借吧?”
鬱媽悶了半天,才說:“我手裡統共一百多塊錢,哪像你說的有好幾百?”
“那錢呢?她這次回來這麼大排場,買這買那沒給你錢?”
“……春兒你咋能這麼想?你妹在外頭求學不容易,整整一年,咱家除了給她換點糧票還幹了啥?咱啥也沒給她準備,咋還能問她要錢呢?”
鬱春真是頭都要炸了:“她學校教授是她未來婆婆,她出了個對象一個月能掙三百塊錢,你說她在外頭不容易!那我就容易?結婚這麼長時間高猛她一分錢沒給我,高家是不缺我一口飯吃,可我要做生意,我要錢!我告訴你,我不想就這麼困在鄉下,我非得進城,媽你不幫我,我就當着大家夥兒的面問我妹她對象借錢去!”
鬱媽往旁邊樹上一靠,就抹起眼淚來。
“你這是幹啥呀?你要逼死我!”
鬱媽哭了一會兒,看鬱春就是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根本沒有讓步的意思,她實在沒法,咬牙說:“就一百五,最多隻有一百五,你別去找夏夏她對象。”
鬱春算了算,一百五是少了點,自己這邊還有四十多,湊一湊有將近兩百。兩百塊錢放在這年頭還是有些購買力的,支個攤兒而已,興許夠了。
這麼想着,她才露了個笑臉,挽着鬱媽的胳膊說:“媽你擦擦眼淚,我們回去,你給我拿錢去!你相信我一定能成,等發了財我加倍還你,讓你穿金戴銀過好日子。”
她倆收拾妥帖回去了,鬱媽瞧着是有點不對,不過家裡人也猜到是鬱春不服管,鬧了她,想着今兒個這種日子,就沒多嘴說啥。恐怕誰也沒想到,鬱媽和鬱春說話的那塊玉米地後面正好有條小路,鬱夏牽着喬越走到那邊,就聽到她姐在和他媽說話。
吃完夜飯天色就不早,倒是沒全黑下來,反正挺昏暗的,隔着一小片玉米地誰也沒看見誰,聲音倒是清清楚楚傳過來了。
聽了個開頭鬱夏就笑不出來,她已經猜到後面可能要說什麼,哪怕有心理準備,還是沒想到能聽見這麼一出。
要不是頭一回來鬱家,喬越恐怕忍不住就出去了,他中間一直緊緊握着鬱夏的手,等那兩人走遠了才捧着她臉蛋哄說:“夏夏你彆氣。”
鬱夏差不多已經調整過來了,搖了搖頭說:“我不生氣。”
喬越抿脣,過了一會兒又說:“你也別難過。”
鬱夏輕笑一聲:“我姐說得對,我現在很好,未來會更好,我有什麼不容易的?她不容易,我媽多擔心她一點也應該,手心手背都是肉。”
說是這麼說,喬越就不痛快。
是,沒錯,手心手背都是肉,那憑啥夏夏這麼孝順做了手背,她姐那個棒槌還是手心?
不過這種話說出來反而刺激人,他不敢講,只是在心裡想着,夏夏她媽咋就給了錢呢?她別給啊,有本事就讓鬱大姐來借,看她借得到不?
誰就活該當冤大頭?
誰他媽欠她的?
看喬寶寶氣鼓鼓的,那模樣就跟小青蛙一樣,鬱夏擡手戳戳他臉頰:“既然已經孝敬我媽了,她願意補貼我姐,我管不着。以後就照我奶說的,我買東西回來,要給錢也讓我爸捏着。我姐是從我媽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她心疼理所應當,可我這命好的榜上大款來錢容易的妹妹對她沒有責任。”
這大概是喬越第一次明明白白聽鬱夏表達不滿。
哪怕是在抗議,在控訴,看起來也是心平氣和的,瞧不出有特別憤怒,好像也不是很傷心,但喬越感覺到了,她不是在開玩笑。
喬越擡起手在鬱夏頭頂輕輕拍了拍,跟着嗯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