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這世上有一種東西, 叫作反彈。什麼人、什麼事,若是長期以來被壓得太厲害了,如果沒有被壓折、壓死, 他就很有可能會反彈。
皇帝現在就是對太后反彈了。
給不太見得光的外甥女封誥這個事,一想到要跟內閣爭, 皇帝本來都已經想放棄了。
皇后非得提太后,提宣平侯府。
此二者壓了皇帝多少年了, 現在一個死了, 一個夾着尾巴低調起來, 還敢提?
皇帝就反彈了。
第二日, 他把林嘉又喚了來。
那殿裡除了皇帝, 還有一個衣着華貴的男人。
“興王兄, 就是她。”皇帝說,“嘉娘,近前來,見過你興王舅舅。”
林嘉便上前給這位舅舅行禮。
興王道:“好孩子, 免禮, 免禮。”
興王打量她,對皇帝說:“這看着挺好的。”
皇帝也想起來問:“嘉娘, 可讀過書?”
林嘉道:“在凌府的時候,與凌家姑娘一同上過家學。”
皇帝細問了兩句,確認了林嘉基本上完整地接受了一個士族閨秀該接受的教育。
興王道:“挺好挺好。”
皇帝道:“嘉娘,跟你興王舅舅去,聽舅舅的安排, 叫你幹什麼就幹什麼。”
這是皇帝的命令, 林嘉雖心存疑惑,依然聽從了。
其實若是凌昭這樣的人, 便知道皇帝的命令也不是那麼無往而不利的。但對林嘉這樣的人來說,皇帝的命令就像天一樣大。
畢竟戲文裡都是這麼寫的。
林嘉便跟着興王走了。
到了興王府上,帶她見了興王妃:“這是你舅母,都不用見外。”
興王妃帶着矜持的笑,受了她的禮。
過了幾日,興王和興王妃帶着林嘉往郊外禮佛並遊玩。
於林嘉來說,什麼都沒發生,非常平靜地去了,回了。
但順天府這邊接到了興王報案,說是遇到刺客行刺。順天府欲要查,東廠直接接手了,“勘查“一番之後,“破案”了,稱是楊元殘黨。
還以爲東廠要藉機大肆牽連呢,各方都緊張起來。哪知道東廠弄了幾具屍體,就宣告“賊人伏誅”了。
衆人:“???”
東廠怎麼轉性子了呢?不趁機敲詐勒索連坐了?
正莫名,皇帝一道諭旨下到內閣,稱當刺客之時,有民婦林氏,保護了興王妃。興王妃已經認其爲義女。
皇帝以其義烈果敢,要封她做縣主。
內閣:“……”
就這個故事編得就很扯淡。
閣老們的鼻子差點氣歪了。
有人道:“這是個什麼人?陛下這是要幹什麼??”
細看資料,那婦人才及笄,還是青春少女呢。怎麼回事?莫非是皇帝的滄海遺珠?或者興王的私生女?或者是他們兩個誰的小情人?
想一想最後一個可能性又否了,若是男女事,收進後宮、府裡就是了。
有人道:“這怎麼辦?封還?”
皇帝的旨意要經過內閣蓋章同意,才能發出去,纔能有法律效力。
若內閣不同意,也可以打回去。
皇帝也不是無所不能的,也不是想封誰就能封誰的。
只這次的事怪怪的,首輔道:“先問清楚。”
首輔和新上任的秉筆大太監在值房裡坐下一起喝了杯茶,把檯面之下的事情搞明白了。
原來是個已故長公主的私生女。
親王的私生也就罷了,公主的私生實在有違教化,按說這就該封還回去。
新的秉筆大太監道:“這也是當年於陛下有香火情的人。且當事的另一方,可是宣平侯府。”
怎麼說呢,就很微妙。
因爲首輔也非常厭惡宣平侯府,外戚干政,鬥了十多年了。
首輔一下子就理解了皇帝的心理了。
首輔與幾個閣老私底下一通氣兒,戶部尚書鄭謹鄭中縝率先表示同意。
他就是凌昭的座師,曾經想將一個老來女嫁給凌昭。凌昭丁憂去了,他終於入了內閣,也嫁了女兒。
只爲了入閣,他曾向太后靠攏過,如今得想辦法扳回皇帝的印象。
想一想這事皇帝還特意拉着興王做了全套的戲,給了內閣臺階下,以實現程序正義。
很有誠意了。
且他對太后和宣平侯府的反彈心理明明白白,閣老們頗能共情。
最終,一羣老頭子捏着鼻子蓋章了。
民婦林氏嘉娘,封爲義德縣主,名義上還是興王的義女。
是從京郊回來,聖旨在內閣過了籤傳達下來,興王才把事情告訴了林嘉。
林太嬪從一開始就沒期望過林嘉能有什麼光明正大的身份,林嘉更沒期待過。沒想到會有這樣的驚喜。
林嘉謝過了興王和興王妃,待回到宮裡,又去皇帝跟前謝恩。
皇帝問:“可高興?”
林嘉道:“怎能不高興?感覺腳終於踩在了實地上,尋到了自己的家。”
皇帝也是在太后死後才感覺自己的腳終於踩在了實地上的。
這一句,很能理解,不由真的有點憐惜起來。
還喚了太子來,與林嘉相見:“這是你太子哥哥,這是你義德妹妹,以後我不在了,你多照顧她。”
太子跟着皇帝學習朝政,是知道那道旨意的。當時就問過了皇帝了,也知道了林嘉的真實身份。
這是他姑表妹。
只沒想到如此美貌。步搖垂懸,耳著明珠,環佩叮噹。雖是在民間長大的,行止言談卻不見粗鄙,眉間沉凝,儀態淑靜。
清豔婉媚,娉婷風流。
太子年在弱冠,他是年輕男子,見到這樣的美人,心中也不是沒有動一下。
只又見她梳着婦人頭,雖不是寡婦,到底是嫁過人了的,想想便算了。
還是糙米飯和名貴琴的道理,人的需求是有層次之分的。
太子雖也錦衣玉食,但他這十幾年活得頗爲驚險激烈,有幾次都差點死了。
美人與情愛,於他是最末等的事。
心裡動一下,不合適,晃過去就算了。
因他心中最重的還是大位。
皇帝身體不好,他得做好隨時接手大位的準備。將來他的孩子,也不知道哪個來接他的位,不管是太后還是太妃,若新帝的母親是個二婚頭,總歸是個瑕疵。
皇帝說:“你帶她去見見你母后。”
林嘉早就問過林太嬪,是不是該去拜見皇后。哪知道當時林太嬪說:“不用。”
因爲林嘉根本沒有去拜見皇后的資格。
但如今林嘉是義德縣主了,她既受封,便該去拜見皇后。
太子領着她去,路上告訴她:“待會不管什麼情況,別慌。”
他道:“皇后雖然出身鄴國公府,但她是先太后的侄孫女。姑姑的那位……咳,就是她同一房的幺舅。”
還有這樣的關係在裡面,林嘉懂了。她道:“我跟着殿下,殿下怎樣我就怎樣。”
誰不喜歡美貌的女孩子呢,而且看起來還不笨。
太子一樂。
待到了中宮,太子臉上的笑就消失了,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看起來都那麼地合規矩。
宮人出來,先請太子進去。
太子給了林嘉一個鼓勵的眼神。
林嘉便站在外面等,淡淡地接受着宮娥們的目光洗禮。
這種感覺十分熟悉。
宛如從前她揣着梅露站在三夫人的正房前等着三夫人起牀,等着蔡媽媽出來接了梅露。
原來哪裡都是一樣的。
過了片刻又有宮娥出來喚她。
林嘉終於見到了皇后。
皇后的面色很冷,甚至遠不如三夫人柔和,氣場要比三夫人強得多。
林嘉封了縣主,還是經過了內閣簽章,得到了法律承認,有編制有俸祿的。
不是那種皇帝不經過內閣,發中旨給的虛號。
在皇后說了那樣的話之後,皇帝這麼做,等於反手給了皇后一記耳光。
於知道內情的人來說,等於皇帝給宣平侯府的大門刷了一層綠漆。
只再怎麼樣,作爲皇后接見新封的縣主,該走的過場也得走。
林嘉跪下叩拜,等了片刻,才聽到皇后說:“免禮。”
林嘉纔起來,被指了一旁的繡墩落座。
皇后說了兩句官樣話,無非是皇恩不可負,要謹言慎行,修身明德,不要給皇帝和興王丟臉。
口氣硬邦邦的。
林嘉恭謹受教。內心裡只將皇后當作一個升級版的三夫人,既無緊張侷促,也沒有惶恐不安。
如今她有了身份,有了有血緣的舅舅,甚至也不用像當年討好三夫人那樣去討好皇后了。
因大家的立場天然預設,已經固定了,根本沒法討好。
官樣話說完,皇后就不再搭理林嘉,晾着她,只與太子說話。
林嘉側耳聽着。
若只看詞句,明明交談的內容都是母慈子孝的話語,只帶上耳朵聽,便滿屋子都是火藥味。
那種對抗感在房間裡刺啦刺啦地好像冒着火星。
皇后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與元后嫡子合作,十幾年下來做過太多將來可能要被清算的事,到這時候,已經沒法走回頭路了。
她活在在太后的羽翼之下太久,也低不下這個頭來。
但也虧有太子在這裡吸引了皇后的火力,要不然這些火可能真要照着林嘉身上去了。
好容易從皇后處出來,太子問她:“竟不怕嗎?”
剛纔說話間瞥了她一眼,見她受了那樣的冷待,還能神色如常,臉上帶着淺淺的笑不失態,不由心中暗贊。
林嘉道:“一國之母,總是體面人。不會當場罵我打我,也不會將我拖出去斬了,既然如此,何必要怕。”
“拖出去斬了”實際上是戲文用詞。
斬首乃是重罪,要經過刑部複審,還要皇帝批准,好多道程序要走呢。
不過是一句俏皮話而已。
“也沒法子叫所有人都喜歡我們。”林嘉道,“你做得再怎樣好了,總會有人就是不喜歡。”
太子嘆氣。
想想這表妹也怪慘的,一直漂泊,寄人籬下,好容易嫁人了,還所託非人,差點叫給賣了。
真挺可憐的,偏又性格這樣好。
太子問:“在京裡可落好腳了?”
林嘉道:“陛下賜了我宅院財帛,還賜給我五頃良田。”
原本林太嬪還說要給她想辦法置辦,如今皇帝一賞便是五百畝。
回到皇帝那裡覆命,太子一本正經地道:“娘娘十分喜歡嘉娘,還給了賞賜。”
其實那賞賜還是臨出門纔給的,十分地不走心。
皇帝豈能不知道,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太子道:“嘉娘受了不少苦,才尋回來。我做哥哥的表示一下,再送給嘉娘一百畝良田吧。”
皇帝說:“好,叫你興王伯父也別小氣,這是他女兒。”
義女也是女兒。
良田、宅院這般容易就有了。終究還是因爲找到了親人。
從皇帝那裡出來,太子問林嘉:“對了,你是在金陵的凌家長大的?”
他問:“那你可知道凌昭凌熙臣?”
聽到這個名字,林嘉的睫毛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