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竟是在說夢話。
他沒有醒。
濃密修整下的睫毛黑長,眉宇和下頜之間的輪廓鋒利而鮮明,即便昏迷着,同樣可以感覺到他的桀驁,倨傲,以及氣場的冷寒程度。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時間凝固,她的視線,始終沒有從他的臉上挪開半分,有的只是不受控制的某種情愫,試圖衝破牢籠,不退不散。
一別經年。
淚水漣漪。
她的另一隻左手捂住鼻脣,一股鬱結濃到化不開。
“叩叩叩”敲門聲忽地響起。
蘇綿顫抖的身體立即清醒過來,她聽見有人在焦急的問:“蘇大夫,好了嗎,我現在能不能進來?”
“……要再等一等。”
蘇綿止住萬般情緒,手忙腳亂的從男人掌中抽回自己的手,可對方即便被夢靨和囈語吞噬着,力量依舊大的不可思議。
無論她如何用力,都無法掙脫。
“請問要多久?”
裡面的人哪裡明白許默焦灼的心情啊,他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煎熬死了。
“兩分鐘。”
蘇綿咬牙,在他手臂上點了一個穴位,睡夢中的男人五官扭曲吃痛了一下,漸漸的鬆開。
蘇綿趁機打算逃開,但是……
“尹流蘇……我不放手……別走……我愛你……”
他的呼吸濃重,反反覆覆的似魔症一般重複着,甚至更爲的強烈,熾烈。
蘇綿渾身一怔,背影似被點了穴道。
我愛你?
她的喉嚨裡火辣辣的,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到了。
許默進來的時候,不偏不倚的聽到了,也看到陸總抓着蘇綿的纖纖素手的不肯撒掉,嘴裡更是語無倫次的亂叫。
“陸總,我的陸總哎……”
許默急急忙忙的跑上去,一把將兩人相牽的雙手給重重地掰開,“夫人他不在,沒有尹流蘇了!”
在許默的潛意識裡,他不能允許別的女人佔陸總的便宜,就算是拉拉小手,救命恩人也不可以。
只見陸虞城狹長的眼角處,好似有晶瑩滑落。
陸總,哭了。
許默鼻頭一酸,滾了滾喉結,一臉想哭未哭的難受,默默地替他擦掉了溼潤的地方。
蘇綿背過身,快速地戴上了口罩,遮住面容和古怪的表情。
可許默的那句話,聽着只會讓人心酸。
許默替陸虞城蓋好了被單,方轉過身,歉疚的道:“蘇大夫,剛剛不好意思啊,我們陸總經常做噩夢,老習慣了,您別介意啊。”
經過剛剛的一番動作瀟灑利落的搶救,許默對蘇綿絕對一千個一萬個敬佩感激,肅然起敬。
“沒事。”
蘇綿轉過臉,許默卻有些不依不饒的感慨:“唉,蘇大夫不瞞您說,我們夫人也是個醫生,婦產科醫生,真是巧了,剛剛可能是誤會了……”
“是麼。”
蘇綿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便離開了。
許默在隔間的小病房裡的陪着陸虞城,生怕一會兒醒了有什麼需要,以便時刻準備着。
剛剛他得了空,已經聯繫好了他們的人,不用到天亮,相信他們就能找來。
陸總剛剛做了一個手術,不宜挪動,不過天亮以後,肯定是要到正規的大醫院檢查一遍。
許默用手肘支撐着腦袋,過了心有餘悸的狀態後,便是昏昏欲睡。
陸虞城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噩夢,不,應該是美夢。
起初尹流蘇離開的幾個月,他日夜難寐,即便睡着了,噩夢連連。尹流蘇掉崖時的慘叫,害怕恐懼的面容,她曾經是那麼的恐高,最後竟是以那樣的方式死去。
無論他是否接受,他已然失去她了。
剛剛中槍的時候,許默在呼喚着他,可是求生的意志對他而言,虛無縹緲,活着,他便要回到日日夜夜失去她的痛苦和寂寞之中。
那種空空蕩蕩的感覺,他受夠了!
陸虞城不是無堅不摧的,陸虞城是一個失敗的男人!
直到,他聞到了她身上獨有的味道,充斥着消毒水的芬香氣息,鼻息和觸感從來沒有那麼強烈過。
他半眯着眼睛,恍恍惚惚看見了一個穿着白大褂的女人,雖然臉看不清楚,腦仁也在發疼,視線更是一下子便縮了回來,闔上了眼皮。
卻是依靠着本能,心中那股強烈的執念,他抓住了女人的手。
是她。
是尹流蘇。
她沒死。
經過了很長時間的掙扎,陸虞城反反覆覆的和意志做鬥爭,猛地轉醒。
“尹流蘇!”
他一記大喊。
牀邊的許默驚了一跳,差點從凳子上摔下來,揉了揉瞌睡的眼睛,驚喜的道:“陸總,您終於醒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許默是真着急了。
陸虞城只是睜大了雙眼,一動,腰腹間的傷口就疼的厲害。
他滿頭的熱汗,手術後的疲憊,眼神卻是凌厲的,清醒的,墨色的眸子睜得大大的,好像體內有什麼東西在支撐着他。
“尹流蘇呢?”
“夫人?”
許默表情重新恢復了憂鬱,遲疑的道:“陸總,您睡了一覺,人也睡糊塗了嗎?我和你的心情一樣,我們都期望她還活着……但你知道的現在已經過了半年,恐怕……”
許默垂下了腦袋,沒有說完,恐怕就算打撈到屍體,只剩下骸骨了,未必化驗得出來。
“不,她活着,我抓住了她的手!”
陸虞城固執的道,英俊的眉眼上,從未有過的激動和熱血沸騰。
他目光所及,手心裡的觸感如此真實,怎麼可能?
許默解釋:“您剛剛的確抓了一個大夫的手,不過,那個人不是尹流蘇,尹流蘇已經死了,您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許默的嗓子充斥着一股巨大的哀傷。
想不到陸總對夫人的感情那麼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他想,陸總一定在後悔吧,所以最後纔會歇斯底里的發狂的吧!
陸家最後的悲劇依舊不可避免的發生了。
陸總心氣大又怎麼樣,一個人揹負的東西太多,壓力太大……夫人就是看的太明白,太透徹了,纔會做出那樣的選擇,只是世事難料,緣分一旦錯過,就是生離死別。
“不,你騙我,她沒有死,這裡到處有她的味道!”
“陸總,你清醒一點,每個女醫生的身上味道都差不多,她不是,她不是,她已經死了!”
許默第一次朝陸虞城歇斯底里的訓斥道。
話一落下,房間裡有如窒息般的安靜,死氣沉沉,沒有一絲兒的波瀾。
“陸總對不起。”
平復下來的許默道歉,陸虞城卻好似用完了自己的力氣,虛弱的眼神既空洞又深邃般的躺着。
不久,陸虞城再度昏睡過去。
門外。
小澤探頭探腦,賊兮兮的道:“媽,他們好像在吵架。”
“別管,這麼晚了,你快去睡吧。”
蘇綿一邊收拾衛生,裡面的對話清清楚楚地落入她耳中,胸口堵着東西般的難受。
“媽,你是不是認識那個漂亮叔叔?我老覺得他眼熟。”
小澤揉着自己的腦袋,好奇的問。
“不認識,別胡說八道。”
蘇綿失口否認,卻聽見小澤搖頭晃腦的上樓,一邊嘴裡喃喃:“奇怪,總覺着以前我住在梅鎮地震那會兒是見過的。”
這一晚,小澤失眠了。
他一直回想着去年地震時的場景,是他現在的媽媽蘇綿救了他,並且收養了他,可那個漂亮叔叔……在醫院裡住的太久,記性越來越笨了!
凌晨的時候,小澤突然想起,今天太忙了,竟然忘了給他爸擦身子了。
就算開着空調,這大夏天的,總歸是不好。
小澤氣喘吁吁的跑到二樓的大房間,裡面光線明亮,潔白大牀上的男人寧靜安好的躺着,五官俊秀,皮膚白皙的有些嚇人,但他的氣色是極好的,紅潤有光澤。
這是他爸。
儘管小澤從來沒有看見過醒來的他。
媽一直沒告訴過,爸的名字。
可有一次被小澤偷聽到了。
蘇綿剛剛撤掉了他的吸氧器械,以及營養輸液,現在正打了一盆水,替他擦拭身體。
在擦完上半身,即將進入下個步驟的時候,小澤疾步跑了過去,按住了蘇綿的手指,彎彎着眉毛,乖巧道:“媽,老規矩,下半身還是我來吧。”
“……好。”
蘇綿答應道,面上露出一記欣慰。
在小澤的潛意識裡,這個植物人爸爸也就是隨口叫叫的。雖然剛纔他否定了朱二哥的話,心裡的感覺大爲不同。
萬一他爸真的醒不過來,媽那麼年輕當然要嫁人。
可村子裡的那些男人怎麼配得上媽呢,他們都是懶蛤蟆想吃天鵝肉,做夢!
小澤不由啐了一口,最起碼,也得像電視上的男明星,或者樓下的那個漂亮叔叔那樣的人,否則,他可是堅決不同意的。
“明天要上幼兒園呢,快去睡吧。”
小澤差不多擦乾淨了,蘇綿柔柔的道。
“媽你是不是要給我爸按摩呢,要不然今天少按一次偷偷懶,你剛剛給漂亮叔叔做手術累了!”
小澤善解人意的道,只見蘇綿巴掌大的臉上,清透的眼眸底下,寫滿了倦意和疲憊。
“我想陪他說說話。”
“……好吧。”
小澤離開了房間,蘇綿整個人便像是一團吸了水的棉花,重重地沉了下去。
“楊子豪,你知道嗎?今天我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