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昊剛從工地檢查回來，還沒顧得上喝口茶，沙娜緊跟着走進辦公室，厚厚一沓接待費報賬單放在他眼前，他大概翻了翻，足有五萬多。沙娜看他翻看報賬單，開玩笑道：“我這個人沒你那麼多愛好，一不抽、二不喝、三不跳、四不唱，你放心，不會多報一分錢。”
水天昊擡頭白了她一眼：“讓我簽字，就不能看一眼。”
“哈哈哈，領導簽字不爽快，就是不相信下屬。俗話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一個女人，不賭不嫖，一年下來，爲你節省多少錢。”
“照你這麼說，男主任既賭又嫖，既唱又跳，浪費的都是公家的錢？”
“拍拍良心老實說，你們這些當領導的，哪位不賭不嫖，不唱不跳，不洗不泡？哪位領導吃喝應酬，花的不是公家的錢？”
“當主任一年多了吧，哪位領導嫖賭唱跳、洗頭泡腳，讓你結賬報單？這些結賬單中有沒有，只要說出來，我全撕下來，還領導一個清白。”
“哈哈哈，你撕下來，我這個主任還當不當，你還好意思說，你請客唱歌跳舞，哪次是自己掏的腰包？”
“我陪同的都是政府要害部門的主要領導，他們唱歌跳舞，你看我唱了沒有，跳了沒有？這是工作需要，你不這麼做，就辦不成事，明白嗎？”
“你不跳是因爲我陪這羣王八蛋跳舞，沒人陪你跳；你不唱是因爲你不會唱歌，別人唱你照樣聽。過去我以爲，當官的心忒貪，眼忒花，沒想到，當官的裡面也有假正經。哈哈哈，就像你，別人都以爲你是正人君子，不識人間煙火，你是啥樣的人我最清楚。謝謝，你趕快接電話，我走了。”
辦公室沒有關門，沙娜這門高射炮，說話嗓門尖亮，得意忘形之時，嘴上沒個把門的，要是此話傳出去被機關幹部聽見，不曉得多少人會戳脊梁骨。手機鈴響了，沙娜拿着簽好字的報帳單，踩着爽朗的笑聲走出辦公室，這才讓他鬆了一口氣。
水天昊接通電話：“喂，請講。”
水天虹哈哈大笑幾聲：“二哥，說話咋這麼客氣。”
“嗬，接電話習慣了，有話快說。”
“你外甥女婿的事辦得咋樣了？”
“我厚着臉皮給院長說了，看在老戰友的面上，總算是答應了，這幾天就會有消息。”
水天昊正在跟妹子打電話，固定電話響起，是人民醫院滿書記打來的，他輕聲給水天虹說了聲“等一會兒。”將手機擱在旁邊。
“董事長業務就是繁忙，打了一個上午的手機，老是佔線，打不進去。”
“你是咋知道辦公室電話的？”
“市政府印發的《領導幹部手冊》裡查到的。你上次委託我辦的事，跟院長商量好了，讓他星期一過來上班，檔案一塊提過來。”
“非常感謝。哎呀，滿書記雷厲風行的性格還是沒有變，幫了這麼大的忙，要我怎麼報答，你就直說。”
“你知道的，大醫院人滿爲患，進人都是靠關係，要不是看你這個董事長的面子，院長也不會答應。老戰友說話，不會拐彎抹角，調動你外甥女婿，院長費了不少周折。報答談不上，院長有個小小要求，對你來說，就是一句話的問題，你看能不能幫這個忙。”
“老兄，有話直說，只要能幫上忙，老弟決不含糊。”
“這兩年房價一個勁兒的攀升，靠薪水買房，一輩子也住不上新樓。院長的兒子明年準備結婚，想在溫馨小區買一套房，一百五十平米左右，需要一百二十多萬，年輕人哪能買得起這麼貴重的樓房。院長的意思，最多首付五十萬，貸款五十萬，你看剩下部分能不能優惠點？”
“剩下二十萬，他希望優惠多少？”
“當然優惠越多越好。”
“老滿，是這樣的，股份制企業，全體員工都有股份，樓房賣價實行的都是政府指導價，全體員工都知道。公司明文規定，樓房由銷售部門統一銷售，全體員工不得低於市場價推銷，公司領導也不例外。一旦開了先例，破了規矩，以後的工作不好做。二十萬全免，數額恐怕有些大，這麼做對他也不好。他爲我外甥女婿的事出了不少力，爲了表達謝意，我替他交十萬元，其餘十萬元，讓他再想想辦法，你看怎麼樣？”
“哎喲，老弟，這怎麼好意思？十萬元可不是個小數目。”
“你去跟院長商量，要是行的話，就這麼說定了。”
“嗨，老弟這麼仗義，不用商量，他肯定滿意，就這麼說定了。”
水天昊掛斷電話，拿起手機：“喂，你聽見沒有？”
水天虹顫動的聲音說：“你幫外甥女婿辦事，讓你出十萬，爲他兒子便宜買樓房，這些當官的，心咋這麼黑？”
“什麼，當官的心黑？你不找我辦事，這些當官的能黑你十萬？求人幫忙，不給好處，哪個傻瓜吃撐了沒事幹，替你辦事。”
“這怎麼好意思，幫本竹辦事，你給書記家親戚娃安排工作；幫本術開水暖器材店，你墊付十萬，我還沒還你，這次又讓你破費十萬。二哥，只要兩個外甥有出息，我會讓他們加倍的報答你。”
“先不說這些。星期一讓你女婿過來上班，檔案資料帶齊了。醫院有單人宿舍，帶啥東西，讓本竹說清楚。工作安定後，婚事辦了，不然又讓你瞎*心。”
水天昊交待完外甥女婿的事，心裡暗自罵道：自家親戚求人辦事，一毛不拔，我這位二哥，好像是你家的搖錢樹，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辦完事，花了多少錢，隻字不提；幫忙辦事者，借用手中權力，不是明要，就是暗索，不滿足人家心願，良心上說不過去。不管怎麼說，事情辦成了，報答人家是應該的，這也是人之常情。
水天昊給水天河打了個電話，採沙廠戶頭上還有三十餘萬，建築單位欠賬八十餘萬，水天河開車，天天找欠賬單位清欠，最近還能要回來四五十萬。
水天河當這個採沙廠廠長，總以爲自己是董事長任命的，自個兒當成了康居集團的一員，只不過在用錢上，只要二哥一句話，幾萬十幾萬的隨便用，誰也說不了啥，還可以從發票上做點兒文章，弄幾個養車錢。
水天昊吩咐會計給自己的銀行卡上打了十萬，最近幾個月，他幫着維修器械，清欠外賬，爲這個廠子付出不少心血，水天昊以集團公司名義，特意獎勵他五萬，獎勵會計、出納一萬。畢開梅拿到六萬元獎金，兒子上大學不用發愁，丫頭也有了奶粉錢，高興得幾夜沒睡好覺。
魯大山急匆匆走進辦公室，坐在對面沙發上：“今年又有六位分公司的經理、書記面臨退休，這幾天，我找五十八歲以上的經理、書記談話，有些人還不想退休。從幾天來的調查摸底情況看，八位分公司經理任職十年以上，五位書記任職十五年以上，機關也有幾位部長、主任接近退休年齡，中層以上幹部老齡化問題嚴重。我的意見，還是像上次崗位競聘一樣，從年輕幹部中選拔中層領導幹部，這樣才能充分調動廣大員工的積極性，你說呢？”
“我一直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中層幹部老齡化，思想僵化，思維落伍，腳步跟不上時代發展要求，已嚴重影響到公司的生產經營。可是，這些老同志爲公司的發展立下汗馬功勞，對公司懷有很深的感情，是公司的寶貴財富。到了退休年齡，讓他們退休，誰也沒話說。問題是，沒到退休年齡的這部分老同志，提前退下來幹什麼，待遇怎麼定？老同志能不能轉過彎來，誰來說服，不想退怎麼辦，這些問題都需要考慮。安排黨委辦公室擬個方案，召開黨委擴大會，先聽聽大夥的意見，然後分頭去做工作，我想這些受黨教育多年的老前輩會支持公司工作的。”
“這次中層幹部競聘，應該更靈活一些，條件更寬一些，只要懂技術、會管理、重經營、善交流，表現突出，考察合格，工作滿十年以上的技術骨幹都可以參加競聘，競聘名單確定後，集團範圍內民主測評公示，接受員工監督。理論考試不能少，演講主要講經營管理，還可以增設現場提問，也可以說是理論答辯，由全體幹部隨機提問，每人不超過五個問題。通過競聘，爭取實現中層幹部隊伍的年輕化，增強幹部活力，對提高年輕幹部積極性有很多好處。我這就去安排黨委辦公室制訂競聘方案，爭取下個禮拜完成幹部選拔任用。”
“你要交待清楚，報名條件寫清楚，後天召開黨委擴大會，綜合大夥意見，修改完善後下發。集團領導分組調查摸底，做好老同志的思想穩定工作，不要因爲退職問題，鬧得老同志不愉快，要是氣出個三長兩短，還得公司出面處理。這些老同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要是提什麼條件，只要不是過分要求，能滿足的儘量滿足。據我瞭解，有幾位老經理、老書記的子女大學畢業，還沒有工作，他們要是願意來公司工作，可以照顧安排。”
“時間緊迫，我去安排。”魯大山說完，轉身走了。
水天昊早就意識到中層幹部老齡化問題，只是看在這些老同志曾經是公司的員老，爲公司發展出過不少力，想讓他們平平淡淡熬到退休算了。可是，這些老同志做事拖拖拉拉，畏畏縮縮，謹言慎行，膽小怕事，只當和尚不撞鐘，年輕人想幹點實事，他怕功高蓋主，推三阻四，失去不少商機，氣得年輕人沒地方訴苦，請求領導調換單位。如果這種境況不改變，企業就沒有活力，不但影響企業發展，而且壓制那些有理想有報復的年輕人成長。既然總經理提出勸退競聘方案，那就順水推舟，讓總經理做一回主，老同志想不通，找他來論理，也有迴旋餘地。水天昊想到這，更加堅定勸退老同志的決心和信心。
幾個月沒有給水天亮打電話，不曉得家裡收成如何，他想打電話跟大哥聊幾句。水天昊打手機過去，無人接聽。水天亮幹農活，手機時常裝在上衣兜，幹活不小心，要麼壓破手機蓋，要麼壓破顯示屏，換屏換蓋要花錢。幾百塊錢的手機，沒用幾天，扔掉可惜，從此以後，幹農活不帶手機。
怕花錢捨不得打電話，親戚朋友沒有要緊事，一般不打電話打擾他。水天亮不接電話，可能出門幹活去了。他又一次撥過去，響了半分鐘，聽得手機那頭喂了一聲：“你找誰？”
水天昊先是一楞，而後看看號碼，是大哥的手機號，接電話的好像是大嫂木小蘭。
“這不是大哥的手機麼，怎麼在你手裡？”
“噢，是他二爸，我當是柯溫寶打電話，他出去沒帶電話。嬌嬌長高沒有？”
“還不到四歲，比你矮多了。”
“呵呵，比我高還不成老怪物了。”
“三歲多，比你高，將來肯定高過鄭海霞，培養成籃球運動員，率中國女籃走向世界，說不定還能帶你出國旅遊哩。”
“哈哈哈，長成鄭海霞那樣，將來嫁不出去，我看你咋辦？”
“姚明都能娶到老婆，不相信高個子丫頭嫁不出去？只要不超過三米，我就能把她嫁出去。”
“她媽管的多，還是你管得多？”
“她媽管得多，我說話不管用，老是收拾我。”
“丫頭纏不纏你？”
“不跟我，老纏着她媽媽。我大哥不在家，柯溫室打電話幹啥？”
“他父親放羊滾下溝坡摔死了，這幾天莊上人都去他家幫忙。”
“啊！他也摔死了？”
“前幾天，柯漢老叫喚頭暈，柯溫寶去紅光鎮衛生院取了些感冒藥，吃了兩片藥，下午四點多鐘，暈呼呼的趕羊去紅土溝。五點多鐘，羊羣跑進徐彥東家的莊稼地，他趕羊去找柯漢，柯溫暖說他爸沒回來，全家人以爲睡着了，滿溝坡的去找他，結果找到了他的放羊鏟，跑到溝底找到他，發現早死了。唉，柯漢姊妹三個，都死在外面，連家門也進不去。”
“他那位神經病姐姐是怎麼死的？”
“聽說也是出門不小心滾下溝坡摔死的。”
“唉，都是苦命人啦。哪天送葬？”
“去世三天了，聽說是大後天擡埋。”
“咋放這麼長時間？”
“吳大貴說今天能入土，趙家嘴陰陽說，死在外面的日子不好，大後天才能埋，朱惠琴跪在大門外棺材前，哭得死去活來，硬是不讓入棺，只好等到大後天下葬。”
“這麼熱的天，能放得住？”
“這兩天下雨，天氣不是很熱。”
“唉，出去幫忙，手機也不帶，賣手機有啥用？”
“打電話催得急，走時忘了。”
水天昊打電話本想跟大哥好好聊幾句，誰知道柯漢放羊摔死了。水家灣本是丘陵地，山不高，溝不深。十多年前，國家提倡退耕還林，種草種樹，禁牧圈養，綠化黃山。可是這裡的老年人閒不住，將國家扶貧治富，救助圈養的小尾寒羊，偷偷趕下溝坡啃食青草，老遠看見紅光鎮抓羊隊，騎輛破三輪跑過來，怕連窩抓了去，慌里慌張往家趕，龔進成就是放養活活摔死的。
柯漢趕羊出去，是不是看見抓羊隊，這點無從考證。要不是羊羣跑進徐彥東家的莊稼地，興許不會有人想到，他會滾下溝坡摔死。柯漢悄無聲息的走完了他艱難曲折的人生，也許過不了幾年，水家灣不會有人提起他，即使有人偶爾提及他，大概也是報怨水家灣這個窮地方不好。
水天昊的心酸酸的，忽然想起送父母回老家那年，親朋好友都來看望病重的老人家，他將這些好心人的鏡頭攝錄下來，刻錄成光盤，成了永恆的記念。鮮活的鏡頭，世去的老人，水四爺、龔進成、龔秀琴、龔秀珍、水保田、霍飛龍、柯漢、柯忠……隨着時間的推移，老人的離去，這些古老的鏡頭越發的顯得珍貴。聽說霍小霞、柯溫寶、龔知青要光盤拿去紅光鎮複製，想留下心酸的記憶。
水天昊兒時的記憶，被老家那座號稱“聚寶盆”的窮山溝抓了去，一聲“董事長”，將他從苦澀的回憶中拉了回來。
魯大山總經理將一份文件放在他眼前，自個兒坐在辦公桌對面沙發騎上：“中層幹部競聘方案出來了，請你把把關，看還有什麼意見。”
總經理親自*辦的事，估計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他粗略看了看：“這樣吧，請黨委辦公室通知分公司經理、書記、機關部室負責人，下午四點半，黨委會議室開會研究。競聘方案你來向大家說明，先聽聽大夥的意見，修改完善後印發，明天黨委班子分組下基層考察摸底，這事不能再拖了。”
黨委擴大會議，公司中層以上領導全部到會，除了上次競聘任用的工程部部長耿彪、行政辦公室主任沙娜、黨委辦公室主任羅慶哲、二分公司經理赫連升、租賃公司經理姜大勝、裝潢公司書記類鳳英、物資採購公司經理寇冠華等十多位年輕幹部外，其餘全是五六十歲的老年人，老氣橫秋，死氣沉沉，油瓶倒了不想扶，火燒眉目不着急，自身不硬，作風不實，能帶出什麼好隊伍。公司下定決心，選賢任能，將那些想幹事、能幹事、會幹事、幹成事的賢良之才選拔到重要崗位，充分調動廣大員工的積極性、主動性，創造性的完成各項工作。
魯大山總經理詳細介紹了公司中層幹部競聘方案，並對老幹部的退路問題做了具體安排。老幹部聽了競聘方案後，先是沉默不語，爾後是相互觀望，最後是一片質疑，弄得魯大山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應答。薑還是老的辣，水天昊輕輕拍拍總經理的手背，示意他不要驚慌，先聽聽老幹部的意見後再說。
“魯總，你這個乳臭未乾的臭小子，才當了幾年總經理，就想把我們這些老同志一腳踢開，到底按的什麼心？”
“我們這些老同志，一不搶你總經理的位置，二不貪，三不盜，再幹兩年退休，能礙你啥事？”
“我們辛辛苦苦幾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能不能讓我幹到年底退休？要不然，親朋好友以爲我晚節不保，開除公職，這是多大的恥辱。”
“對，有問題查辦，我無話可說，這麼不明不白的免職，面子上說不過去。換位思考，假如有一天，無緣無故被免職，說你年紀大不中用，佔着茅坑不拉屎，你能接受嗎？”
“既然嫌我年紀大，苦活累活幹不動，退下來讓我看大門也行，待遇不能降。”
“做官一陣子，做人一輩子。我沒有官癮，但我有官德，年輕人頭腦靈活，接受新生事物快，做事有魄力，幹事有活力，應該多給年輕人提供成長鍛鍊的機會，企業纔有發展後勁。我願意退下來，但是，有個小小要求，我兒子大學畢業，還沒有找到工作，看公司能不能照顧安排。”
“我在財務審計這個崗位上三十二年，如果機關能找到業務能力強過我的年輕幹部，我就主動讓位。關鍵是我們審計部的五名幹部，年齡都在五十五歲以上，老吳最年輕，他能吃幾碗飯，我知道。”
“分公司沒有副書記，書記的年齡普遍偏大，年輕人沒有從事過黨務工作，需要以老帶新，儘快成長，讓我們帶兩年，能夠獨立開展工作的時候，也就該退休了，這樣不是更穩妥？”
“我家孩子準備結婚買樓房，我要是退休，每年二十萬的年薪上哪掙去？再給我兩年時間，等孩子結婚後，不用你們勸，我主動打報告辭職回家。”
“呵呵，年薪二十萬，經理的位置上幹了多少年，你能買不起樓房？”
“我兒子任十分公司副經理三年多，我退下來，兒子接任我的職位，我會義無反顧的傳位於給，要是任命別人，我不放心。”
“老堯別說了，這是年輕幹部選拔，不是堯舜禪位，你沒搞錯吧。”
“不管堯舜禪位也好，魏蜀爭雄也罷，老了就得退下來，這是鐵定的規律，誰也改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