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來信說,水天海帶媳婦回家,在家待了幾天,兩人提着禮物去董家嘴看望岳父母。對董進武和徐彤來說,女兒跟野男人私奔是件非常丟人的事。董進武看到女兒帶着女婿上門,罵她不知廉恥,要是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扔下溝去喂狼,忍不住狠狠扇了她兩記耳光。徐彤看到消瘦的女兒,不但沒有同情,反而將禮物甩出牆外,憤然罵道:“你咋不跟野男人死在外頭,跟野男人跑了還有臉回來,老孃丟不起這個人,你趕快滾吧,滾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董桂花自小在父母的打罵聲中長大,跟水天海跑出去打工還不是父母*的。哥哥董桂林心裡難受,眼睜睜看着父母像仇人般辱罵妹妹,不敢上前勸慰。水天海是個火爆脾氣,董桂花自從跟了他以後,工地上雖說過得清苦,吃住也沒有家裡好,可兩個人說說笑笑,恩恩愛愛,小日子過得倒也舒心。有時候心裡難受,對他發脾氣,使性子,他都不忍心說她一句,這次回家好心看望老人家,不但辱罵她,而且還動手打她,看着傷心欲腸的可憐媳婦,他一下子來了氣,數落起董進武和徐彤的不是來。
董進武是董家嘴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哪受過這等窩囊氣,大聲罵道:“你算哪根蔥,拐走我家丫頭沒找你算帳,反倒有理了,敢在這裡撒野。”
董進武大聲叫罵着拿起立在牆頭的扁擔,向水天海頭部掄了過去。水天海哪是隨便捱打的人,他看董進武拿起扁擔掄過來,早有防備,他拉上媳婦快步跑出門外。董進武沒打上,拿起扁擔追出大門,徐彤大聲叫罵着追趕到溝口,看着跑下溝坡的水天海和董桂花,甩着胳膊連蹦帶跳的罵起街來,她的叫嚷聲驚動了董家嘴和水家灣人,莊上人站在大門口望着老兩口,董家夫婦自知有些粗野,低頭走進家門,再也沒有出來。
水保田、龔秀珍商議,“元旦”把婚事辦了。結婚前幾天,水保田提上禮品,專程拜訪小學同學董進武和一塊兒光屁股長大的徐彤,要給水天海和董桂花舉辦婚禮,邀請親家過去參加婚禮,董家夫婦口頭上雖然應承,結婚那天還是沒有見到孃家人的影子,涼了董桂花的心。按俗成習慣,結婚三天本應去孃家回門,水保田勸說小兩口上門認個錯:“狗咬穿爛的,人舔穿好的,你們兩個沒偷沒搶,跑出去打工,有啥見不得人的?你父母雖然不仁,做兒女的不能不義,退一步講,不管什麼時候,他們都是你的父母,還是去看看,不讓進門就回來。”
小兩口聽父親這麼說,順從的提上禮品去拜訪岳父岳母,半路上商量,這回不讓進門,禮品越牆扔進去,從此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
水天海、董桂花懷着忐忑不安的心,陪着笑臉提心吊膽走進董進武家,院子裡幾隻老母雞看到有人進來,伸長脖子咯咯亂叫,煙囪裡冒着黑煙,鍋裡燒着半鍋熱水,屋裡沒有人,兩人傻呆呆的站在院子。
外門幾聲狗叫,徐彤抱着柴禾走進大門,看到女兒女婿先是一怔,而後頭也不回的走進廚房。董進武將驢牽到外槽加了些草料,罵罵咧咧低頭走進院子:“驢日下的,冬天閒養着你,這麼好的草料不吃,還想吃啥?想吃天上的星星我沒本事摘……”擡頭看見女兒女婿,止住罵聲,臉上露出一絲愧色,輕聲問了句“來了”,還沒等女兒女婿問好,便走進廚房,端了盤白麪饃饃,坐在炕頭上生火喝茶。
董桂花跟在後面陪着笑臉走進屋,老兩口誰也沒有吭聲,水天海知道,說啥話都是多餘,他舀了一茶缸涼水放在炕頭上,幫董進武生火燉茶。小兩口這次回來,也許是新婚的緣故吧,兩位老人雖然沒有多少話語,總算沒有趕出家門。
水天海結婚,水天亮帶着兩個孩子分家另過,新家就在老莊頂頭,蓋了三間磚瓦房,一家人過起了小日子。水天河相過幾個對象都沒有成,木桂英有個外甥女,家住鳳凰鎮,三天兩頭的來看望姑姑,跟水天河見過幾次面,看他老實勤快,喜歡上了他,非要嫁給這位山裡人,這小子沒福氣,膽量小,說街上的姑娘不安分,呆在窮山溝管不住,幾天新鮮日子過後,跟人跑了咋辦,他硬是不要人家。
水天昊回信說,春節過年帶媳婦回家,這讓水保田、龔秀珍很是高興。今年是個豐收年,老天降了幾場及時雨,莊稼豐收,倉庫裡堆滿了糧食;今年是個大喜年,三個兒子相繼結婚,老二遇到小學同學文雅潔,自由戀愛;老三帶着媳婦私奔,在外漂泊大半年,生米煮成熟飯終成眷屬;老四名義上是上門女婿,親朋好友誰也不認同,都稱這家人是水家而不是溫家。
自從水天昊來信說要帶城裡媳婦回家過年,這可是家裡的大喜事,水保田、龔秀珍說家裡房間不夠住,買了些磚瓦翻蓋了北邊兩間新房,成了名副其實的四合院。水保田、龔秀珍帶着大孫子住在正南堂屋,水天亮搬家後,東廂房一直空着,有時不想回家,還住在這間房裡;水天河住在廚房,水天海結婚,北邊東頭收拾了一間新房,中廂房留給水天昊住,還特意打上了彩色頂蓬,置辦了新被褥,西邊是庫房和廁所。
文雅潔肚子裡懷着小孩,一個多月,路上只怕有什麼閃失,水天昊一路上倍加呵護。他要當爸爸了,跟住在下鋪的小夥子商量,說沒買上下鋪,文雅潔懷有身孕,上下鋪不方便,給他補點錢,想換到下鋪。年輕人通情達理,看着眼前這位年輕漂亮的軍嫂,又瞧瞧他這身嶄新的中尉軍裝,不像是騙子。小夥子心想,解放軍守邊防保穩定,嘔心瀝血;守清貧耐寂寞,保家衛國,讓人民過上了安定祥和的好日子,他們是天下最可愛的人;眼前這位軍大哥說,他三年多沒有回家探望父母,這次帶媳婦回去想敬點孝道;軍嫂是軍人堅強的後盾,軍功章裡有她的一半,如今軍嫂有孕在身,回家還不忘孕育小生命,部隊後繼有人。不夥子起身,拍着水天昊的肩膀說:“大哥,說啥哩,就讓嫂子住下鋪吧,我年輕,住中鋪沒關係。”
小夥子堅決不要錢,將文雅潔拉到下鋪坐定,他坐在靠窗口的座騎上,好奇的跟軍大哥談天說地。水天昊感激這位性格開朗、樂於助人的小夥子,他不好意思的收起錢,幫他倒了一杯水,從包裡取出自帶的燒雞和豬蹄,拿出一瓶準備帶回家孝敬父母的老窯酒,水杯蓋當酒杯,兩人謙讓着喝起酒來。
火車在雪夜中疾馳,臥鋪車廂裡靜悄悄的,低矮的廊燈發出昏暗的紅光,呼嚕聲、夢囈聲、響屁聲滾動車廂,住在上鋪的水天昊夢境中隱約聽見躺在下鋪的文雅潔,半夜裡哀號抽泣,一會兒磨牙,一會兒夢語,兩隻手不停的在半空亂拋。他趕緊跳下鋪,推了推,小聲問她怎麼了。文雅潔感覺有人推,藉着昏暗的燈光輕聲問:“你不睡覺,推我幹嗎?”
水天昊蹲在身邊撫摸着頭,頭上有汗,拿來洗臉毛巾幫她擦了擦,心疼的問:“你剛纔是不是做夢了,我聽到你在哭,兩隻手不停的在空中亂抓。”
文雅潔理了理頭髮,斜躺在鋪上,指了指窗臺上的水杯說:“喝點水。”水天昊加了點熱水,端給她喝了兩口,放在小桌上說:“剛纔做了個惡夢,夢見蒙面人抓你,要把你扔下懸崖,我哭喊着追打蒙面人,想把你從他們手中搶回來,可是我怎麼跑就是跑不動,眼睜睜看着把你扔下懸崖。”文雅潔說着,伸手拍拍他的小臉:“這夢像真的一樣,嚇死我了。”
水天昊澆溼洗臉毛巾,替她擦乾嘴角,笑笑說:“夢都是反的,我不是好好的嗎?安心睡吧。”幫她蓋好被子,放下水杯,掛好毛巾,爬到上鋪朝她笑笑,躺下睡了。
夜裡十二點多鐘,火車駛進蘭州站,水天昊給那位換鋪的小夥子打過招呼,揹着沉重的行軍包,提上兩個皮箱,吃力的朝站口走去,文雅潔想幫他,他寧願走走歇歇自己受累,也不讓老婆幫忙。文雅潔拽着老公的行李,不時的回頭看看,只怕千里之外帶來的東西掉在路上。
水天昊帶着文雅潔吃力的走出站口,兩隻胳膊痠痛發麻,放下手中的皮箱,兩位穿制服的年輕服務員走過來,身上寫着旅店名,熱情的推薦自家的旅店,用手指着前方,說旅館離火車站廣場不遠,拐過路口就到了,說着提起皮箱就走。水天昊瞥了一眼站在身旁的文雅潔,悄聲說:“有人幫忙提包,先跟上去,走出廣場再說。”
兩位服務員在人羣中穿來穿去,越走越快,他怕這兩人是騙子,乘人不備提跑箱子,一路小跑緊跟在後面,不停的招呼兩位服務員走慢點。服務員帶着四川口音不耐煩的說:“你們走快點,我們按人頭拿提成,時間就是金錢,領你們兩個回去,還要去車站搶人。”
水天昊跟着服務員拐進偏僻的深巷,後腿剛邁進大門,鐵門鐺一聲自動關閉。他看了一眼漆黑的鐵大門,心頭一怔:“這不是黑店吧。”
他拉着驚覺的文雅潔走進二層小樓,服務員放下皮箱,給開票的老婦人交待了幾句,面無表情的說:“就是這兒,條件不錯,快點交錢吧。”說完快速的走出大門。
水天昊看她有些勞累,半夜三更的不想折騰,只要不是黑店,能湊合就湊合一夜,明天到家好好休息。他交完錢,老婦人開了張五十元的收據,遞給她一個暖瓶,也不幫忙提包,踩着狹窄的小木梯走上二樓,打開房門,拉開電燈,面無表情的說:“就住這間,有小偷,晚上關好門。”
老婦人丟下冷冰冰一句話走了。水天昊走進房間,放下沉重的揹包和兩個裝着換洗衣服的大皮箱,環顧狹窄的小房間,窗戶緊閉,空氣污濁,燈光昏暗,沒有電視,暖氣冰涼,牆皮脫落,連個板凳也沒有,狹小的空間放着一張雙人牀,黑舊的牀單底下鋪條舊褥子,薄薄的被褥污點斑斑。文雅潔皺着眉頭罵道:“這哪兒是旅館,純粹是雞籠,還收五十元,要知道這樣,倒找五十元我都不來。”
水天昊拉她坐到牀邊,有點難爲情的說:“你也別嫌棄,夜深了,湊合着住吧。”他關好房門,拉開髒黑的薄棉被,臉腳沒洗,和衣睡了。
房間冰涼,空氣污濁,被褥單薄,牀板乾硬,文雅潔沒有住過這樣的房間,她緊緊摟着他躺在冰涼的木板牀上,滿腦子都是列車叮咚叮咚的響聲,身體搖搖晃晃,好像躺在臥鋪上,一夜沒有睡踏實。水天昊的確是累了,他身體捱到牀板,摟着媳婦打起了鼾聲,一覺睡到天亮。
早晨洗過臉,他帶文雅潔吃了一碗自稱是正宗的蘭州牛肉麪,去超市買了六條本地香菸和兩箱好酒,爲父母選購了兩丈衣服布料,給孩子們秤了十多斤瓜子、水果糖,批發了幾箱水果,給長輩秤了幾斤好茶葉,又增加了十幾件行李,存放在火車站回旅館退房,揹着行李乘坐慢車回家。
火車停在虎頭山車站,水天昊提着行李剛走出車門,水天河二哥二哥大喊着快步跑過來,水天亮、水天海、水天江、水天湖、水天虹、水天琴、水保貴、水保俊都在站臺上打招呼,水保貴看着羞答答的文雅潔問:“這位就是他二媽?”
水天昊向文雅潔做了介紹,她禮貌的向叔叔、哥哥和弟妹們問好,拉着水天虹的手說:“ 你也大老遠的過來接我?”
水天虹聽嫂子說來接她,笑道:“你那麼遠的路都來了,我這點路算啥。”
水天琴是水保耕的養女,六七歲,跟在水天虹屁股後面,眼睛一直盯着她,她覺得好笑,笑問:“我臉上長花,怎麼一直盯着我?”水天琴這才低下了頭。
文雅潔看着浩浩蕩蕩的水家軍,不曉得回家的路還有多遠,她穿雙高跟鞋,最怕走山坡路,這兩天坐車沒有休息好,加上昨晚一夜沒閤眼,覺得有點困,怕路途遠走不動,拉着老公的胳膊悄聲問:“離家還有多遠,是不是走回去?”
水天昊指着眼前重疊的山丘說:“離家不遠,沿着火車路走兩公里,淌過這條溝,翻過那座山,爬到半山腰就到了。”
文雅潔雖然出生在陽山村,可她自小沒來過虎頭山火車站,加上離開家鄉這麼多年,對老家影響不深,不曉得離水家到底有多遠。她聽說要淌溝翻山,兩條腿都軟了,噘着小嘴自言自語道:“連個自行車都沒有,還說家裡生活好。”
水天昊看到停在出站口的三輛“三奔子”,輕輕揪了揪老婆的小嘴,嘆氣道:“唉,誰叫我出生在這窮山僻壤哩。”
走出車站,水天昊看到三輛嶄新的“三奔子”驚奇的問:“哎喲,又換新車了,明明是四個輪子,這哪是‘三奔子’?鳥槍換大炮,家鄉變化不小嘛。”
水天亮、水保貴、水天湖聽後哈哈大笑,年輕人這幾年外出打工,蓋新房、買彩電、換新車,家家都有新變化。家鄉不管車輛大小都叫它“三奔子”,沒有叫“四奔子”的,水天昊叫它“四輪子”,是看這種車比過去的“三奔子”多了一個輪胎,車頭由一個輪子換成了兩個輪子。
水天昊、文雅潔、水天虹、水天琴上了水天亮的車,車上放着兩個小方凳,一個小方凳上放着花布墊,這是龔秀珍專門爲兒媳婦準備的。行李箱裝在水保貴車上,水保俊、水天河坐在上面看行李;水天海、水天江上了水天湖的車。
水窯溝沒有大車道,“四輪子”要從邱家莊繞行,還要過溝上山,水天昊不是不相信開車技術,而是山高坡陡,繞行較遠,他不想坐車,想帶着媳婦走近道。文雅潔不想走路,他沒有勉強,指着鐵路對面的老家打賭說:“我走近道,你們開車繞遠路,我肯定比先到家。”
水保貴大笑道:“哪不一定,‘三奔子’肯定比你跑得快。”
幾個人大笑着坐車跑了,水天昊喘着粗氣,過溝爬坡,跟車子賽跑。他滿頭大汗,繞過霍繼仁家門口,看着場沿上親戚朋友頓足觀望,他望了一眼山樑,心裡得意的念道:“看誰先回到家。”忽聽得霍繼仁莊頂頭平路上有車鳴聲,三輛“四輪子”冒着黑煙探出山頭,場沿上的人羣看着平路上駛過來的車輛高興的大喊,“來了,來了”,男女老少習慣性的排在馬路兩邊,夾道歡迎遠方親人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