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叔和魯伯返回大樟樹下繼續喝酒,一直喝到月亮從東山頂上升起。
今天是農曆五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天的月亮格外圓,圓得如一面大玉盤,掛在東山頂上,掛在大樟樹上,伸手就可摘下來。
再過兩天就是夏至,意味着炎熱的夏天真正到來,接下去驢不到村除了午後偶爾會有一點雷陣雨外,基本晴朗乾燥,是修繕老宅的最佳時機。
朱獾手端一碗黃酒坐在主屋道地的石磨上,眼望那一輪圓月淚光瑩瑩,哽咽道:“太祖奶奶,過兩天老宅的修繕工作就要正式開始,您在天有靈護佑老宅,讓老宅早日重放異彩。”
“孩子,太祖奶奶應該感謝你,感謝你爲老宅付出那麼多。”淚光中,月光下,太祖奶奶坐在石磨旁一邊紡線一邊和朱獾說話。
朱獾放下酒碗,過去依偎在太祖奶奶的懷裡,仰起頭問太祖奶奶:“你每天紡線不累嗎?”
“勞作總會累,但能夠衣被天下,最累也舒心,就像你,爲了老宅,不是每天累成了狗嗎?”太祖奶奶一臉慈祥。
朱獾笑問:“太祖奶奶,你也知道累成狗這句話啊?”
“哦,怪太祖奶奶說你的犬兒了呀?太祖奶奶知道,你的犬兒比有些人要聰明要忠誠要愛憎分明。”太祖奶奶停止搖動紡車,憐愛地撫摸朱獾的一頭秀髮。
朱獾伸手輕輕碰了一下紡車的搖柄,問:“太祖奶奶,我可以搖一下紡車嗎?”
“當然可以,以前這可是作爲老宅主屋女主必須具備的一項技能。”太祖奶奶教朱獾紡線。
紡車輪子飛快轉動,朱獾手上的棉絮隨弦子拉伸到錠子上,成爲潔白的棉線,她興奮不已,脫口而出問:“太祖奶奶,你就是傳說中的黃道婆嗎?”
太祖奶奶笑道:“孩子,我怎麼可能是黃母婆婆呢?她可是紡織之母,真正的衣被天下之人,我能夠當面跟她學習紡織技術已是上天的恩寵。”
“哦,太祖奶奶你是黃母婆婆的徒弟呀?那你是怎麼跟她學的紡織技術呀?黃母婆婆來過我們驢不到村嗎?她住在老宅過嗎?”朱獾問太祖奶奶。
太祖奶奶和藹地回答:“黃母婆婆來我們驢不到村的時候還沒有老宅呢,只有我的一間竹棚,她就在竹棚裡教我紡線。唉,光陰似箭,這都過去幾百年了呀。”
“太祖奶奶,你當年那個竹棚的位置不會就是現在老宅主屋的位置吧?”朱獾想到什麼?
太祖奶奶眼望老宅主屋幽幽回答:“正是,不過還是竹棚好啊,如果還是一間竹棚,能惹出一代又一代的恩恩怨怨和情仇殺戮嗎?”
“太祖奶奶,老宅一代又一代下來,恩恩怨怨總是免不了,可怎麼會有情仇殺戮呢?”朱獾不解。
太祖奶奶嘆了一口氣說:“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還不是爲了老宅的寶貝?”
“爲了老宅的寶貝?太祖奶奶,當時候那些物件還不能稱之外寶貝吧?”朱獾問。
太祖奶奶回答:“你說的那些當時候確實還不能算是寶貝,可那重八御賜了不少寶貝給我,後來重八的那些子孫逢年過節都會恩賜一些寶貝給我。還有那藍玉,藏了很多寶貝在這裡。”
“藍玉?老宅真的和藍玉有關?”朱獾坐正身子問太祖奶奶。
太祖奶奶滄桑的臉上憂心忡忡:“當然有關,老宅就是重八命藍玉過來監工建造,雖然他沒有像傳說中的那樣意欲造反,可他看中驢不到村的地理位置,認爲老宅甚爲安全,就將自己所有的寶貝全運到這裡藏匿起來,引來一系列的殺戮,直到現在。”
“直到現在?現在還有殺戮嗎?”朱獾問。
太祖奶奶反問朱獾:“沒有嗎?”
“你是指藍玉柳?”朱獾再問。
太祖奶奶回答:“不只是她,一個個的還在路上呢。”
“一個個的還在路上?還會有很多人來?不會吧?老宅已經清空,過兩天就要進行全面修繕,他們一個個的還來做什麼?來了我也不會讓他們得逞。”朱獾不自覺地握緊拳頭。
太祖奶奶說:“孩子,不要掉以輕心,他們會以不同的面目不同的身份出現,你怕是一下子無法識別,無法應對。”
“太祖奶奶,請你放心,哪怕是丟了我的性命,我也會護佑好老宅。”朱獾意志堅定。
太祖奶奶笑道:“孩子,你的命都沒有了還怎麼護佑老宅?記住,自己平安是第一位。何況他們並不是衝老宅而來,而是衝藍玉藏匿在老宅的寶貝而來,你就不要太在意,錢財乃身外之外,就讓他們相互去爭奪吧,也好少一份殺戮。”
“太祖奶奶,你是不是老糊塗了呀?老宅就是您的老宅,我的老宅,只要是關係到老宅,我必須過問,我決不會袖手旁觀,決不會任由他們在老宅胡作非爲。”朱獾脫口而出,說完又趕緊補上一句:“不好意思,太祖奶奶,我不該說您是老糊塗,請您原諒”。
太祖奶奶笑道:“孩子,奶奶就喜歡你的這一份率性,好吧,既然藍玉藏匿寶貝在老宅,那這些寶貝就應該屬於老宅。你等天亮就去喊劉叔和魯伯過來,取出石磨下的那幾罈老酒讓他們喝下,他們會更好地幫你護佑老宅。”
“太祖奶奶,他們兩個老小孩就是太貪嘴,纔會被那些人有可乘之機,我看請他們喝酒還是算了吧?”朱獾說完等了好一會不見太祖奶奶迴應,睜開眼一看,面前空無一人,唯有月光灑在道地正中的那個八卦圖案上,如夢如幻,令人不知今夕爲何夕?
剛纔是做夢嗎?朱獾仰望天空,圓月已斜,估計馬上天亮,她從石磨上起來,去拿那隻盛滿黃酒的碗,一看碗在但碗內已無滴酒。
“我沒有喝也沒有倒掉,碗裡的酒去哪裡了呀?難不成我做夢的時候打翻了碗裡的酒?”朱獾伸手去摸石磨,石磨上只有露水。朱獾低頭嗅聞,石磨上沒有一點酒氣。
腦西搭牢,這碗裡的酒到底去了哪裡?會不會是兩個老小孩進來偷喝了呀?不可能,他們雖然調皮如孩童,但不至於如此頑劣。朱獾四下張望,見照壁盡頭有衣角飄起,明白了是誰搗的鬼?她沒有表現出異樣,拿起酒碗回屋。
回到屋裡,朱獾倒頭便睡,這段時間她晚上必須保持充足的睡眠,白天才能精神百倍坐在老宅後門的門廊裡監控一切。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朱獾沒有像往常那樣先打開老宅後門,而是跳到斜眼婆家前的半截柿子樹上朝大樟樹方向高喊:“老宅有好酒,想喝的飛進來。”
話音剛落,劉樹和魯伯就站在了朱獾的面前,朱獾跳下樹樁,問兩個老小孩:“真的那麼想喝好酒?”“真真的。”“如假包換。”劉叔和魯伯嚥了幾下口水,完全兩小孩。
“好,附耳過來。”朱獾向劉叔和魯伯招手,劉叔和魯伯一開始有些猶豫,相互低語:“不會是要責罰我們吧?”“不可能,昨天晚上不是放過我們了嗎?”
“你們兩個到底想不想喝好酒?”朱獾跺腳,劉叔和魯伯忙異口同聲回答:“想。”“附耳過來。”朱獾再次招手,這下劉叔和魯伯不敢猶疑,伸兩個大腦袋到朱獾面前,身體還是和朱獾保持距離。
朱獾壓低聲音對劉叔和魯伯說:“去挪開那石磨,下面有好酒。”“真的假的?”劉叔和魯伯雙目放光,看看朱獾,望望石磨,將信將疑。
“信不信由你們。”朱獾自顧自飛身上了主屋的屋頂。
劉叔和魯伯站在原地對視了一會,擼起衣袖走到石磨邊。
剛要動手,屋外傳來馬夜叉的聲音:“你們兩個老小孩拉屎拉半天拉不好?我得來打你們的屁股。”
劉叔和魯伯忙放下擼起的衣袖朝茅房跑,可惜茅房已經被拆除,兩個老小孩手抓褲帶急得在原地轉圈圈。
朱獾看得好笑,本想趁機戲弄他們一番,可惜時間不等人,過一會大家都會起來,吃過早飯就會進老宅來清理那些違章建築的殘存物,於是高聲迴應馬夜叉:“兩個老小孩去了東山晨沐,難不成你去東山打他們的屁股?”
聽朱獾這麼說,劉叔和魯伯當即重新擼起衣袖跑回到石磨邊,兩個老小孩這下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人一邊,一運氣一用力,擡石磨到一邊,剛直腰想過去看看石磨下面到底有沒有好酒?一個人站在了原來擺放石磨的地方。
“哼哼,敢擅自挪動我家的石磨?招打!”馬夜叉左右開弓手上的一把掃帚和一個畚斗分別向劉叔和魯伯劈頭蓋腦打來。
劉叔和魯伯忙躲閃到一邊,嘴上連聲解釋:“不是我們擅自挪動石磨,是仙子讓我們挪開。”“對對對,仙子說石磨下面藏有好酒,藏有好酒呢。”
“石磨下面藏有好酒?胡扯,這石磨放在這裡放了多少年你們兩個老小孩會不知道?怕是你們爺爺的爺爺的時候就放在這裡,下面能藏有好酒嗎?我只聽我的公公說過,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千萬不能挪動石磨,否則會壞了主屋的風水,老宅的風水。”馬夜叉不是一般的生氣。
“你嚷嚷什麼?是不是生怕人家聽不見?要不要我拿個喇叭站在這裡替你喊呀?”朱獾坐在主屋的屋頂主脊上揶揄馬夜叉。
馬夜叉擡頭輕聲細語問朱獾:“真的是你叫他們挪的嗎?”
“如假包換,你快走開,踩壞了御賜的好酒可是殺頭之罪。”朱獾小聲迴應。
“殺你獾八仙個豆芽頭。”馬夜叉嘴上懟朱獾,雙腳如觸電一般迅即跳出石磨放過的地方。
劉叔和魯伯走到近前,仔細察看石磨放過留下的那個圓圓的印記,兩人一對眼一點頭,齊齊走到馬夜叉身邊問:“你公公可否說石磨下面藏有東西?”“他爲什麼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挪動石磨?”
“你們問我,我去問誰?他當時候不是直接對我說,是臨去之前自己夢囈。要不你們去西山問問他?說不定他會告訴你們石磨下面到底藏沒藏有東西?爲什麼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能挪動?”馬夜叉沒好氣地迴應劉叔和魯伯。
劉叔和魯伯仰頭問朱獾:“仙子,你是怎麼知道石磨下面藏有好酒?”“現在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嗎?”
“你們兩個老小孩囉嗦什麼?想喝好酒就打開窖門自己下去取酒,不敢的話挪石磨回去給我立馬閃人,棚子那邊有人起來洗漱了。”朱獾有些不耐煩。
劉叔和魯伯對視了一會之後望向馬夜叉,馬夜叉向他們點點頭,兩個老小孩這纔再次擼起衣袖蹲到那個圓圈邊,伸出雙手小心翼翼拂去上面的一圈浮塵。
浮塵拂去,露出一個石蓋,揭開石蓋,露出窖口。
見下面果然有個地窖,馬夜叉狐疑的目光望向朱獾。
朱獾扭過頭不看馬夜叉,而是高聲唱起:“我是九仙,我是九仙……”
劉叔和魯伯聽朱獾唱“我是九仙”,放心大膽地下了地窖。
走進地窖,劉叔和魯伯徹底震驚,驚的不是地窖裡的各種機關埋伏,而是地窖裡藏着的各種名酒。
其實如果不是劉叔和魯伯功夫高,一般的人根本不可能挪開那隻上面可以擺大席的大石磨。挪開大石磨還只是簡單的第一步,拂去石磨下的浮塵有講究,如果稍有不慎,浮塵就是武器,可以直接颳起窒息你。還有,揭開地窖的石蓋更是需要懂得機關竅門,用力不均或者移動不到位,石蓋自動翻轉,不壓死你就壓你到地窖裡,等於進了陰曹地府。
站在地窖口,劉叔和魯伯望着裡面一排排一罈罈的明代名酒,對老宅對朱獾除了恭謹還是恭謹。
有史料明確記載的明代七大名酒地窖裡全有,而且上面全標註御賜印記。
根據《本草綱目》和《食物本草》記載,明代有七種入藥名酒,分別是【婺州金華酒】、【括蒼金盆露】、【建昌麻姑酒】、【太平採石酒】、【山東秋露白】、【淮安綠豆酒】、【蘇州小瓶酒】。
顧清(1460~1528)在《傍秋亭雜記》中記載:“天下之酒,自內發外。若山東之秋露白、淮安之綠豆、括蒼之金盤露、婺州之金華、建昌之麻姑、太平之採石、蘇州之小瓶,皆有名。”
【山東秋露白】因“色純味洌”爲明代七大酒之冠,也有人因“清香遠達,色復金黃,飲之至醉”列【婺州金華酒】爲明代七大酒之首。
明代七大酒皆有其獨特之處,【淮安綠豆酒】亦稱豆酒,由綠豆和釀而成,味道沉厚。【括蒼金盆露】水和薑汁造麴,以浮飯造釀,醇美可尚。【建昌麻姑酒】麻姑雙料酒,玫瑰灌香糖,傳說獻與王母娘娘祝壽。【太平採石酒】因“採石江頭月正弦,捉月臺邊酒滿船”而聞名。【蘇州小瓶酒】爲明代七大酒之第七位,曲有紅豆川烏。
平時嬉說“飯可以不吃,酒必須要醉”的劉叔和魯伯望着面前滿地窖的御賜名酒,居然有些不知所措,呆愣愣站在地窖口邁不開步。
馬夜叉左等不見劉叔和魯伯從地窖裡出來,右等不見劉叔和魯伯從地窖裡出來,心中焦急,滿臉憂慮仰頭望向朱獾。
朱獾坐在老宅主屋的屋頂主脊上見馬夜叉這個樣子,感同身受。
朱獾自己其實更爲焦慮,更想知曉地窖裡面到底有沒有好酒?
夢中太祖奶奶對朱獾說,挪開石磨有好酒,她將信將疑。劉叔和魯伯挪開石磨後有個地窖,她比劉叔、魯伯和馬夜叉還要吃驚,難不成夢中太祖奶奶說的爲真?
至於地窖裡藏的到底是不是好酒?朱獾心中還是七上八下。兩個老小孩那麼長時間不出來,難不成地窖裡藏的不是好酒而是什麼傷人物件?兩個老小孩被中傷了?或者藏的果然是好酒,兩個老小孩開心得不能自控,暢懷喝了個爛醉如泥?
朱獾想到這裡從屋頂上飛身而下,喚一隻細犬和一隻豬獾蹲守在地窖口,自己拉馬夜叉進了地窖。
進入地窖之後,朱獾、馬夜叉和劉叔、魯伯一個樣,望着滿地窖的酒罈子呆愣愣站在那裡無所適從。
“先出去挪回石磨。”朱獾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