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他媽一張照片也沒留下來。這麼多年了,估計連他自己都忘了那女人長什麼樣了。而我們家的全家福就好端端卡在我錢包裡。想起我爸媽的時候就能拿出來端詳端詳,摩挲摩梭。
我回到房間掏出錢包來看我的寶貝全家福。我爸媽剛死那會,我一整宿一整宿地對着這照片自言自語,就好像我爸我媽在聽我說話一樣。那時候覺得這樣子也挺好,他們倆都不吵不鬧的,安安靜靜聽我說話,不論說什麼都衝我笑。
我五歲的時候我爸就跟我媽離婚,跟那個狐狸精跑了。離婚之前兩個人天天吵架,摔啊砸啊的,整的家裡連喝水都沒杯子了。最後我爸到底走了,我媽像是被扎破了的氣球,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氣,不摔也不砸了。每天只是默默的給我做飯穿衣服,送我上學接我放學,上班下班,話都很少說幾句。家裡從那之後就一直陰沉沉,跟照不到光似的。我那時候老覺得冷,跑到陽臺上站大太陽底下也覺得哆嗦,指頭尖兒都凍得發顫。
家裡鬧成這樣,我記事兒特早,也特愛琢磨。我那時候老愛趴在陽臺上,看院子裡別人家的小孩子被爸爸牽着手,在青石板路上顛兒顛兒的走。我就趴在那琢磨,我爸現在是不是也在哪個小院子裡的青石板路上,牽着別的孩子笑眯眯地走?
我甚至還會想,我們一家三口,還有一個人能笑眯眯地過日子也挺好啊。
可沒想到我爸他拋妻棄女的,也沒過上幾年好日子。我十二歲那年,我媽病怏怏地住在醫院裡,我姥姥牽着我的手去看她,老太太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鬧得我也跟着哇哇大哭起來。我媽就死在過年前,我媽醫院領導看我們老的老小的小,也確實可憐,火化什麼的都是他們幫忙辦的,一切都是草草了事。姥姥不想讓我小小年紀就摻和到喪事裡,一直把我放在鄰居家,等我木木登登回過神兒來,就已經跪在我媽的靈位前了。
我剛守靈沒幾天,我姥姥居然又領回家一個小男孩,拖着個灰色的小手提箱,那箱子我認識,是我爸出短差的時候隨身帶的,用來裝換洗衣服毛巾牙刷什麼的。掂在我爸手裡覺得特輕便,擱他手裡特顯大,都快有他一半高了,真虧得他能拿得動。
姥姥就坐在客廳沙發上,一手拍着沙發的木頭扶手,一手從衣襟裡掏出個破手絹子抹眼淚,“造孽啊……造孽啊……”
我這才知道我爸和那女人開車走高速的時候出了事,兩人都死了。偏偏他們兒子不在車上,撿回了一條命。
我一看見那小子就莫名其妙的厭惡,惡狠狠地瞪着他。他一對上我的眼神,臉都嚇白了,慌忙低下頭,縮回姥姥懷裡。
秦飛泫來我家那天就是除夕,姥姥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我,老淚縱橫地對我說,“孩子啊,這是你弟弟。好孩子,你也別記恨了,從今往後,就剩咱們娘三兒相依爲命了。”
我爸死了,我媽也死了,我以後還要和這個小雜種生活在一起。我們一家三口,沒一個落個好下場。
我一把甩開姥姥的手,蹬蹬地退到牆根兒,靠着客廳的牆,昂着頭衝姥姥吼,“我纔不要和他相依爲命,他哪裡來的滾回哪裡去。他爸他媽既然都死了,那他還活着幹嗎?他怎麼不去死?”
姥姥看着我那梗着脖子的槓頭勁,哇的又哭了起來,淚花子汪在眼角密密麻麻的皺紋裡,聲音嗚咽着,跟求我似的,“小雪你懂事點,這也是你爸爸臨終前的意思
。他想着你們姐弟倆以後做個依靠,好歹能彼此照料着長大成人。
死了的人死了,可活着的還是得活着啊。”
姥姥身體一直不是很好,我爸出軌就把她氣得一口氣沒順過來,在醫院躺了好幾個月。我媽去世對她老人家打擊更沉重。不過她還是竭盡心力地照顧了我和秦飛泫兩年多,直到她最後病逝。她對秦飛泫莫名的好,這讓我很難理解。我恨這個小雜種,他媽搶走了我爸,而且潛意識我一直覺得我爸要是還在,我媽也不會得病死。所以秦飛泫在我心裡就跟殺母仇人的兒子似的。母債子償,天經地義。可姥姥偏偏待這個仇人的兒子跟親生的似的,每每想到這,我就憤恨不已。
第二天一整天都是難得的清閒,行裡沒什麼事,大家也難得的輕鬆,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討論晚上的春晚。經理也難得沒擺出臭臉,笑呵呵地腆着啤酒肚,從辦公室走出來跟我拉家常。我紮在人堆裡陪着笑,多聽少說話。
小邵碰了碰我的肩膀,“沫雪,晚上年夜飯都準備了啥好吃的呀?”
小邵是和我一批進來的,靠的是他舅媽的關係,但自己家境一般,非官非富的。小邵脾氣很好,清瘦的身材,一雙單眼皮的眼睛總是睜得大大的,白淨的臉上整日漾着熱情的笑。和我同批進來的這些人裡,就屬我和小邵算是圈外人了,其他那些都非官既富,眼睛都恨不得長到眉毛上。只有我和小邵氣場還對盤,就稍稍走的近些。
“還好啦,晚上我回家再做也來得及的。”
小邵微微笑笑,白皙的臉頰上又抿出一對酒窩兒,“我爸媽一大早就開始忙活了,圍着鍋蒸扣碗炸丸子炸魚,我爺爺奶奶非跟着摻和,攔也攔不住,只好讓他們也幫着揉麪蒸糰子。唉,家裡人多,晚上姑姑和大伯他們都要來。我表妹上個月剛生了孩子,是個小侄子,今年也該我給人家壓歲錢了。”
小邵清亮亮的聲音裡滿滿的都是笑,“日子過的多快啊,轉眼我們都長大了。”
我看着他一臉的幸福喜悅,突然覺得羨慕又傷感。
如果那個女人沒有出現,我爸我媽現在應該是一對快退休的中年老夫妻,姥姥沒受那麼多打擊說不定還健在。我們一家人也能親親熱熱地圍着案板包餃子看春晚,圍着大油鍋炸丸子炸魚蒸扣碗,我媽也能一邊聞着飯香一邊摸着我的頭說,“日子過的多快啊,轉眼小雪都長這麼大了。”
想着想着我那蒼老幹癟的小心臟似乎也跟着歡騰了起來。
“小邵,你們一大家子人真幸福啊。”
說着說着腦子裡又冒出了秦飛泫那張小心翼翼帶着懇求的臉。我知道,昨天晚上他那樣的低三下四,也不過是想求個和普通人一樣的除夕,哪怕只是短暫而虛假的溫情。
我就生在大年三十。按照我們老家的規矩,從小生日都是過陰不過陽。可是在我和秦飛泫一起的十年裡,幾乎每個除夕都是整整三六十五天裡最陰暗的日子。除了姥姥還在的頭兩年,我好歹還能和他坐下來吃頓味同嚼蠟的年夜飯。姥姥去世以後,每年的除夕他都是留在冷清的客廳看上大半夜的電視,而我一個人窩在房間裡,抱着我的照片寫日記。
這就是我這些年慶祝生日的方式
。人家說,孩子的生日就是母親的受難日。二十三年前,我媽經過千辛萬苦把早產的我生下來,含辛茹苦地養了我十二年,經歷了丈夫的背叛和傷害,終於在我十二歲的生日前撒手人寰。我十二歲的生日是跪在我媽的靈位前度過的,當時姥姥在廚房一邊做飯一邊唏噓不已。那個女人的親生兒子,就筆挺挺地站在我身後,用他的存在明白無誤地宣告我生命的殘缺。
我不是冷血,只是實在沒有心情慶祝這個日子。每當除夕夜一個人躺在冰冷的黑暗裡,聽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就越發地覺得屋子裡靜謐地可怖。唯一給我安慰的,無非是那個女人的兒子,就在這個屋子的另一角,和我分享同樣的孤獨。
下午上班沒多久,經理就大發慈悲地擺擺手,說既然也沒什麼事了,就放我們早早回家過年。
小邵一聽忙跑去經理道謝,又衝我擠了個鬼臉,歡天喜地地走了。
我看看時間還早,準備去超市買點東西。超市固然不放假,但是我忙活了小半年,好不容易逮到個長假期,打算一次屯夠貨宅死在家裡。
一直逛到天黑透,我大包小包的往家扛。到了樓上一開門,一眼就瞅見客廳桌子上擺着個大大的蛋糕盒子,屋裡瀰漫着肉香和菜香。
我帶上門,把東西放下擱在一邊。廚房傳來滋滋啦啦的炒菜聲,我循聲走過去,就看見一片煙霧繚繞中,秦飛泫站在煤氣竈前舉着鍋鏟翻騰,腰上繫着條印着紅色阿狸的卡通圍裙。那還是i我買牛奶的時候,超市裡搞促銷贈送的。
我在廚房門口站了半天,秦飛泫才覺察到我回來了,扭頭看見我的時候愣了一下,然後有點不好意思的笑笑,“你今天怎麼回來的這麼早?你去客廳裡看會兒電視吧,菜一會兒就好了。”
我抱着胳膊靠在門邊,冷冷地看着他,“我昨天是不是沒把意思表達清楚?”
秦飛泫沉默了一下,放下鍋鏟熄了火,“姐,我們不要再這樣子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媽媽……搶走了爸爸。但是,他們都已經不在了,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年,你就不能放下嗎?”
他用圍裙擦了擦手,衝我走過來,輕輕扶住我的肩膀,認認真真地說,“你還記得姥姥說過,死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要好好的活嗎?”
這小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高出我那麼多,站在我跟前無形中竟然有種壓迫感,我一把推開他,擡頭盯着他線條分明的臉,一字一頓地說,“你別做夢了,我恨你,還有你媽。以前恨,以後也恨。”
秦飛泫眼神黯了黯,“我知道。”
他又看了看我,嘴脣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轉過身走回去,打着火接着炒菜。
我被這小子徹底無視了,就轉身回了房間,掏出出那張照片,摸着我爸的臉說,“你看你兒子,現在翅膀長硬了,居然敢不聽我話了。”
秦飛泫這小子從小又倔又清高,但一直蠻聽我話。他自己心裡大概也清楚,這世上除了我沒別人可以依靠。一旦我把他踹出去,他就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秦飛泫一上初中我就趕着他去樓下的小飯館端盤子,他也沒有抱怨過。他屬於晚長,個頭是這兩年才一下子躥起來。剛上初中又矮又胖的,恨不得比人家低一個頭。好幾次放學回家,我親眼看見他在街口巷子那被幾個高年級的男孩子圍着,人家一腳就把他踹翻了。我默不作聲走過去假裝沒看見。他回家也只是悶聲不吭地自己跑去廚房把血和泥洗乾淨,然後默默地回屋做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