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人羣中一陣騷動,賓客們紛紛向同一個方向聚集,我跟着走了過去,看見一個風姿綽約的貴婦從長長的旋轉樓梯上徐徐而下,身後跟着卓遠、卓琳,還有卓越。周圍頓時響起了禮貌的掌聲。
我想那必然是卓夫人,她披着華麗的絲質披肩,頭髮高高盤起,鵝蛋形的臉龐和細長的脖子白皙的幾乎發亮。她在衆人的掌聲中略略站住,微笑着擡起手示意大家:“非常感謝各位賞光蒞臨今晚的私宴,稍後,我還有卓家很重要的消息,向各位宣佈。預祝大家度過美好的一晚。”
她聲音柔和卻很有力量,像風中的蒲草,柔韌而悠揚。她看起來還很年輕,而且非常優雅,我沒想到一個心機深重的小三居然長得這樣一副高貴典雅的皮相。
卓家一行人慢慢走下來,馬上就有很多西裝革履溫香軟玉層層的圍上去,好像一窩蒼蠅密密麻麻落在一顆裂了縫的雞蛋上。卓家的人必定見慣了這樣的場景,舉着服務生及時遞上的洋酒,重複着微笑點頭握手的社交禮儀,每個人從容淡定,不溫不火。就連卓琳都收斂了平日裡那副玩世不恭的名門痞女模樣,眉目間漾着客套的禮貌,遊刃有餘地應對着不斷圍上來的男人。
我從人羣外面注視着卓越,他好像一下子又退回到了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的樣子。他西裝筆挺,英氣勃發,在幾個面帶諂媚的中年男人的襯托下,更顯得氣宇軒昂,優雅脫俗。我淡定地看着一個個的名媛捏着日本小碎步,陸陸續續地跑去跟他打招呼,端着酒杯裝模作樣地跟他碰杯,面含嗔笑的衝他擠眉弄眼。卓越只是淡淡的笑,看不出來他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我猶豫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想過去跟卓越打個招呼,可是又不敢。我以什麼樣的立場去呢?告訴他來了,緊接着要暗示他些什麼呢?
更何況,我站在那裡根本沒力氣擡起腳。我和秦飛泫都在西餐廳打過工,CATER這種工作做到熟練得幾乎專業。面對這羣耀眼的絕代風華,我從來都是滿臉堆笑的在服務,從來沒有煩惱過怎樣去融入怎樣去交際。我一直是勤勤懇懇數豆子撥煤灰的灰姑娘,馬不停蹄地忙忙碌碌,勤奮地練習阿諛奉承,卻不覺得絲毫的尷尬。現在我麗妝華服地站在金碧輝煌的大廳中,自以爲扮成了美麗的公主,卻心虛得感到前所未有的自慚形穢和忐忑不安。
我正準備扭頭就走,卻被一把拉住。我扭頭一看原來是思雨,旁邊還站着行裡另外兩個小女孩,每個都是一臉笑眯眯的虛情假意。
思雨拉着我的手說:“沫雪,你看卓總在那邊呢,你不帶我們過去打個招呼?”
我心裡像堵了一塊大石頭,悶悶地說:“不了吧,我有點不舒服,想先回去。”
“啊,回去那麼早幹嘛呀,這才哪跟哪呀!主角纔剛上場呢!”說完不由分說地拉着我往裡面走,“走吧走吧,去打個招呼,不然卓越都不知道你來沒來呢。”
我硬着頭皮被思雨拽着走,到了卓越眼前,我沮喪地都不想擡頭,就聽見思雨語調輕快地說:“卓總好,哎呀您今晚真帥,跟電影明星一樣的!”
卓越淡淡的笑聲在我頭頂上響起:“哪裡,剛纔夏叔叔有來打過招呼,我還跟他誇你機靈能幹來着。”
思雨咯咯笑個不停,用力一拽我的胳膊:“卓總,是您把沫雪請來的吧?您看,沫雪今天可是特地打扮過的哦,很驚豔吧?”
我聽得心臟一陣抽搐,好像裡面忽然落了顆綠頭大蒼蠅在歡騰騰地撲棱,思雨不依不饒地又拽又扯,我嘆了口氣,慢悠悠地擡起了頭:“卓、卓總好。”
卓越看着我的眼神充滿了震驚。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在他漆黑的眼眸中,我似乎看到有一絲驚喜的色彩劃過,可是轉瞬即逝。那一點足以讓我雀躍起來的光彩瞬間就淹沒在那片黑色的淡然中。
“你怎麼來了?”
卓越疑惑地問我,他眯起了眼睛,不解地看着我。
“我、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什麼意思?
“咦,不是您請沫雪來的嗎?”思雨眨巴眨巴眼睛,和身邊兩個女孩子飛快地對視了一眼,“不然她哪來的請帖,還有……嗯……是吧?”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我強忍住低頭看自己腳尖的慾望,撐住了視線對視着卓越:“卓總,您可能忘了,今天上午您派人送的請帖到我家?剛纔還派了司機去我家接我來的?”
“我派了人去接你?”卓越皺了了眉頭,沉吟了一下,又看了眼思雨她們幾個,淡淡說道:“夏小姐,我剛纔看到王經理在找你,好像要和夏叔叔商量點事情,要不你和你的同事們先去忙?”
似乎是疑問的句式,聽起來確實命令的口氣。
思雨一臉的不情願,仰着頭望望卓越的臉,又望了望我,還是訕訕地點點頭:“哦,那卓總,我們先去自己玩了。”
思雨她們剛一走,卓越就急急地低聲問我:“沫雪,你怎麼來了?”
他聲音裡透着隱隱的慌張,這倒是讓我覺得稀罕,不由得冷冷笑道:“怎麼了,不是你請我來的嗎?”
卓越又皺了皺眉頭:“你說是誰去接你的?長什麼樣子?”
我不可思議地望着他,這算是什麼?
你請我來,卻又來質問我。你以我爲恥,又何必來招惹我?
我想起了自己踟躕了一整天才鼓起的勇氣,想起鏡子裡那張陌生又充滿希望的臉,忽然分不清楚,我和卓越,究竟哪一個更可笑。
我淡淡笑笑:“您要是想不起來就算了,我也該回去了。”
卓越急忙拉住我:“沫雪,你不要誤會,我只是……”
“小越,這位是?”
我扭頭看着眼前這位光鮮亮麗的夫人,這麼近距離的看她,才能注意到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的痕跡。她眼角和脣邊也有細細的皺紋,即使撲着精緻的妝粉也沒有掩蓋住。她極力地撐起驕傲的姿態,可就連我都能一眼看出她眼神裡的虛弱和疲憊。這個家顯然並不好當。她看着很面熟,絲毫沒有突兀的陌生,也許是因爲她眉目間和卓越很相似,尤其是兩個人並排緊挨着,就算是路人也能一眼看出是母子。
我想起在卓越書房裡看到的照片,照片裡的她眉清目秀,臉上的輪廓遠沒有如今的深邃,眼神也遠比現在要善意柔和。
她很淡然地看了我一眼,眼中卻是些許的傲慢。我終於知道卓越骨子裡的風輕雲淡是從哪裡遺傳來的了。
卓越很快地側過身子擋在了我的面前,語調比他母親的眼神還要平淡:“沒什麼,不過是銀行的一個客戶經理,在找我拉一筆業務罷了。”
我站在卓越高大的身影后兀自地降溫,手指又是**病地開始泛涼。身上忽然覺得沒什麼力氣,腦子裡也似乎被抽空了念頭,只是站在那聽着他們母子的對話。
“媽,你不是要找大哥商量爸在LA入股投行的事情?還是你們已經商量好了,一會兒就要宣佈?”
“不是,那件事情自然還要慎重,我指的是卓琳的事。”說完又往我身上掃了一眼,我正好擡頭碰上她的視線,我能感覺到她的眼神略略顫動了一下,“小越,這位小姐是哪家銀行的客戶經理?看起似乎很面熟。”
“沒有,還是個試用期的員工罷了。”說完卓越一轉身,嚴肅地看着我,“秦小姐,今晚不談公事,你先回去,我會再聯繫你。”
我都來不及仔細看他的表情,他就那麼冷漠嚴肅地給我下達了命令,轉身站到他母親身旁。卓夫人衝我略點點頭,算是問候,接着輕輕挎上卓越的手臂,優雅地轉身離去。
我像棄嬰一樣站在一掛巨大的水晶燈下,我仰頭望了望高高的天花板。那盞大吊燈造型設計得新穎別緻,耀眼的白光透過層層的水晶裝飾灑出來,就好像一顆顆棱角分明的鑽石疊加在一起,發出昂貴的美麗光芒。
我低下頭,從小往上打量着自己,銀色的鞋子,寶藍色的裙子,黑色的手包,同樣也是美麗又昂貴的。
我早就知道,這樣的昂貴不是我的,這樣的美麗也不是我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擡起頭尋找着出口,開始慢慢往外走。
我幹嘛要爲了一個男人這麼的沮喪,卓越又不是我爸,他又不是拋棄我,因爲我從來都不是他的什麼。我早應該明白,卓越就是卓越,他和我在Y大第一次見到他時沒什麼兩樣。他依然是那個坐着豪華LIMO的翩翩公子,萬人擁戴的商界精英,知名學者口中的得意門生,業內泰斗眼裡的強勁新秀。
卓越的一時的春風沐雨深情款款改變不了他的豪門出身,卓越一時的孤獨寂寥疲憊失落也挪動不了他的社交地位。是我自己大學馬哲都翹了去打工,所以沒學會怎樣看清事物的本質和表象。
我都快走到了門口,一個服務生急急忙忙跑到了我身邊,禮貌地攔住了我:“請問是秦小姐嗎?”
我莫名其妙地點點頭。
服務生鬆了口氣,掏出一個小東西塞進了我手裡,接着微笑着點頭一鞠躬,轉身離開了。
我皺着眉頭低頭看手心,是一張折起來的小紙條。
我打開一看,上面寫了短短的幾個字:
來203.室。
我合上字條,擡頭望了望樓梯上邊。我沒有去過柏拉圖的二樓,這也不過是第二次來這裡。我搞不明白卓越又要幹什麼,他今晚的舉動很反常。不論怎樣,卓越應該是穩重冷靜的,不該這麼反覆無常。
我想了想,還是去了二樓。樓上很安靜,走廊裡沒有一個人,每間房間都緊緊閉着房門。我看着門上的房號一間間慢慢找,最後停在了203門前,擡手輕輕叩了叩門。
很快就聽見了腳步聲由遠及近,門慢慢打開。
我一愣,不禁脫口而出:“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