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體過了整整一個星期才完全恢復知覺,秦飛泫趁我睡着的時候會偷偷給我按摩,被我發現就嚇得縮回去手。復健很慢,我沒有想到昏迷區區一個月,身體的機能就會退化到這個地步。我現在只能扶着秦飛泫小步小步慢慢走,連跑帶跳目前來說都是夢想。這種前所未有的器官衰退讓我迷惑不解,我不止一次問秦飛泫我是不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如果有大可不必隱瞞,對我來說,早死是貨真價實的早超生。
不過這臭小子每次聽到都是嚇得連搖頭帶擺手,眼神忽閃忽閃地泛水光:“姐,真的只是肌肉萎縮,你不要胡思亂想。耐心做復健就好,我陪着你。”
噹噹奇蹟般的還活着,這讓我不禁歎服這小傢伙的生命力。據秦飛泫說,他那天回家一眼就瞅見在樓下院子裡的垃圾堆裡,扒拉剩飯剩菜果腹的當當。據他回憶噹噹那天的模樣比我們救它回來之前還要不如。秦飛泫把它洗乾淨餵飽帶來看我,雖然我現在已經乾癟得形同木乃伊,難得這孩子還能一眼就認出我來,撲進我懷裡聳着鼻子長長的哀鳴。噹噹望着我,眼圈紅紅的,眼角都溼潤了。我抱着噹噹,用淡藍色的病號服袖子給它擦眼淚,擦着擦着自己鼻子也酸了。我看着自己的眼淚吧嗒吧嗒掉在噹噹眼睛裡,就好像噹噹在哭一樣。
秦飛泫幾乎二十四小時地守着我,儘管他心裡清楚我根本不想看見他。卓文心有來看過我幾次,估計是託這千年小三的福氣,我也進了五星酒店一樣的高級病房。我一開始打算爬到普通病房去給我老媽不爭饅頭爭口氣,後來撐了撐肘子發現根本起不來就放棄了。躺病牀上望望天花板也想開了,我白白幫這狐狸精養了十三年兒子,這點便宜不佔那就真是王八蛋。
卓文心見了我話都很少,秦飛泫都緊緊地跟在她身後,神色緊張地來回打量我們倆個的表情。看得出來他非常不想我們撕破臉,儘管他心裡清楚這只是時間的問題,我只是暫時沒那個氣力,也沒那個能力。卓文心有一次打發秦飛泫去找主治醫生拿我的什麼檢查報告,好不容易纔把他只開,就披着一條大大的羊絨圍巾站在我病牀前,眼神平靜地看着我:“沫雪,我知道我欠你很多解釋,等你完全康復,我們可以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聊一聊。卓越的事,小泫的事,包括,你爸爸的事情,我都可以原原本本告訴你,這是你應得的。”
我靠在牀頭的枕頭上看着這個女人,心跳都不受身體控制了。我撒磨了一下四周,唯一能操起來扔過去的除了噹噹就是枕頭,連牀頭的杯子都被秦飛泫換成軟塑料的了,掂起來沒一點力道。這個時候我只能把責任推卸到噹噹的不爭氣上,它怎麼就是隻小土狗,不是隻藏獒呢?
我冷笑道:“你別客氣,卓越的事,秦飛泫的事,都是你們家的事,我完全不關心。我爸爸的事情,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他和你的那點事,我壓根兒不想知道。”
她淡淡笑笑,倒也不生氣:“無論如何你撫養了把小泫撫養成人,我很感激。作爲母親,我自然會有我的一份心意,不會虧待了你。”
有些東西真的就像酒,時間愈久愈醇厚,比如仇恨,比如無恥。
我冷冷道:“你當年到底爲了什麼拋棄你兒子,我並不好奇。可我不好奇,不代表我就被你矇蔽。你編的那些藉口,也就秦飛泫那種智商的纔會相信。你的理由充滿了漏洞,可你無恥到讓你另一個兒子替你背黑鍋,就真的讓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創造力了。另外,請你務必記住,我不是在替你養兒子,我只是在替我們老秦家續香火。”
卓文心臉色依然不變:“秦小姐,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關於小泫的事情,我很感激。關於你父母的事情,我很抱歉。”
我當時真想一個箭步衝上去衝她那張細皮嫩肉的白臉上狂刪二百個大耳刮子,掙扎了半天也就勉勉強強支起了腰,連手都沒擡起了來:“你別欺人太甚!你以爲你現在是個什麼東西?口口聲聲談我父母,你也配嗎?你沒有羞恥心嗎?要不是看在秦飛泫的面子上,我真恨不得抱着汽油桶跟你同歸於盡!“
秦飛泫就舉着化驗單子進來了,樂得眼睛一條縫:“姐,你檢查結果出來了,各項指標都已經正常了哎!”
接下來的好幾天我都沒有再給秦飛泫好臉色看。他倒也習慣了,嬉皮笑臉地挨着我的壞脾氣,悄悄地把一系列能扔能砸的器皿都換成軟塑料的質地,這樣就算我拿杯子碗筷砸他也不會很疼,也不會摔碎。有一次我實在恨到不行就直接把噹噹衝他扔過去了,還好他接得住,不然真不知道噹噹會不會被我摔死。
這種糾結的情緒簡直要快要把我逼瘋了。我真的寧願當時白起海一根兒火柴把我點了,或者他一刀插在了我的心臟上,又或者我腦子裡發炎把我直接燒成白癡了都好。我看着秦飛泫小心翼翼地吹着氣,餵我他親手煲的湯,或者剛剛被我潑了一頭的水,就笑嘻嘻地坐着病牀旁邊低着頭給我默默削蘋果,心裡絞痛得恨不得再次昏過去。當情感的溫暖和理智的陰冷水火不容,那種尷尬是致命的,這種天人交戰的主戰場就是我的身體,就是我的生命。
曾經我以爲擺脫秦飛泫,是我這輩子最大的使命。後來我發現,他或許不是我的負擔,卻是我和這個世界唯一的羈絆。曾經我以爲我最恨的人就是他,後來我發現,仇恨同樣是一種不應該輕易付出的情感。仇恨同樣真摯,同樣深沉,會消耗生命,會消耗氣力。不要付出太大的力氣去恨一個人,就好像不要付出那麼大的力氣去愛一個人一樣。
**復一日地看着秦飛泫低眉順目地給我端茶倒水,扶着我一點一點走路下蹲起立,感覺心臟搏動的力氣都一點點被掏空了。有一天我看着他低着頭,蔥段兒一樣修長的手指,一點點剝橙子的時候,忽然忍不住說了一句:“秦飛泫,我真的想趕緊徹底好起來了。”
他一聽高興得眉開眼笑:“對了,你就是要這樣想纔對嘛!”
我點點頭:“我真的是一天都不能再看見你了,等我好利索了,立馬回家幫你收拾東西打包捲鋪蓋。你不是找到你媽了嗎?你麻溜兒地回你自個兒家找你自個兒媽,甭回頭來看我,也別尋思着報答我的養育之恩什麼的。你以後不再出現在我面前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了。”
他愣了一下,沒再說話,低着頭繼續拿手指頭剝硬硬的橙子皮,細白的手指被橘黃色的汁液染得很斑駁。
我眨了眨眼睛,靠在牀頭看他:“卓越已經出院了嗎?”
他頓了頓,點點頭:“早就出了。他恢復得比你可快多了。”
我把身子蜷進被子裡,什麼都沒再說。、
緊接着的日子忽然變得迅速而模糊了起來,我出奇地能睡,連吃飯的時間都睡過去了。常常是一覺醒來就已經傍晚了,就看見秦飛泫笑眯眯地坐在牀頭給我盛湯。聽着他絮絮叨叨說些有的沒的,再被他逼着吃一個水果,沒好氣地跟他嗆嗆聲,就又該睡覺了。可天天睡那麼早,第二天還是出奇得困。我懷疑是不是我腦細胞被燒死了一大半,剩下的腦細胞已經不足以支撐日常腦運轉了?
我睡得連復健的時間都沒有了,忍不住擔心好不容易鍛鍊得有點彈性的肌肉又給縮回去。於是那天我忍不住問來查房的護士:“我老睡這麼久,會不會是大腦炎的什麼後遺症啊?”
小護士一愣:“不是你說睡不着,吩咐往點滴里加點安定的嗎?要不我再減點量?”
那天晚上秦飛泫一回來我就把枕頭衝他扔過去了:“你安的什麼心?你幹嘛往我藥裡放安眠藥?有病吧你!老孃好不容易練出點肌肉全都讓你給弄縮回去了!”
秦飛泫抱着盛着排骨湯的保溫桶沒法躲,結結實實捱了一枕頭悶。噹噹就跟在他腳下,笨笨呆呆的沒躲利索,枕頭落下來正好砸它腦袋上,砸的它嗚咽一聲。
秦飛泫蹙着眉頭看着噹噹,彎下腰把枕頭撿起來,走過來把保溫桶擱在桌子上,又把枕頭拍了拍:“你別仍枕頭了,這醫院的地板上又是細菌又是灰的,你晚上還要枕在腦袋底下的,髒不髒啊。”
我猛地搶過枕頭又一把扔了出去:“你滾!我纔不要你管,你跟你媽一樣,沒有一個好東西!”
他沒臉沒皮地笑笑,慢悠悠地擰開保溫桶的蓋子,熱氣騰騰的排骨湯溢出了濃郁的香氣。他一邊小心翼翼地盛湯一邊說:“你讓我滾我也不能滾啊,你現在一步都離不開我。”說完又捧着湯碗,拿小勺子輕輕地攪,舀了一勺子送到我嘴邊:“嚐嚐?”
我伸出手一把打掉湯碗,冒着熱氣的排骨湯順着他的腿灑了他一褲子,吧嗒吧嗒地滴答在地板上。
“秦飛泫,你怎麼就這麼惡毒?你看着我半死不活地躺在病牀上就這麼痛快麼?你看着我有氣無力聽你擺佈就這麼舒暢麼?你是後天跟着我心理陰影了啊,還是你先天遺傳你媽的基因啊?”
秦飛泫彎腰去撿掉在地上那隻碗,卻半天沒有起身。我氣得只顧着大喘氣,等他直起腰來才發現他眼圈紅紅的。
“姐,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你一輩子都躺在牀上。這樣,你每走一步都離不開我,我就覺得每天都特別幸福,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