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屋的時候,桌上已經上了幾個菜,熱騰騰的冒着氣,卓越很有紳士風度的等我回來,只一直喝水。
“很忙?”
“沒,不忙。家裡有點事情,這不快過年了。”
卓越尖了塊扇貝,慢悠悠的問,“家裡老人身體都還好嗎?”
我愣了一下,擡頭看了他一眼,沒明白過來。
卓越笑笑,“都沒聽你提過你家裡人。”
“哦哦。”我明白過來,自己當孤兒太久了,都把大家當成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忘了“令尊可好”和“吃了沒”一樣,也是一種問候方式。
“蔣教授沒跟您提過嘛?我父母很早就過世了。”
卓越也沒有表現出一般人聽到我這話時常有的吃驚,想想也是,人家是見慣大場面的人,一驚一乍的有*份。
卓越只是點點頭,接着問,“那家裡沒別的什麼人了嗎?只有你自己?”
我猶豫了一下,嚥了口海鮮粥,“還有個弟弟。今年上大一,在Y大學建築。”
“那很厲害嘛。”
聊完了我,我也禮貌性的問問他,“卓總家裡呢?伯父伯母身體都還好吧?”
我不八卦,但是不代表我不聽八卦,行裡那羣小喜鵲整天嘰嘰喳喳。卓越這樣的人物自然是她們的重點對象。聽說卓越雖然背景顯赫,但家庭卻相當複雜。
“一個人帶着弟弟,很不容易吧?”
聽見卓越說這麼煽情的話,我差點沒被粥嗆到,忙喝口水壓了壓,“也沒有,爸媽留了房子,單位也有撫卹金,這不也好好的長這麼大了。”
一頓飯就那麼風平浪靜的吃完了,卓越開車送我回家。我自然不會拒絕,這個時候公交早沒了,我又不捨得花錢打車。回去的路上卓越很安靜,我卻莫名地覺得這安靜裡透着點詭異。
我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卓越,他專注的開着車,側臉的線條很優雅。卓越平時總愛淡淡的笑,現在嚴肅起來,下巴的線條顯得有點冷冷的。
到了小區門口,我又衝卓越露出個大大的笑容,“謝謝卓總,今天您破費了,等發了薪水我再回請您。”
卓越半天沒說話,我等的有點尷尬,自顧自地準備拉開車門。卓越卻忽然抓住我的手,線條分明的臉慢慢向我靠近,眼角透着讓人琢磨不透笑意。
我被卓越莫名的舉動嚇到,臉上頓時燒了起來,有點語無倫次地說,“卓、卓總……”
卓越的臉在我眼前放大,我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的看過他
。他真的是一個長的很好看的男人,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樑,嘴脣的線條還很性感。他離我這麼近,臉上居然看不到一個毛細孔,皮膚簡直比女人還好。
他溫熱的呼吸吐在我的臉上,帶着點淡淡的菸草氣。他就那麼靜靜地看着我,一句話也不說。他離我那麼近,我都能在他瞳孔裡看見自己的臉。
我以爲他要吻我,結果他只是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髮,像對小孩子一樣,嘴角又漾起淡淡的笑,“快點回去吧,也不早了。”
我落荒而逃。
我一路狂奔上樓,心跟裝了起搏器一樣撲騰撲騰快要從嗓子眼兒裡蹦出來。卓越從來沒有這樣過,在我印象中,他一向穩重自持。可剛纔他眉梢眼角分明帶着戲謔的笑意,難道他也像銀行裡那羣女孩子們口中那些公子哥兒一樣,平日裡道貌岸然,骨子裡不過也是放蕩成性?
一開門就看見秦飛泫坐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撥弄吉他。他從小喜歡音樂,這點可能遺傳我爸。他剛來那會隨身沒帶什麼行李,偏偏帶着一個sony隨身卡機還有幾盒磁帶。小時候我對他實行精神暴力的時候,他總是恨恨地瞪我一眼,轉身回房默默戴上耳機。秦飛泫是雙子座,可能就這秉□,有時候跟郭四娘一樣,特文藝。
奈何他再文藝,我也沒有那個閒錢讓他燒在吃飯上學之外的地方。在他能打工的年歲我就趕着他出去送外賣了。這把舊舊的木吉是他用第一份打工的薪水買的,跟了他很多年。
秦飛泫見我回來,擡頭看了我一眼,手指頭沒停下,“回來啦?沒讓人灌酒佔便宜吧?”
我心裡裝着事,也懶得和他計較,“明天下午沒什麼事我應該能提前走,到時候再去超市買買東西。你在家老老實實做大掃除,犄角旮旯的都打算乾淨。這麼大個人了別什麼都不幹,整天在家窩着裝什麼文藝青年。”
秦飛泫放下吉他站起來,衝我瞪他那一對桃花眼,“我說秦沫雪,你別沒事找事行不行!我一上初中就怕你趕出去打工,不是刷盤子就是送盒飯的,有哪個假期是我在家休息過的?現在是過年好不好,我們店長一家老小都回老家過年了,你讓我到哪去泡咖啡?”
秦飛泫現在在商業街中心一家生意很火的咖啡店幫忙。他渾身上下沒什麼優點,奈何長了一幅好皮相,渾身又散發那種純正的文藝*勁。反正據他自己說,他就是咖啡店的招牌,無數少女都是奔着他去的。
我從來不信,也沒工夫去參觀他招蜂引蝶的盛況。
“你一個大男人打打工怎麼了,我十二歲不也出去端盤子了麼?我這麼多年又休息過一天麼?”
他立馬不吭聲,我諒他也不敢跟我硬碰硬。他欠我的,他一直都知道。
他欠我,他那個狐狸精老媽欠我,他那個死鬼老爸也欠我。
一句話,他們全家都欠我的。
我去廚房倒了杯水,過了一會兒他又悶聲不響地挪過來,靠在廚房門邊上,“我今天熬了骨頭湯,我喝不完,你要不要?”
“不要,你明天熱熱自己當午飯吧。我明天出去買東西,沒工夫給你做飯。”
他把眼睛瞪得更大,“那你明天又不吃啊?”
“減肥呢
。”我隨口答了一句,我一向吃得少,什麼東西到我嘴裡都沒味道,覺不出什麼好不好,餓不死就行了。我實在是個沒什麼情調的俗女人。
果不其然秦飛泫撇撇嘴,“就你那木乃伊一樣的身材還減啊?小心得厭食症。”
我閒他煩,“你到底還有事沒事?沒事就滾回你自己房裡愛幹嘛幹嘛,少在這礙眼。”
秦飛泫冷哼了一聲,扭頭走了。
沒過一會兒,他又磨進來了,皺着眉頭猶豫了半天,還是慢吞吞地開了口,“秦沫雪,我現在做飯的手藝不差了,要不我明天好好的做幾個菜,包好餃子等你回來,我們一起……”
“怎麼個意思這是?”我啪的一下撂下杯子,眉毛一挑,盯着秦飛泫。
秦飛泫愣了一愣,見我這樣倒也不生氣,黑亮的眼珠子瞅着我,跟小孩子跟大人要零花錢似,拉住我的手柔聲細語地說,“人家家裡除夕都是這樣子過的,我小時候爸爸媽媽也是這樣子的,下餃子的時候還要放一大串鞭炮……”
我一把甩開他,冷冷一笑,“謝謝你提醒,我也記起來了,小時候我爸媽也是這樣子過年的。只不過後來我爸跟你媽跑了,我媽又得癌死了,我正式成爲孤兒的第一個大年夜你這個小雜種就來了。自從看見了你,我就徹底忘了年該怎麼過了。”
秦飛泫張着的嘴半天沒合上,我盯着他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睛,惡狠狠地指着他說,“我把你養這麼大已經仁至義盡了,不要得寸進尺。我都沒有的東西,我拿什麼給你?你大學一畢業就給我去找工作,自力更生艱苦奮鬥,徹底滾出這個房子,滾出我的世界。然後我們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老死不相往來。”
秦飛泫和我是同父異母的姐弟。只不過我媽是原配,他媽是萬惡的小三。
我到現在也搞不懂我那個死鬼老爸到底爲什麼拋妻棄女去跟個狐狸精結婚。在我記憶裡我爸一直一身白袍玉樹臨風,從沒高聲對我說過一句話,總是對我溫暖的笑。我四歲的時候得腮腺炎,就住在我爸媽工作的醫院裡,可那時候正趕上我媽去外地學習,我爸握着我的手在病牀邊坐了三天三夜。我錢包裡有我們一家三口的合影,那是我滿月的時候,我媽抱着襁褓中的我和我爸在醫院病房前面的花園照的。我媽穿着白色的護士服,我爸穿着白色的醫生服,我爸我媽親親熱熱地靠着頭,我裹着乳白色的小襁褓,露着小肥腦袋瞪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珠。
爲什麼愛我的爸爸,竟然會爲了那個女人拋棄我和媽媽,最後還留下這麼個小雜種給我?
我見過那個女人的照片,過了這麼多年,具體什麼模樣早已經模糊了,只記得是很美。那是我在秦飛泫五歲的剛來的時候,隨身的手提箱裡發現的。就那麼一張照片,闆闆正正地鑲在玻璃鏡框裡,壓在幾件厚厚的棉服下面。那也是張全家福,只不過除了我爸,其他主角都換了人。我還模糊記得那狐狸精跟秦飛泫一樣一雙桃花眼,抱着孩子靠在我爸懷裡,眉梢眼角都是笑。
我當時一翻到那張全家福,就覺得心臟一陣狂跳,渾身血液就跟煮沸了似的,在血管裡面翻滾冒泡,好像不給它們一個出口宣泄出來,就要把小小的身體給撐破一樣。
於是我高高舉起那個相框,咣噹一聲砸了個粉碎,又扯出裡面的照片,操起剪刀剪了個稀爛。
我當時只想着出氣,可當我晚上放學回來,看到秦飛泫小小身子跪在那堆玻璃渣子和爛紙條上一抖一抖地抽泣時,我痛快的身體都發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