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舒皇宮。綠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剛由母妃宮中出來,這樣美麗的景色,便盡收在了眼底。纏纏繞繞下了四天的雨,終是在今日凌晨停了下來。想到此,我便深深吸了一口氣,微眯了眼,雨後的空氣中瀰漫着泥土的芳香,清新已極。
“沒想到在這種時候,二公主竟還有如此雅興鑑賞美景。”依舊陶醉在麗景鮮氣中的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回了魂魄。聽到這種特有的纖細嗓音,我便知道是屬於舒子溶的。緩緩睜開眼,不出所料,遠遠的便看到了,站在睡蓮池旁的舒子溶。仍是一身紫色錦服,綠玉腰封。
“讓溶哥哥見笑了。衣殤只是剛好由母妃宮中出來,經過此地,見此景色,稍微駐足而已。何來雅興可談呢?”我神色自若的看着他朝我走來,巧笑嫣然的說。
仍舊是兒時對他的稱呼,從未變過,也不想改變。即使——他已經不再如兒時那般親密喚我。
舒子溶聽我如此一說,便也輕笑起來。只是他的笑容,自舒衣嬌死後,在我面前便從未蔓延到過眼底。輕笑過後,漆黑的瞳仁稍顯玩味的盯住我的雙眸,脣角劃勾,粲然開口道:“若果真是雅興之致又有何不可呢?況且二公主才情俱佳,貌勝西子,多少英雄甘願爲之折腰啊!真是羨煞人也!”
聽他字字珠璣,我竟有些不適。先前的他見到我,都會漠然視之。更少像今天這樣,與我說話玩笑且夾帶着諸多嘲諷。我有些摸不清他的心思,遂也不願多事,不願與他發生何樣摩擦,只憑他說去,不再搭理。
他見我只顧左看右看,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卻也不生氣。只是輕哼一聲,好整以暇的再次開口說道:“看來二公主不願與本王多談,這也罷了,二公主自小便與本王疏淡許多,本王也不強求。不過皇兄的安危,二公主也不擔心了嗎?”
“淳哥哥他怎麼了?”聽他主動提起舒子淳,我便無來由的緊張起來。隨即擡起頭,急忙問向他。
“看來二公主真是關心太子殿下多一些啊。只是,皇兄遠在錦州,本王卻一直身處京城,到底那邊情況如何,本王又怎麼會知道呢?”舒子溶依舊不緊不慢的說着,邪魅的笑意擴散至整個容顏,眉眼間戾氣乍現。
聽他那隱隱笑意,半露囂張,總覺得事有蹊蹺,深知他不願說的,誰也勉強不了。爾後便想着招來喜兒,讓她去各宮打聽打聽。思及此,微微一欠身施出一禮,恢復先前的清淡漠然,輕巧言說:“既是如此,那衣殤便先行回宮歇着了。想必溶哥哥定有他事要忙的,衣殤便不再打擾溶哥哥。”說着,便轉身離去。
“等等!”舒子溶急切的喚住欲離去的我。轉過身來,一勾脣角,淺笑着眯起眼睛,眸光緲淡輕輕越過我,看向遠處那一池開得正盛的睡蓮。纖細的聲音似夢幻樣不甚真實,淺淡傳來:“如若你真的想知道,我現在便可告訴你。“
話落後,他卻只是那般靜靜的看着那池睡蓮,未再言說什麼。
等了
約有半盞茶功夫後,我以爲他不會再說什麼了,便準備轉身離去。可就在這時,偏聽到他細細的聲音破空傳來:“舒子淳——已經死了!死在錦州城外!”
“你說什麼?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他怎麼會死的?不可能!”驚訝。疑惑。我喃喃自語,話不成句。不敢相信舒子淳他真的就會死。怎麼能信?恍然未覺間,踉踉蹌蹌退後幾步。
舒子溶卻是一臉平靜的收回緲淡眸光,看到我驚慌失措的樣子,冷笑一聲,啓脣說道:“怎麼不可能?戰場之上,謀略武治不如他人,自然是要送命的。況且他面對的,可是西廖國年紀輕輕,謀略過人的帝王。亦或者你希望他不顧平民百姓深處險境,棄城而逃?舍掉二十萬東舒將士,賣國求榮?”
他的話語如刀子生生激在我心,此時我早已心亂如麻,潰散成一盤散沙,可還是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茫然無措的雙眸中,已是淚水連連。但仍是倔強着開口說道:“我不信,我不信!淳哥哥是如此聰穎靈慧,如此仁厚寬和。爲何,爲何他還會敗呢?你告訴我,到底是爲什麼?告訴我!”
我猛的跑過去,一把抓住舒子溶暗紫色的交領,使勁搖晃抓扯,用盡生平之力。只是,只是想讓他告訴我,舒子淳還活着,好好的活着。
看到我的不可理喻,舒子溶更是氣急敗壞起來,憤然甩開我的手,不耐煩的說道:“你就醒醒吧!這已是事實,舒子淳他真的死了。哼!”
本抓着衣袖的手,忽然間便空了。我更加茫然害怕起來,盯着自己空無一物的手,不知該如何反應。
而就在此時,舒子溶夾帶着聲聲冷笑的纖細嗓音,寒涼冰冷,隨之傳來:“舒子淳是爲保我東舒國的百姓與國土,上陣殺敵戰死的,這是他的榮幸。他之前滿口仁慈,滿嘴道義,每日掛在嘴邊的就是百姓怎樣重要,對百姓要怎樣怎樣,說什麼百姓爲水,君爲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現在爲百姓而死,豈不正好遂了他的意。”
“爲百姓而死?淳哥哥爲百姓而死?”我無意識的重複舒子溶凜冽的話語,無法思考,呼吸都痛。
“對!爲百姓而死,亦是被廖皇親手斬於錦州城外。你若真的不甘心,大可以去尋廖皇替舒子淳報仇雪恨。你現在這個樣子,即使萬般傷心也依舊於事無補。”話音落下,鏘鏘有聲,爾後便聽到他離去的腳步聲踏着青花瓷板,恍惚傳來。
報仇?!我孤獨的站在一樹綠蔭之下,任由微風吹起額角的鬢髮。粉色的裙角,漫過身體,與那片新綠相映成趣。我低下頭,認真的看着自己那雙張開的顫抖不安的手掌。這雙手掌可以穩穩握住纖絲綢,可於無形中用出致命之毒。
這些都是舒子淳爲它帶來的,仿似還殘留着屬於他的一絲餘溫,一絲暖意。他清亮的嗓音還響在我的耳畔,彷彿他就站在我的面前。依舊對着我輕淺而笑,在我的耳邊輕聲呢喃。我沉浸在幻想裡久久停頓,不願走入這悲苦的現實中來。
嘲笑的風,高唱的離 ωwш▪ⓣⓣⓚⓐⓝ▪C 〇
別,我卻聽不見。我多想再見他,哪怕最後一面,卻已成癡念。
恍惚間便似看到了,他的長髮,流水落花。他的臉頰,滿城風沙。他的笑顏,燦若月華。
狠狠握緊張開的空落的手心,仿似就那麼握住了對他唯一的念想。那段心靈深處最柔軟的記憶,緊鎖其間。那是我報仇的動力,是我對他回憶的思念。
篤定之後,瞬間清明的眸子映出滿眼的新綠花紅,我匆匆轉過身,向鳳儀宮走去。
鳳儀宮裡一片蕭索哀慼,宮女侍從個個面現傷愁,立在殿外,寂靜無聲。入得正殿,卻見一身明黃宮裝的李嫺姬,不顧儀態坐臥地上,蹙額斂眉,傷心欲絕,聲淚俱下。李思吉亦是老淚縱橫,緊緊拉住尋死覓活的她。
中年喪子,想來攤到誰身上都會肝腸寸斷,失了留活在這世上的勇氣吧。
“皇后娘娘。”我輕聲喚出,聲音瑟瑟抖動,猶如風中枯葉。疾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她略顯細長的柔荑。
“衣殤?衣殤,淳兒他沒了,就這麼沒了。走得時候還好端端的,他還說要給本宮帶回錦州特產,還說要本宮等他完勝歸來,可僅此這短短的幾日,他便沒了,沒了。”李嫺姬眸色渙散,淚眼婆娑,痛心疾首般向我哭訴。
可我亦是梗塞難言,傷心悲痛,連些微一點點的安慰也說不出口。
“娘娘,殿下他肯定不會有事的,一定是在戰場上與其他將士失散了,他們找不到他,便只好滿口胡言。過不了多久,殿下他一定會安然無恙回來的。”多麼蒼白無力的安慰,自李思吉口中說出,亦是沒有任何一丁點的分量。
“哥,到現在你還想騙本宮嗎?姚將軍帶回來的消息怎麼會是假的?況且那個殘酷無情的廖皇還口口聲聲要衣殤嫁過去,纔可還回錦州城,都這般情形了,怎麼再會有假?”李嫺姬喘氣幾聲,哀傷滿面。
不過,這些都是次要的,她說出的話卻讓我震驚萬分。廖皇要我去和親才肯還回錦州?和親麼,這豈不正合我意。
“啊,衣殤你不要難過,相信皇上不會讓你去和親的。去了就等於羊入虎口,皇上他即使再怎麼不喜歡你,也定不會讓你去冒此大險的。”李嫺姬轉頭看向我,眸中淚光瀲灩,不甚清明。
“二公主不要擔憂,皇上肯定會想出別的更好的法子,肯定不會讓二公主涉身險境的。”李思吉亦是寬慰着我,眸中閃爍,光芒不定。
“不,我願意去和親。父皇現在在哪裡?”我斬釘截鐵的說着,一絲猶疑也不留給自己。
“衣殤,你瘋了!廖皇他心狠手辣,你去了一定會受盡折磨,不得安生,不要去!”李嫺姬雙手抱住我的衣袖,擔憂不減,淚痕斑駁。
“娘娘,淳哥哥那麼疼我,娘娘也這麼疼我,我不會讓淳哥哥就此這般白白死去。我要去尋父皇。”撥開李嫺姬的手,不顧她在身後的呼喊,我急忙朝着政德殿奔去。那裡是父皇批改奏摺的地方,也許父皇便是在那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