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八分鐘過後, 纜車停在了在玉屏站。
一走出纜車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天竟然下起了小雨。剛剛在山下, 雖說是陰天, 可也並沒有多少要下雨的跡象。
看着周圍穿着奇怪雨衣的人們, 姚遠有些茫然。雖然對黃山向往已久, 可姚遠卻對黃山根本沒有多少概念。
說來好笑。姚遠對某一個地方的嚮往, 往往是從前人的隻言片語來的。小時候,姚遠最嚮往的地方是西湖,原因僅僅是被楊萬里的那首詩打動了。“畢竟西湖六月中, 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後來, 讀了徐遲的《果樹溝》, 再通過樑羽生認識了天山派的衆俠客, 又心心念念能去天山遊一遊。至於麗江,是被去那兒旅遊回來的朋友那句“那兒的天真藍啊”深深地打動了。而黃山則是被那句如雷貫耳的“五嶽歸來不看山, 黃山歸來不看嶽”給震撼到了。試想,山與水乃是大自然的神來之筆,可是,天下間又有哪座山當得起這樣的讚譽。於是對黃山的嚮往便猶如滔滔的長江之水連綿不絕了。
可向往歸向往,她卻沒有上網瞭解過這些地方。除非是親身前往, 否則對着漂亮的圖片無異於畫餅充飢、飲鴆止渴。所以, 現在, 她實實在在地被周圍人怪異的打扮給雷到了。
照說今天是大年初一, 傳統的中國人應該在辭完舊後忙着會新朋、晤舊友, 可大概是在塵世生活了太久,人們太渴望擁抱大自然了, 這裡的人在姚遠看來,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的多。
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兒人人的打扮都堪稱怪異。人們身上都穿着大大的套頭雨衣,下半身還穿着雨褲,都是透明的,或紅色,或黃色,或灰色……有的鞋子上還套着色彩豔麗的東西,在場的人稱之爲鞋套,可姚遠恍惚記的幼年時在外婆家見過,是人們穿着下水田幹活用的,那叫水田襪。這來來往往的人真象是穿着奇異的透視裝在T臺太走秀。
茫然過後,是好笑,好笑過後,是擔憂。幸好,幸好,前面有小店。現在這年頭,只要口袋有錢,還有什麼買不到的?
“姚遠,發什麼呆呢?把雨衣穿上吧。”蕭正儒從揹包裡拿出一件透明的紫色雨衣遞給她,自己則套上了一件藍色的。
前開襟的,挺修身。看樣子蕭先生倒是做過一番調查的,有備而來。只是,怎麼看着還不如那些現場買的合適唉。前開襟,扣扣子,恐怕雨水會從前面灌進來;修身,倒是挺顯身材的,可惜蕭正儒的雙肩揹包背在背上後,怎麼看也象一駝背老頭。還有,雨水順着雨衣往下流,不全流到褲子上了麼?
大概是發現了不妥,蕭正儒向小店走去。姚遠連忙跟上,進了小店,一問,雨衣才十塊錢一件,而剛纔還聽見旁人在議論,說山下才五塊錢。蕭正儒笑着說不貴,因爲他那兩件雨衣是在家時去超市買的,十二塊九,看來旅遊區所有的東西都要貴很多這句話也是個悖論。姚遠又得到了一個人生真諦。
姚遠本想說將就一下算了,重新買過,兩個人上上下下加起來也要三四十塊,三四十塊也是錢啊。最重要的是,出門時被蕭正儒催得急,又沒料到是出遠門,根本沒帶包,只是很聽話的拿了身份證。早上醒過來後,她偷偷地數過兜裡的錢,二十五塊,還是自己哪次買完東西后隨手揣在兜裡的。
哦,二十五,乘以十就是二百五。看樣子自己倒是很有成爲二百五的潛質。還有,怎麼。一碰上蕭正儒,自己的小市民本色就越來越明顯了呢?吃霸王藥,穿霸王衣,坐霸王車,現在,還遊霸王遊呢。要不,待會兒拿兜裡的錢買兩隻茶葉蛋,請他吃一隻?
可想到如若不買,沒準待會兒會吃大苦頭,而且蕭正儒根本不會理會自己的建議,於是也就乖乖地不吭聲,然後也象衆人一樣一身套頭透視裝,加入了走秀的行列,只是堅決拒絕了“水田襪”。
迎客鬆,是黃山的重要標誌,出了玉屏站沒走多久就到了。雖然對黃山沒多少了解,這棵松樹倒是見過不止一回,哪兒見過的?圖片唄。明信片,書本插頁,還有,幻燈片。
看着蠻多人在排隊等着跟它老人家合影,蕭正儒問姚遠要不要也過去照一張。穿成這樣,姚遠實在有些心理障礙,覺得自己還是不要辱沒它老人家算了。
於是兩人隨着臺階一路往上爬。其實姚遠還是有一項喜歡的程度超過步行的運動的,那就是一動不動。於是乎,沒走多久,她就氣喘吁吁了。
看着她的狼狽樣,看到旁邊有轎子,蕭正儒笑着問她有沒有需要。還要坐霸王轎?
“爬山,爬山,山當然是拿來爬的!”姚遠義正言辭的拒絕。
旁邊,一個六十多歲的矍鑠老者噔噔噔上去了,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孩猴一般的輕盈地往上躥。她,二八佳人,真真正正的二十八歲的佳人,由人擡上去,豈不是要害山道上的行人待會兒還得四處找自己笑掉了的大牙?
意志是堅定的,腿骨是鬆軟的,氣息是不穩的,一路跌跌撞撞地到來百步雲梯。姚遠陡然精神一陣,驚歎一聲:“天哪,真漂亮!”
在這之前,她可是當了回那隻咬了呂洞賓的生物的兄弟,暗自埋怨蕭正儒,怎麼會找了個這種爛地方來。真是見面不如聞名,見光死了!初次去西湖時,滿懷着希望去瞧一瞧那接天的蓮葉,映日的荷花,哪曉得只有那麼丁點兒;遊南京時,去了文人筆下槳聲欸乃的秦淮河,哪裡知道竟是一條根本沒什麼美感的臭水河;再去蘇州,留園實在擔不起葉聖陶的讚譽。“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文人的嘴實在太不靠譜了,姚遠感嘆。又一次見光死了!
可現在,站在這兒,望着眼前的雲海,驚歎了,天下竟然有如此美麗的地方!此景只應天上有,暗疑置身在天都!剛纔所有的疲累似乎隨着雲霧一起消散了。
不過,來到了陡峭難行的一線天,姚遠的怨懟又出來了。嘩嘩的流水順着狹窄的臺階往下流,灌到了鞋子裡;傾着身子往上爬,雨衣一次次被自己踩到。如果不是怕後面的人因爲自己無法前進,她真想在這滿是流水的臺階上坐下。
“加油!到了!到了”蕭正儒在後面鼓勵她。
姚遠擡頭看看,真的要到了,於是鼓起勇氣,聚起力氣,挪動痠麻的腳步爬上了峰頂。
一上峰頂,才發現真是別有洞天。再一路行來,處處是美景。龔自珍曾寫道“海起山中,雲乃海族。雲聲濤起,軒後之樂。”雲霧繚繞在山間,緩緩飄動。那美,縱使是天下最擅長丹青的國手也不能畫出它的一分神韻。
此時,多日鬱結在心間的悶氣似乎一掃而空,什麼背叛,什麼傷害,什麼愛不愛,統統都可以放在一邊,大自然真是一味治心病的良藥。難怪那麼多古人在受傷後會選擇歸隱山林。
一路上,兩人走走停停,盡情地欣賞這無邊的美景。終於,碰到一個沒有見光死的了。這美景,比煽情的文人筆下描寫的還要美。這美,是活的,是動的,是時刻變化着的。
在光明頂,看着眼前的雲海和隱隱約約顯現在雲霧中的青山、怪石、綠樹,姚遠終於再也抵擋不住誘惑,不用攝影師蕭先生建議,就決定要在此擺個美麗的pose,留念一下。爲了讓自己不至於太給這美景抹黑,姚遠決定要以最美的姿態展現在鏡頭前。可惜,等她脫下雨衣,冒雨站在光明頂上,背後的雲霧已經散了大半,遺憾得姚遠直跺腳。再往前走,因爲前車之鑑,她也不再急着擺pose,任由蕭大攝影師抓拍了許多美麗的瞬間。
其實,人生中很多美麗的一瞬間,在它出現的時候,你要即時伸手抓住它,否則它轉瞬即逝,任你悔斷肝腸也無濟於事。同樣,失去了的,你也無需再爲他牽腸掛肚,這樣你纔不會錯過前面的美景。
“嗨,你真的好美呀!我好喜歡你呀!”站在一處懸崖邊,對着眼前羣山間的雲海,姚遠把手撮在嘴邊,擺成喇叭狀,大聲的宣告。再一回頭,看見蕭正儒正呆呆地看着自己,於是朝他俏皮地笑了笑。那笑容,純淨而明亮,再也不復往日的憂傷,讓蕭正儒覺得周圍的景緻都失了神色。來不及也不想用相機記錄下這一刻,他把這一瞬間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心裡。這纔是人間最美的景緻,他不願和任何人分享。
晚上,兩個人下榻在北海賓館。蕭正儒來之前就在網上預訂了標間,又是兩間。看看那雖然因爲淡季打折卻依舊高得令人乍舌的房價,姚遠有些不好意思,卻覺得分外溫暖。
“姚遠,看什麼呢?”第二天一大早,蕭正儒走出賓館時,看到姚遠正站在賓館門前的空地上望着遠處發呆。
“趁着能看的時候多看一會,以後就都看不到了!”姚遠有些惆悵。
“走吧!咱們去外面轉轉!”吃過早飯,蕭正儒招呼姚遠。
“等等我,我還沒收拾好東西呢。”姚遠推開椅子,打算回房間收拾一下自己那少得可憐的行李,那些還都是蕭正儒給準備的。
“不用了!明早再收拾吧!”看着姚遠詫異的神情,蕭正儒笑着說,“我啊!難得碰到能在這仙山當神仙的機會,當然捨不得就此迴歸凡間了!剛纔,我已經去前臺說過了,咱們就在這兒多住一天。住一天黃山做一天神仙,這機會可要抓緊了。”
這一天裡,因爲不用趕路,兩個人四處亂晃,儘可能地多享受這當神仙的快樂時刻。
山上的雲霧似乎很有滌盪人的心胸的功能,雖然經歷了兩天的跋涉,姚遠反而更神清氣爽了。
“我知道那些道士爲什麼要找個深山練功了,雲霧裡肯定有仙氣,多吸收,自然而然就羽化成仙了。”姚遠得意地向蕭正儒講述自己的新發現。
第三天,兩人踏上了下山的路途。剛走到白鵝嶺,竟然下起了雪。
幾分鐘後,黃山鬆那長長的針尖上吊着一顆顆晶瑩的小水珠。姚遠激動地喊蕭正儒:“快來!快來!這邊漂亮!”
而蕭小攝影師樂此不疲地在姚大導演的指揮下四處取景拍照。
拾級而下,隨着飄落的雪花越來越多,山路兩旁的樹木也不斷在發生變化。先是樹葉被包裹在了冰瑩裡,再繼續,是樹枝。不過是半個鐘頭,所有的樹都穿上了冰做的衣裳。老天真是一個神奇的裁縫,每一棵樹的外衣都是那麼完美,那麼炫目,姚遠真想搬一棵回家珍藏。可如果真讓她選,她肯定會不知所措,因爲每一棵都是她的最愛。
一路流連這美景,雖然有蕭正儒時時在耳邊提醒,恍神間,姚遠還是滑了一下,差點摔倒。氣溫太低了,落在臺階上的雪頃刻間就結了冰。
姚遠的驚叫聲嚇了蕭正儒一跳,監督着她放慢腳步,橫着腳一步一步往下邁。可惜,姚遠還是會不知不覺間又將往下邁的腳步放正了,畢竟螃蟹的獨門走路姿態還是不太好學的。因此,姚遠的驚叫聲還是會不時響起。
在又一聲驚叫中,蕭正儒一把抓住了要滑倒的姚遠。他不動聲色的將姚遠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掌中。姚遠怔了怔,卻沒有掙開,任由蕭正儒牽着自己的手,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偶爾,有挑着東西上山的挑山工迎面走來,蕭正儒總是把姚遠護在身後,用空着的那隻手擋在旁邊,以防挑山工肩上晃動的東西碰到姚遠。
山路旁,樹上的冰開始融化,一滴滴水珠掛在枝頭,宛若溫軟的淚滴,落到地上,也落到了姚遠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