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辦公室的窗前, 目送着一個個學生離去的背影，姚遠真是百感交集。有如釋重負，三年了, 終於到了卸下擔子的這一天；有擔憂, 害怕有學生到臨考時怯場, 發揮失常, 讓他們三年的努力毀於一旦；有期盼, 期盼每一位學生能發揮出色。分分分，學生的命根，其實, 這何嘗不是老師的命根呢？教師的付出和能力用什麼來衡量，說起來, 規則有千條萬條, 可最終真正被各界認同的只有一條, 那就是學生的分數。這大概就是，素質教育永遠只能是個口號, 學生減負永遠只是癡夢的原因吧。
一考定終身，五天後就是他們上戰場的時候了。這次，考前恰巧是週末加端午節，相當於讓學生多了個長假。剛纔，姚遠就象老婆婆一樣又在教室裡好好的叮囑了他們一番, 不要給自己壓力, 要好好休息, 保持良好的心態……囉嗦到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可是, 學生才一出門，她又覺得自己似乎還有什麼沒跟學生交代清楚。考前綜合症, 看來患病者不禁有學生，還有老師哪。姚遠搖了搖頭，嘲笑自己。
放學到家時，蕭正儒也在，正在廚房裡跟一條大鯉魚搏鬥，說是今晚要犒勞犒勞勞苦功高的姚老師。姚遠愛吃魚，愛吃紅燒鯉魚，不過很少燒。聽老人們說鯉魚比較發，要抽了筋纔好。有一次，刮完魚鱗後，就在魚背上橫切了一刀，又照着別人的說法用刀背在魚身上輕拍，然後緊按着抽魚筋，魚在手下拼命掙扎，又發出“嘰”的一聲慘叫，那慘叫聲其實不大，大概是太全神貫注了，又或者是周圍太靜，還有可能本身作爲劊子手心虛，反正當時姚遠嚇得鬆了手，任憑那沒了魚鱗的魚跳下了砧板。後來，魚下油鍋時，又突然跳了起來，沒有思想準備的姚遠嚇了個夠嗆，從此以後，她就不太敢買鯉魚了。
看蕭正儒在廚房裡忙着，姚遠放下包就下去接團團放學。飯桌上，在團團的插科打諢下，氣氛很不錯。可是，姚遠心裡總是有着那麼一絲不安。這樣的幸福，能一直擁有嗎？
這幾天，姚遠一直提議蕭正儒去他姐姐家看看蕭媽媽，可是，她發現在蕭正儒心裡，可能有着什麼心結，他一直沒有應承。沒有他母親的祝福，這段感情真的能繼續下去嗎？還有，團團，她能一直生活得象現在這麼無憂無慮嗎？
“哈哈哈……哈哈哈……”團團那放肆的笑聲從沙發上姚遠的包裡傳來。團團連忙搶着衝過去，拿出手機，獻寶一樣呈給姚遠。
“團團，接電話，是爸爸。”看了看來電顯示，姚遠按下通話鍵，遞給團團。從肖子凱摔了她手機的那一天起，姚遠就從不接他電話。
“媽媽，爸爸讓你接電話。”“爸爸”一聲過後，電話那頭的肖子凱好像吩咐了一下女兒什麼，團團又把手機遞給姚遠。
“什麼事？”姚遠淡淡地問。
“你說什麼？在哪裡？我馬上來！”姚遠一下子着急起來，蕭正儒奇怪地看着她。
“正儒，快去開車。”姚遠連忙拎起包，又抱起團團。
肖子凱坐在椅子上，抱着頭埋在兩腿間，看着那抖動的肩膀，可以推測他正在哭泣。餘思箐坐在他的身邊，一隻手在他的背上輕拍，似乎在安慰他。肖爸爸坐在走廊對面的椅子上，眼神空洞，找不到焦距。姚遠一行三人匆匆趕到市人民醫院的腦外科手術室外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怪異的畫面。
“爺爺！”有一陣子沒見過爺爺的團團撲了過去，一把摟住了肖爸爸的腿。肖爸爸似乎總算回過了神，伸出手摸了摸眼前心愛的孫女，一滴渾濁的淚掉了下來。
姚遠走到肖子凱面前，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肖子凱看了看正摟着孫女落淚的父親，站起來，示意姚遠到一邊說。餘思箐站起來，似乎想跟過來，想想，又走到電梯口的窗戶邊上去了。
原來，這幾個月來，因爲氣兒子，肖爸爸肖媽媽從來都沒進過城。以前，肖子凱都是每逢團團在他那兒時，帶着回老家。而回老家時，肖爸爸肖媽媽也只跟團團講話，很少理肖子凱。因爲爸爸媽媽從不來家裡，因此，上個月餘思箐說房租到期房東不願再租搬過來時，他也沒有拒絕。今天下午，有些天沒見孫女了的肖爸爸肖媽媽趁着端午帶着包好的糉子來到了家裡，開門的那一瞬間，看着家裡穿着一身家居服的餘思箐，肖爸爸肖媽媽終於明白了一切，一場不可避免的爭吵中，有高血壓的肖媽媽昏了過去。
而現在，肖媽媽依舊在手術室裡搶救，醫生說是腦溢血。
看着手術室的門，看着坐在門口摟着孫女垂淚的肖爸爸，姚遠的心裡一陣難過。肖子凱，她不是沒有恨過，可是，她多麼不願這一切發生在兩位老人的身上，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老天爲什麼總是懲罰錯人呢？
手術室的門開了，肖爸爸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手裡牽着團團。姚遠和肖子凱連忙跑過去，圍住醫生。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醫生一邊脫下綠色的口罩，一邊搖頭。表情沉痛的離去。
“爸爸！”肖子凱連忙抱住往下滑的肖爸爸。
“爺爺！”團團被軟倒的肖爸爸撞倒在地，在加上看到爺爺的樣子，嚇得大哭起來。姚遠連忙抱起女兒，柔聲安慰。
醫生護士又匆匆趕來，將肖爸爸擡上了擔架，推進了病房。蕭正儒走過來，從姚遠手上接過團團，繼續安慰還在哭泣着的孩子。
“媽媽，奶奶怎麼了，她怎麼不理我，奶奶是睡着了麼？”看着肖爸爸在鎮定劑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姚遠抱着團團去送肖媽媽一程。在這忙亂的十幾分鍾裡，肖媽媽的遺體已經被送往太平間。
住院部後面，那一排低矮的房子就是市人民醫院的太平間。門口，擺着一長溜花圈，有幾個身着孝服的男女正在哭泣。
因爲當地以前實行的一直是土葬，這幾年雖然政府推行火葬，但有些迷信思想較爲嚴重的人認爲，土葬後人還是能輪迴重生的，而火化是所謂的挫骨揚灰，就再也無法超生了，因此有些老人還是會要求家人在自己死後偷偷土葬，並屢禁不止。爲了推行政府的火葬政策，當地的很多醫院規定，病人在醫院去世後，一律不能將屍體拉回家，而是在第二天直接送往火葬場火化。
按當地的風俗，死者一般在第三天下葬，那麼第一夜就是喪夜了，兒女要在這一夜守靈一整夜。那些，正在哭泣的正是在守靈的人。
太平間裡，蓋着白布的屍體，一陣又一陣傳來的哭泣聲，氣氛讓人心裡瘮得慌，姚遠緊緊地把團團摟在懷裡，這是女兒第一次面臨親人的死亡，她怕她嚇壞了。
“媽！爲什麼死的不是我！”肖子凱乾嚎一聲，那聲音無比絕望。
“奶奶，你起來！你起來！起來抱團團！”團團嚇得大哭起來。姚遠緊緊摟着女兒，把她的小臉埋在自己懷裡，無聲的哭泣起來。
肖媽媽在晚間突然去世，自然來不及安排喪夜的相關事宜，只有在明天火化後回老家再說了。姚遠抱着團團去病房看了一下肖爸爸後離去，而肖子凱則開始打電話通知親屬，並着手開始操辦各類相關事宜。
“正儒，明天去看看你媽媽吧。子欲養而親不在，那纔是最令人痛苦的。我不想你以後後悔一輩子。”夜裡，看着若有所思，遲遲未能入睡的蕭正儒，姚遠動了動，將頭枕在他的臂彎裡，“好好跟她說，不要再吵架！”
“現在這樣，我不放心你和團團！”蕭正儒悶悶地說。
“我們沒事。而且，以你的身份，不適合陪着我們去送團團奶奶。你還是去看看你媽媽，多陪她幾天。”姚遠支起身子，努力扯出個笑容，“你可不能讓人笑你有了媳婦不要娘哦！”
“知道了，我明天就去。”蕭正儒遲疑了一下，“如果有什麼事，你就打電話給我，我馬上就回來！”
第二天一大早，蕭正儒把姚遠送到醫院後，就上了開往H市的高速公路。
來到太平間門口，肖子凱的堂嫂遞過了連夜趕製的孝服。姚遠給團團穿上了那套拖地的孝服，脖子上套上了麻繩，腰上繫上了稻草繩。看着那套明顯是給兒媳準備的孝服，姚遠遲疑了。仔細搜索了一下，並沒有發現餘思箐的身影，大概是肖爸爸不讓她來吧，也或許……
自己能穿這套衣服嗎？姚遠抱着團團想要走開。
“遠遠！”肖子凱的聲音裡滿是祈求。姚遠假裝沒有聽見，繼續往前走。
“遠遠！”肖爸爸的聲音裡滿是祈求和哀傷。姚遠站住了，放下團團，扶住了從病房裡跌跌撞撞趕來的肖爸爸
“遠遠，爸爸求你，求你看在我這張老臉上，看在團團死去的奶奶的臉上……”肖爸爸的聲音裡滿是絕望和哀傷。
姚遠走過去，穿上孝服，戴上麻繩，繫上稻草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