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飯的時候,蕭寧並不在。
偌大的房間裡,就只剩下陸雲沙和蕭文昊兩個人。
他們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桌上的紅酒淬着晶瑩的冰塊,陸雲沙拿起杯子,輕輕地晃着,想讓它快些融化了,可是,那些堅硬的冰卻依舊滿是棱角。
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周彥召家的場景。
剛進院子的時候,她就隔着臥室的落地窗,看到了他牀前的那個女孩。
初秋,花園裡楓葉瑟瑟,如同紅雲般彤彤地繞在枝頭上。
那個女孩抱着他,悉心地幫他翻過身子,又伸出雙手,將他溫柔地抱起來。當她用毛巾擦向他臉頰的時候,蕭寧看到他永遠疏離淡漠的臉龐上,也似繞上了一片紅彤彤的雲。
原來,他並非想象中的毫無感情。
他也會覺得害羞。
她心裡一鬆,走進他的房間。
她已經下定決心要同樣溫柔地對待他。
雖然他已經癱瘓了,但無論如何都是她的未婚夫。她不該因爲這個理由而對他有半分的疏離。
可是,當她走到他的身邊,當她握住了他的手,他卻冷冷冰冰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直到現在,她仍記得他看向自己的那個眼神。
很涼,很涼,涼得彷彿是封凍千里的雪川,又彷彿是眼前這杯子裡無論怎樣都不肯融化的堅冰。
一晃這麼多天過去了。
陸雲沙想起來,心還是止不住地顫抖。
多麼熟悉的眼神啊。
曾經她滿懷迎來的新婚之夜,她的丈夫就是那樣冰冰涼涼地看着她,彷彿與她隔着千山萬水,彷彿她根本就不該存在。
往後的那些日子,並沒有想象中的甜蜜,有的只是一種無法言說、卻又深入骨髓的痛苦。
都說夫妻間應該相敬如賓。
蕭文晟對她,也始終只是相敬如賓而已。
蕭文昊就不同了。
文昊就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大火,他熱情洋溢,他深情如許。她知道,火能燎原,是容易鼓動人心的東西,卻也是最最危險的東西。她曾想過躲開這把火,可是他,卻總是時時刻刻地給她溫暖和關懷,他的關懷,就像星星之火,終有一天燃燒了她所有的脆弱……
那些過去,那些危險的、旖旎的過去。
現在想來,卻如同是一場夢,春夢了無痕。
她夢醒了,卻並非無痕,而是滿身劇痛。
人人都會犯錯,有些錯誤可以挽回,有些錯誤無法挽回。
他們之間,從踏出第一步的時候,就已經無可挽回。
所以,她只能徹徹底底地拋開。可她拋開之後,又將邁向哪裡?
就在那天,周彥召那樣冷淡地對待她的那一天,她幾乎以爲他要向自己要求取消婚禮。
但他什麼都沒有說。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又該不該繼續堅持下去?
她該怎樣做,才能保障唐唐的未來?
擡起頭,陸雲沙下意識地看了眼蕭文昊。
他正若有所思地晃了晃杯底的紅酒,又仰頭慢慢地飲下,放下杯子時遇到她的目光,他微一凝眸,終是忍不住開了口:“你前幾天又去找過他了?”
陸雲沙停下刀叉,靜靜地說:“他是我的未婚夫,我當然有必要去看望他。”
“未婚夫?”
蕭文昊喃喃自語着,驀然間,從餐桌上摸到她的手,又緊緊地握住了,聲
音也喑啞:“雲沙,你聽我說,不要跟周彥召訂婚,更不要跟他結婚。只要你不跟他結婚,你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什麼都願意?你還真是什麼都願意做,也什麼都敢做!”
陸雲沙卻驀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她擡眸,眸光如刀般地盯着他:“車禍的事情,就是你做的吧?”
黑眸微微一頓,蕭文昊眯起眼,看着她,好半晌才低低地說:“你都知道了。”
“你是瘋了嗎?”
陸雲沙卻驀地站了起來,她的語氣憤怒而失望:“我以爲文晟的事情之後,你會有一絲絲懺悔,卻沒想到,同樣的事情,你還會再做一遍。你怎麼能變得這麼惡毒?”
蕭文昊也跟着站起來,緊緊盯着她,忽然間他不怒反笑:“你居然會替他說話?我看你纔是瘋了。”
“我瘋了?”
陸雲沙咬了咬脣,眼淚在剎那間奪眶而出:“對,我是瘋了。瘋了纔會在兩年前被人蠱惑,讓文晟坐上那趟亡命的飛機,瘋了纔會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看着你壞事做盡,又心甘情願地被你利用!”
蕭文昊看着她,狠狠地閉上眼睛,所有話語都艱澀的堵在了喉頭。而那些壓抑的情緒,在胸口瘋狂地奔涌着,就要將他日積月累封存的記憶給沖垮。
偌大的餐廳裡,她的聲音卻清冷地飄來:“沒錯,我是不愛周彥召,但那又怎麼樣?他再不濟,也沒有你的心腸歹毒。更何況,他只是一個身有殘疾的病人,在太多的方面,他都比你要高尚的多!”
“雲沙,你根本就不瞭解他。”
手指握得咯咯作響,蕭文昊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終於還是忍不住。
“曾經的我,也跟現在的你一樣同情他,信任他。雖然並不喜歡他那個母親,但我仍舊把他當兄弟,我曾經那樣毫無保留地對待過他,可是……”
他深深呼吸,盡力剋制着憤怒的喘息,回憶卻讓他的眼中閃過一陣痛苦的厲色:“他根本就不像他外表看來的那麼純良淡泊、與世無爭。兩年前,我和你的事情,我誰都沒有講過,只告訴了他一個人。一直以來,他都在慫恿我、鼓勵我,去把你搶到手。就連那個晚上,私自修改大哥行程的建議也根本就是他提給我的!”
“你在說什麼?”
身體劇烈的顫抖着,陸雲沙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幾乎是難以置信地反駁:“如果真的是這樣,爲什麼你從來都沒有對人說過,連媽都沒有說過?”
澄亮的燈火中,蕭文昊目光復雜地錯落在她的身上:“一旦我說出來,我跟你的事情就也會被捅出來。你已經沒了大哥,我又怎麼能再玷污你的名節?那個姓周的混蛋就是利用了這一點,也早就料到了這一點,纔敢肆無忌憚地佈下這一個局。別忘了,那一年,大哥的目標是要進軍海濱、兼併遠夏。他那樣野心勃勃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容忍自己的榻邊有他人酣睡?”
黑暗中,彷彿有什麼尖銳的東西,如同閃電般倏然劃裂了陸雲沙的心。
“是他?”由身到心都是一片冰涼,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手掌,只覺得肺腑裡恨得能嘔出血來:“害死文晟的人,原來是他……竟是他!”
眼底燃燒着深深的怒火,蕭文昊痛苦地閉了閉眼睛,拳頭推搡地捶在旁邊的桌子上:“我把他當做最好的兄弟,那樣信任他,欣賞他,甚至都超過了我的大哥,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那麼些年他對我的友情全都是假的,他所表露出來的淡泊也全都是僞裝的!他利用我對你的感情
,一手害死了大哥,又轉而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他纔是這世上最卑鄙無恥的人!他纔是那個應該下地獄的惡魔!”
……
夜已深,秋風寒涼飄零。
譚惜站在陽臺上,看着蕭寧被曾彤送出院子,她不禁抱了抱自己發涼的手臂。
自從周彥召生病以來,一直都在靜養,幾乎不曾見客。
而今天,他卻跟蕭寧在書房談到了深夜。
就連晚飯都是由曾彤靜悄悄地遞送過去的。
她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那一瞬間,也忽然不想知道了。
深深吸一口氣,她轉身,徑直走向書房。
房間裡只開了一盞壁燈。
壁燈下,周彥召將輪椅轉了向,面對着窗口沉默地坐着。
窗簾被人拉開了,黑暗的室內,燈光交錯着微弱的月光,靜靜地灑在他的身上,襯得他的背影愈發清冷。
輕輕闔上房門。
譚惜咬了咬脣,讓自己露出一抹甜美的微笑,然後腳步輕快地走向他。
“這樣就走了?”溫柔地蹲在他的輪椅邊,譚惜握住他的手,可他指尖的冰涼卻讓她的心猛然一驚。
“你不喜歡她。”說這話的時候,周彥召甚至都沒有看着譚惜。
窗外,夜風輕伶,穿過樹葉打出沙沙的響聲,靜謐得像是一場仲夏之夢。
靜靜地凝望着,周彥召的目光漸漸深遠,像是能透過眼前這沙沙作響的枝椏,眺望到千山萬水之外的未來。
如此高深莫測、如此黯然疏離。
他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顯露過這樣的表情了。
睫毛猛然顫動了一下,譚惜輕咬住下脣,腦中飛快地閃過幾個念頭。但她什麼都沒有說。
“真倒黴呢,還是被她發現了。這下該怎麼辦纔好?”
將頭歪在他的膝蓋上,譚惜甜膩地窩在他的懷裡,眼神明亮,笑語輕鬆,彷彿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不在乎。
周彥召低眸,看着她如此溫柔歡欣的模樣,他很想伸出手去撫一撫她如瀑的黑髮。
手剛剛觸及髮絲,又頓了下來。
“把我推到桌子那裡。”夜色裡,他的聲音疲憊輕柔,如同窗外纏繞的夜霧。
譚惜一怔,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將他推過去。
周彥召伸出手,有些吃力地俯下身,拉開了左邊第三個抽屜。
胸口有不易察覺的喘息,他失神地望着那個抽屜,過了好半晌,纔將裡面的一個盒子拿出來。
譚惜的心驀然一跳。
打開盒子,那枚如灼目的紅鑽正靜靜地躺在裡面。
黑絲絨的襯布,使它的光澤愈發流轉,那樣璀璨的光芒,就如同是暗夜裡的一把火焰,又如同是戀人間生生世世至死不渝的誓言。
“你還留着呢?”
指尖發白,譚惜的手有些僵硬地交握着,目光卻再不能移開半寸。
“一直都沒有丟掉。”
目光緩緩地從鑽戒上收回,周彥召擡起頭,深深地望着她。黑暗中,她的雙眼是如此得明亮,明亮得就像是生機勃勃的火焰,她的臉頰又是如此的暈紅,暈紅得如同天邊最豔麗溫柔的晚霞。
她是如此的美麗,火一般的熱情,花一般的甜美。
而他……
良久。
他伸出手指,撫摩着她白皙的臉頰,他的聲音裡有着微不可知的屏息:“譚惜,如果我康復了,你願不願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