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貓換太子”
1
這雨來得突然,事先是沒有徵兆的。天空中劃了一道閃電,又響了一聲炸雷,大雨就來了。墨一般的黑夜,堆砌得實實在在,沒有一絲縫隙。只在閃電亮起的剎那,可以看到無數的雨箭從深不可測的天際疾飛而下,重重地射向地面,射向黑黜黜的咸陽城。
有人以爲這是異兆。
有這個想法的人名叫畢初,雷聲響起的時候,這位老實巴交的農民正眼睜睜地看着妻子畢氏在痛苦中掙扎。妻子的嘴裡咬着一塊看不清顏色的麻布,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滾下,滾落到脖子,再滾落到胸前,浸溼了薄薄的麻衫。
雨點不時地穿透窗板飄進來,昏暗的油燈便隨着冷風忽閃。畢初的雙手沾着血,那是妻子的血,鮮紅,還帶着妻子的體溫。女人生第一個娃的時候就是他親自接生的,因此知道這件事有多麼壯烈。那時,畢初想去請個接生婆,卻被妻子阻止了,她說女人本來就要生娃的,這是天神定下的規矩,能有什麼危險哩?街坊鄰居有很多娃,哪一個不是順順當當就生了?當然,也有女人因爲生娃死了,可那樣的噩運怎會碰巧就落到自己的頭上哩?畢初嘴笨,平日裡就說不過妻子,家裡的大事小情都由妻子拿主意。既然妻子這樣說,他也就這樣聽,也這樣信。
今天天擦黑的時候,妻子就感覺不妙,就躺到了炕上。畢初已經有了一個男娃,還想再要一個男娃,城外那幾壟薄地還指望着娃接着種下去哩。女娃將來總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就是別人家的人了,對自己家是照看不了的。男娃就不同了,不光可以留在家裡,還能帶個女人回來,那女人若是身板壯實,還是一個好勞力哩。若是知禮守孝,對父母……妻子的哀嚎打斷了畢初的思緒,妻子的哀嚎像鈍鈍的刀片划着他的耳膜。他有些內疚,不能替代妻子受苦受罪倒也罷了,如何能在這樣的時刻想那些不着邊際的事呢?他把思緒收回來,從背後緊緊地抱住妻子,嘴裡不停地說着鼓勵的話。妻子看不到他的臉,當然也看不到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他們的淚水和汗水融在一起,空氣中瀰漫着熱乎乎的腥味兒,熱乎乎的燈油味兒,熱乎乎的土味兒和柴草味兒……
雨越下越大,嘩嘩的聲音像一團亂麻,塞滿了每一寸空間,擠得畢初喘不過氣來。他就想,這是一個異兆。眼看着麥子就要熟了,這場不期而至的大雨不僅毀了麥子,也毀了他的憧憬,更讓他不得不與妻子一起經歷生死考驗。如果能讓妻子平安無事,他寧願不要這娃,這男娃!
孩子露出了黑黑的頭頂,畢初意識到自己又走神兒了。爲了掩飾,他興奮的聲音有些誇張:“生了!生了!夫人,生下了!”果然,他雙手捧出了一個渾身青紫的嬰孩:“男娃!夫人快看,男娃!是男娃哩!”
畢氏側頭瞥了一眼,嘴角現出一絲疲憊的笑,然後就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她太累了,連看兒子一眼的力氣也沒有。
畢家有了兩個娃,兩個男娃!老大叫畢鷹,老二就叫畢駿。名字都是畢初起的,鋤地的時候,恰好有狩獵的馬隊馳過。畢氏對駿這名字很滿意,而對鷹卻一直有些不以爲然:“鷹只在天上飛着,既不會拉車也不會犁地。我看以後我還要指望老二呢。”
畢氏之所以有偏心,是因爲這兩個孩子性格截然不同。老大從小愛哭,老二沉穩;老大愛鬧,老二乖巧;老大年長一歲,身強力壯,凡事都要佔先,老二卻天生羸弱,總被哥哥欺負。於是,當孃的就將更多的關愛給了老二。
2
那埸大雨確實毀了即將收割的麥子,不少人家斷了口糧,他們拖兒帶女逃往魏國或韓國,咸陽城裡就冷清了許多,從城裡拉出去的屍體也多了許多。
百姓的疾苦並沒有影響到惠文王的興致,這些日子他幾乎沒有離開過羋妃的後宮。這羋妃原是楚國女子,被楚王做爲貢禮送給了秦王,年方17,面容姣好,舉止婀娜,而且知書識禮,一入宮便深得惠文王的寵愛。就在那個暴雨之夜,她也生下了一個王子。
這一年爲周顯王43年,公元前326年。
惠文王原名嬴駟,做太子時曾經觸犯了國法,正在秦國強力推行變法的左庶長衛鞅說服秦孝公,將太子的老師公子虔和公孫賈分別施以劓刑和黥刑。此舉震驚朝野,新法得以順利實施,從此以後秦國國力大增。嬴駟繼位後,在公子虔的挑唆下車裂了衛鞅,但他並沒有廢除衛鞅定下的新法,而是在丞相張儀的輔佐下繼續推行中央集權。去年,他還變公爲王,正是人生得意的頂峰。如今又老來得子,自然樂不可支,每日將小王子抱在懷裡,須臾不肯放手。
對此,羋妃既高興又不無擔憂,她說:“大王,這些日子你留在後宮,滿心滿眼都是王子,若是荒疏了國事,臣妾可如何擔待得起呀。”
惠文王並沒有將將羋妃的話聽進耳中,他說:“愛妃你看,小王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鼻挺口闊,明目大耳,一出生便帶有王者之相啊。”
聽了這話,羋妃連忙擺手說:“大王休說此話。若是傳了出去,只怕臣妾往後的日子不好過呀。”
惠文王不悅:“怕甚!秦國是寡人的秦國,天下是寡人的天下。寡人想傳給誰就傳給誰,無需他人多嘴!明日臨朝,寡人就宣佈重立太子,看他何人膽敢多言!”
羋妃倒吸了一口冷氣,急忙阻止:“大王不可!大王若是真心疼愛臣妾,就請不要再提此話。不僅不能再提,這樣的念頭也要從大王的心裡連根拔掉。臣妾不求母儀天下,只求母子相依,平安度日就好。”
羋妃這樣說並不是虛意謙讓,天下人都知道秦國太子乃是惠文王的長子嬴蕩,一廢一立必然釀成腥風血雨。羋妃在後宮被封爲八子,以她的實力怎敢與王后和嬴蕩爭鋒?
惠文王坐到羋妃身邊,摟着她的肩膀讚道:“愛妃寬容大度,實乃寡人之福。愛妃,寡人要你再生一個漂亮的公主,如何?”
羋妃含羞回答:“只要大王喜歡,羋妃何敢不從?大王,還請爲王子取個吉祥的名字吧。”
惠文王沉吟說:“嗯……王兒降世,天呈異像,又恰值麥熟季節。依本王之意,取名爲稷!江山社稷的稷!愛妃,就叫嬴稷如何?”
羋妃眉頭緊皺,正要阻止,王后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好啊!這名字好!”踩着話音,惠文後在使女的陪同下笑咪咪地走了進來。
“王后娘娘。”羋妃急欲起身施禮,卻被惠文王制止:“愛妃不必多禮。”
羋妃很是不安,偷眼看着惠文後。惠文後的臉上輕輕掠過一絲不悅,很快便含笑如初,說:“是呀,八子初爲人母,身體虛弱,且請免禮。”
惠文王接過話頭:“王后來得正好。你且說說,嬴稷這名字好還是不好?”
惠文後話中帶刺道“好好,好得很哪。江山社稷的稷,多好的名字啊!”
惠文王放聲大笑:“哈哈哈,小東西果真當得此名。”他將王子遞到王后面前:“王后請看,小王子出生數日,至今一聲未哭,真乃天神下凡也!”
惠文後腮邊的肌肉不經意地跳動了一下,強壓着內心的惱火:“哦?若真是如此,豈不是秦國的大幸了?”
惠文王說:“是呀!寡人在位11年,五十而得子,實乃上天格外眷顧。寡人要挑選良辰吉日,禮祭天地。上告先王,下布百姓,周知列國諸候,普天同慶。”
不待王后開口,羋妃便急道:“大王不可,萬萬不可。小兒前面除了太子,尚有七位王兄,哪裡就輪到他當此殊榮。王后娘娘,還請你勸勸大王,不要……”
惠文後冷笑說:“八子此言差矣。正因爲小王子,哦,正因爲嬴稷排在末位,才討得大王格外的歡心。再說,平日裡八子便深得大王恩寵,此刻又爲王宮添生新丁,理應受此恭賀。”
羋妃自然聽得出這番話中的嫉妒,她想開口解釋,卻被惠文王把話截了過去:“好!既然王后都這麼說,那就這麼定了!哈哈!哈哈哈!”
不知是惠文王的笑聲驚嚇了嬴稷,還是因爲嬴稷看到了惠文後,降生後從未哭過的他,此刻突然放聲嚎啕。不期而至的哭聲驚動了每一個人,惠文王的笑聲嘎然而止,羋妃面帶驚恐不知所措,惠文後嘴角現出一絲陰冷的笑。
嬰兒的哭聲就在這死一般的靜默中久久迴盪。
3
這一年的天氣確實有些反常,還沒有完全進入夏季就已溽熱難當。無論窮人還是富人,惡劣天氣的影響都是一樣的,畢初一家無法躲避,生活在咸陽宮裡的人們也不得不在酷暑中煎熬。
這樣,羋妃的睡眠就成了問題。她一連多日從噩夢中驚醒,汗水溼透了薄衫,緊緊地貼在身上。當然,連續不斷的噩夢並不僅僅是天熱的原因,她被驚醒是因爲有人在夢中揮舞着利劍殺死了她的兒子。
這個每夜光顧羋妃的夢境,處心積慮要置小王子於死地的人,就是太子嬴蕩。
嬴蕩天賦異稟,力大無窮,自詡天下人無可匹敵。當時聞名七國的大力士孟說、烏獲等均被他羅織於門下,每日舉鼎角力,只等接掌秦國大位。得知父王有意廢掉自己,改立出生不久的嬴稷爲太子,他怎肯善罷干休,引頸待戮?羋妃雖說入宮時間不長,但王宮中的險惡詭異她又豈能不知?
心驚膽戰的日子沒過多久,羋妃的奶水就斷了。小王子飢餓的哭叫讓惠文王心煩意亂,於是,他下令在全城強徵奶孃。噩運自然就落到了畢氏頭上,她不得不丟下兩個嗷嗷待哺的兒子,來到羋妃身邊。
嬴稷叼着畢氏的**,小嘴輕輕吮動。一雙清純無邪的眼睛望着畢氏,白裡透紅的小臉緊緊貼着她的胸脯,現出滿意的表情。畢氏用手輕輕撫着小王子的頭髮,淚水卻是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
羋妃看在眼裡,大爲不悅。她將對王后的不滿發泄到畢氏身上,質問說:“你爲何又在垂淚?要你奶喂小王子,莫非是委屈了你不成?”
畢氏急忙擦去眼淚:“奴婢該死。娘娘有所不知。能夠伺候小王子,每天與娘娘爲伴,這是奴婢的造化。只是……只是看到小王子,民婦不由得就想起家中兩個飢餓的娃,所以偷偷地流淚。民婦進宮多日,還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
羋妃有些奇怪,放緩口氣問:“兩個娃?”
“是。”
羋妃興趣大增,接着問:“哦,兩個娃多大?”
“一個去年生的,一個今年生的。哦,今年生的與小王子差不多,六月十三日出生……”
“哦?莫不是六月十三那個大雨之日?”
“正是。”
“稷兒是六月十三日亥時所生。”
“駿兒也是亥時。”
羋妃驚喜:“啊呀,世上竟有這等巧事!看來稷兒與你的孩兒前世有緣。”
畢氏急道:“娘娘可不能這樣說。百姓的娃哪能跟小王子相比呀?只是……只是奴婢的兩個娃太小,沒有奶水可怎麼活呀。”
羋妃思忖片刻,說:“你不必煩惱。明日我向大王奏明,容你將孩兒帶入宮中餵養便是。”
畢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娘,你說的……可是當真?”
羋妃解釋道:“稷兒獨自一人甚是孤單,每日驚哭不止。若有同齡的孩兒相伴,或許可以讓他忘卻煩惱,重拾歡樂。”
畢氏感激萬分:“娘娘,奴婢受此大恩,真不知該怎樣相報啊。”
“舐犢之心,人皆有之。做了母親,始知天底下惟有母愛仁厚無邊,惟有母愛廣博無疆。我又怎能看着你的孩兒因爲我的稷兒而受飢呢?”
畢氏流下眼淚說:“娘娘!難怪咸陽城的百姓都說娘娘賢良有德,果然是大仁大義呀。”
羋妃放低聲音叮囑道:“只是此事不可傳揚,尤其不能讓王后知曉。”
就這樣,畢氏將鷹和駿偷偷接到了宮中,每日與嬴稷爲伴。三個孩子還小,長相也都差不多,除了他們的母親,外人倒很難分清誰是誰。兩位母親眼睛裡看着可愛的孩子,口中說些閒話,卻也其樂融融。
轉眼間,嬴稷就滿了百日。惠文王特意在大殿中擺下酒宴,王后、衆位王妃和王子分列兩側,每個人面前的案几置滿酒肉。大殿正中另置一方大幾,上面擺着各類物事。羋妃抱着嬴稷走進大殿,按大王的吩咐,小王子被放到大几上。
“拿呀,稷兒,快拿呀!”惠文王滿面春風,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嬴稷,不停地催促道。
羋妃偷眼看去,就見王后陰沉着臉,面無表情。太子嬴蕩一隻拳頭叉在腰間,另一隻拳頭拄在案几上,看看嬴稷,再看看王后,最後將目光直盯着羋妃。羋妃周身一抖,慌忙迴避。她希望稷兒從衆多的物品中隨便抓起一件,就是不能抓起大王的虎符。
嬴稷卻好像根本不理解孃的心思,他在大几上爬着,爬過了繡帕脂盒、將珠寶錢幣拂到地上,徑直抓起虎符,笑呵呵地塞到嘴裡啃着。羋妃大驚失色,上前一步想把虎符大兒子手裡奪下來。
“哈哈哈!”惠文王放聲大笑,起身說道:“寡人早已說過,稷兒實非常人。他不愛金錢,不近女色,卻偏選取了寡人調兵譴將的虎符,可見人雖幼而志遠大,不可小覷,不可小覷呀!哈哈……”
他的笑聲在大殿中迴響,王妃王子們明白大王的話意味着什麼,個個低首垂目,暗中觀察着王后和嬴蕩的表情。嬴蕩滿面怒氣,正要開口,卻被王后用眼神兒制止。這一幕自然被羋妃看在眼裡,從此以後她更是憂心忡忡,謹小慎微。
後宮裡充滿了陰謀,王妃與王妃之間也彼此猜忌傾軋,因此羋妃在這裡並沒有真正的朋友,她的心裡話只能也只敢向畢氏傾訴。前些天,王后身邊的貼身使女投湖死了,因爲她偷了王后的玉簪。但每個人的心裡都明白,那個剛滿16歲的小宮女是清白的,她只不過成了王后發泄內心怨氣的犧牲品。小王子嬴稷百日抓起虎符,這進一步加深了王后對羋妃母子的仇視和警惕,嬴蕩更是怒不可遏,多次當面羞辱羋妃。羋妃不敢把實情告訴大王,只好忍氣吞聲,以求平安。
這一日,羋妃和畢氏正在訴說彼此的苦處,王后未經通報突然造訪。此時,再想藏匿畢鷹畢駿已經不可能了,情急之下,羋妃只得讓畢氏將兩個孩子抱進後屋。
“卑妾不知王后娘娘到來,有失迎迓,還請王后娘娘原諒。”羋妃強做鎮靜,躬身迎接惠文後。
“哎,姐妹之間不必多禮。”惠文後的眼睛盯着嬴稷,話中有話道:“數日不見,稷兒又長大不少,眼看着就要長大成人,承擔起治理國家的大任了。”
羋妃陪着小心說:“王后娘娘又在說笑。治理國家乃是大王的職責,大王之後還有太子。稷兒只不過是在諸位兄長的庇護下坐享其成罷了。日後,太子登基爲王,卑妾還想請王后娘娘說情,向太子討一處封地,帶着稷兒安享富貴呢。”
惠文後冷笑:“這可不好說啊。”
羋妃一怔:“莫非王后娘娘連這點臉面都不肯……”
“雖說大王立嬴蕩爲太子,可縱觀列國,廢立之事不勝枚舉。只怕到時候該是我向八子你求情啊。”
羋妃慌忙跪下:“王后娘娘,這樣的玩笑八子可擔當不起啊。太子不僅力大無窮,武功高強,而且聰明過人,這些年臨朝聽政,又學到許多治國方略,深得大王喜愛。大王素以國家爲重,豈可逆天意而爲之?
”
惠文後乾笑幾聲:“呵呵,八子果然好口舌,快快請起。唉,國家大事自有大王做主,或廢或立,大王自有考慮。你我婦人之輩不必操心,免得落個干政的惡名。眼看本月‘下九’(每月十九日,爲婦女集會之日)將至,我想邀約宮中姐妹出宮遊歷,不知八子意下如何?”
羋妃答:“這等小事,着一使女通告一聲便是,何勞王后親躬?”
惠文後起身欲走:“唉,我那宮中的使女,非賊即盜,哪似你這宮裡平安清靜。我若不親來,只怕八子……”
正說着,突然從後屋傳來了畢鷹的哭聲。羋妃頓時臉色煞白,她知道這將意味着什麼。
4
果然,王后抓住此事大做文章,欲就此除去羋妃。羋妃確實壞了宮裡的規矩,即使惠文王也不能置若罔聞,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畢氏把全部罪名頂起來,保全羋妃。
畢氏心驚膽戰,跪在大王和王后面前,連連磕頭:“奴婢有罪,奴婢有罪。望大王和王后,饒恕奴婢一條賤命。”
惠文後怒道,“饒你?此番若是饒你,豈不亂了宮裡的規矩?”
惠文王把手一揮:“既然你自認有罪,倒也不必多說。寡人賞你全屍,準你與兩個孩兒同葬。拉下去,活埋!”
兵士們答應一聲,就要上前。惠文後急忙阻止:“且慢!大王,憑她一個村婦,斷無此等膽量。畢氏,你快說,你是受了何人的指使?”
惠文王急忙插嘴說:“哎,王后,此事並非大事,罪魁禍首,就不必深究了吧。”
惠文後不以爲然,正色道:“大王差矣。定下的規矩便需上下同守,不得有違。後宮禁地,豈能擅自出入?再說,稷兒乃王子之身,整日與這骯髒不堪的村童爲伍,污身亂性,罪莫大焉!”
不容惠文王張嘴,王后接着說:“先王當政之時,重用商鞅,定下法度,上下同刑。大王那時不過發了幾句牢騷,便由太師代罪受刑,公孫賈被黥面,公子虔遭劓鼻,此事大王當然不會忘記。”
惠文王不悅:“莫提商鞅。寡人將其車裂,就因爲他不知尊卑,目無王室!”
惠文後咄咄逼人:“大王雖然處死了商鞅,卻並沒有廢除商鞅所立的法度。正因如此,秦國才由弱漸強,敢與列國爭鋒。如果凡事不了不之,王法虛設,大王,只怕貽害無窮啊!”
惠文王眉頭緊皺,他不能不承認王后說得有理,他也明白王后的真正用意是讓他親自下令處死羋妃,這如何使得?正在猶豫不決,羋妃突然跪下,主動承擔罪責:“大王不必爲難。此事皆由卑妾而起,還請大王、王后娘娘治罪!”
惠文王暗暗叫苦。羋妃接道:“大王,稷兒驚哭不止,日不思食,夜不安寢,卑妾心急如焚,便自作主張,命畢氏將其孩兒畢鷹帶入宮中與稷兒爲伴。自從畢鷹畢駿到來,稷兒驚哭之症果然痊癒,三個孩兒相與甚歡,其樂融融。”
惠文王聽罷,笑逐顏開說:“如此說來,畢氏母子不僅無罪,反而有功啊。”
惠文後不滿:“可是,大王,秦國的法度……”
惠文王臉色一沉:“哼!秦國的法度也是爲寡人而定,只要寡人高興,祖上傳下的法度也可以改變!”
惠文後受了搶白,憤憤不平。羋妃此時已抱定了必死的信念,說:“不,大王,法度既定便不可輕易更改。卑妾擾亂宮中規矩,就該當受罰。只是畢氏母子實屬無辜,還望大王降恩寬恕。”
惠文王思忖道:“這……那好,寡人便效仿商鞅,愛妃當罪,畢氏受罰。來人哪!將畢氏帶下去,施以黥刑,命她母子三人永遠不得入宮!”
羋妃還想替畢氏分辯,惠文王卻起身,不容置疑道:“此事已了,受妃不必多言!”
說罷,大步離開。惠文後恨恨地瞪了羋妃一眼,無可奈何地跟了出去。畢氏轉向羋妃,重重磕頭:“娘娘的大恩大德今生難報。若有來世,奴婢母子情願變牛作馬伺候娘娘。”
羋妃將她扶起,從頭上拔下一支玉簪遞過去:“唉,你代我受罰,是我應該報答你呀!自此一別,今生再難相見,且請好自爲之。這支玉簪請收下,變賣之後或可糴些糧食。”
畢氏接過玉簪,感激涕零。一旁等候的士兵催促道:“起來!走吧!”
畢氏只好起身,依依不捨。羋妃久久望着她遠去的背影,眼睛裡蒙上一層淚水。
5
公元前322年,惠文王出師大敗趙兵於河西,藺(今山西離石附近)歸秦地。次年,秦築上郡塞,爲了鞏固邊防,惠文王決定親自北巡。羋妃得知這一消息,未免憂心忡忡。
“卑妾聞聽北河臨近匈奴,尚未開化,大王何必深入狄夷之地,勞心乏身,自討苦吃呢?”趁着惠文王高興,羋妃斗膽勸說。
惠文王回答道:“自從寡人採納相國張儀之策,拆散公孫衍之合縱,一變而爲連橫,國力大增,疆界已擴至北河(今河套地區)。北河新來歸順,民心不穩。寡人身爲秦王,自當躬親安撫,以固疆土,豈可貪圖安閒,懈怠國事?”
羋妃說:“既然大王主意已定,卑妾安敢言不?只是大王此去路途漫漫,長則一二年,短也要三五月。卑妾和稷兒在宮中的日子可如何度過啊?”
惠文王安撫道:“愛妃不必擔心,此事寡人自有安排。近來,燕國示好,已譴太子抵達秦國,願意結盟共同抵禦齊國。來而不往非禮也,寡人也想將愛妃和稷兒送往燕國,以示誠意。”
羋妃大吃一驚:“燕國?大王欲將卑妾送往如此遙遠之地,莫非大王已不再珍愛卑妾?”說着,竟垂下淚來。
惠文王只得好言安慰:“愛妃休要多心。燕王譴來太子,寡人也不得不譴去親近之人。再說,燕國臨近北河,寡人此去,正要順道造訪燕國,那時便可將愛妃和稷兒一併帶回。再者,此番出使燕國,可令王室內外、舉國百姓皆知你和稷兒爲國立功,豈能再有非議?”
聽了這樣的解釋,羋妃雖然內心惴惴,卻也不便反駁。
啓程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惠文王特意選派一隊精壯的士兵一路護送,還提前派出信吏,請求沿途韓魏趙齊諸國多加關照。即便這樣,羋妃還是放心不下,這些天嬴蕩幾乎就沒有離開過王后的後宮,二人在密謀什麼,不用細想羋妃也能猜出一二。離開王宮就意味着離開了大王的保護,說不定她母子還未走出秦國疆界,就已身首異處。所以,羋妃早就把這次分別看成是生離死別,爲防不測,她命令車隊繞道選擇北門出城。
羋妃的擔憂並不是空穴來風,得知她母子即將前往燕國充當人質的消息,王后大喜過望,認爲這是天賜良機,她密令太子嬴蕩召集門人做好準備,就在咸陽城外動手。
畢初趕着毛驢車正要出城,親眼目睹宮中的車馬駛過,打聽之下,才知道羋妃母子即將前往燕國充當人質。他急忙回家,把這消息告訴了妻子畢氏。畢氏想起娘娘的恩情,堅持要見上一面,爲羋妃當面送行。畢初只好套上毛驢車,拉上一家老小向城外追去。經過太子宮門前時,他們看見太子嬴蕩率領全幅武裝的門人,殺氣騰騰策馬向東門跑去。
畢初抽打着毛驢,加快了速度,約摸一頓飯的功夫,遠遠就看到羋妃的車隊在前面緩緩而行。
“娘娘,等一等!”畢氏高聲叫喊:“娘娘,我是王子的奶孃,民婦畢氏呀!”
喊聲傳來,羋妃撩開車簾,向後看了一眼,下令停車。毛驢車趕到,畢氏抱着兩個孩子下車,拉着畢初一齊跪倒在地,說:“娘娘。娘娘要去燕國,還不知道何時才能相見,所以奴婢特意趕來與娘娘和小王子見上一面。”
羋妃看畢氏有情有義,眼圈兒不由得紅了。她也急忙下車,把畢氏從地上拉起來:“難得你們一片忠心。快起來吧。”
畢氏起身:“數年不見,娘娘可好?小王子可好?”
羋妃從車裡抱過嬴稷,說:“稷兒,你是否記得?這是奶孃,這是鷹,這是駿。你們從小一起玩的。”
畢氏看到嬴稷,興高采烈,將他抱在懷裡,親個不停:“哎喲,小王子長這麼大了,越發像個真正的王子了。”
“駿和鷹不也長大了?”羋妃說着,突然看到畢氏臉上的黥痕,關切道:“這些年你面帶黥痕,日子一定難過。”
畢氏說:“沒甚,不出門就是了。”
畢初看她們久別重逢,一味說些家長裡短,連忙提醒說:“夫人,且莫繼續寒喧,太子的兵馬很快就將追來呀!”
畢氏如夢方醒:“對了,娘娘,奴婢看到太子帶領兵馬出了王宮,直奔東門去了。不知是不是與娘娘有關?”
羋妃吃驚道:“啊,他果然是要途中動手。我弟弟早已料到他會如此,特意叮囑我們自北門離城,繞道而行。”
畢初說:“既是這樣,娘娘不可再耽擱,快快上車走吧!”
畢氏看了看人數不多的衛士,不免有些擔心:“大王就派了這些衛士護送娘娘?太子兵馬衆多,如果真得追來,只怕難以抵擋啊!”
羋妃垂淚說:“我死倒不足惜,可稷兒他如此年幼,少不更事,何罪之有啊!”
畢氏捨不得將懷中的嬴稷交還給羋妃,他看看畢鷹畢駿,突然靈機一動,獻計說:“娘娘,奴婢帶着小王子分道而行,或許可以逃過一劫。”
羋妃猶豫不決,畢初搖頭說:“不妥不妥。太子不見小王子,定不肯善罷干休,或早或晚都會被他……”
畢氏把心一橫:“娘娘,那就請你將駿兒帶上,冒充小王子。”她說着,將畢駿推到羋妃面前。
羋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這如何使得!”畢初也阻止說:“夫人!這萬萬使不得呀!”
畢氏打斷丈夫的話,固執已見:“娘娘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不能不報啊。駿兒命賤,死了也就死了。小王子可是大王之後,不能有什麼三長兩短哪!”看羋妃還在猶豫,畢氏不由分說道:“娘娘,你們東去,我們北上,在臨近魏國的大荔聚齊,你看怎樣?”
羋妃想想,也只有此法或可保全小王子的命,但她不想讓兒子離開自己太遠。於是說:“不,大荔太遠,只到高陵即可。我的兄長魏冉鎮守高陵,有他相送,以後的路途便可安然無虞。”
畢氏點頭:“那好,就在高陵聚齊。”
羋妃看畢氏態度堅決,不便再爭,而且時間急迫,也容不得繼續爭來爭去,只好猶猶豫豫將畢駿抱到車上。畢駿對眼前發生的事還不太明白,只知道要和父母分開,好在他天性隱忍,雖然不捨,卻不叫不鬧,只把一雙淚眼依依不捨地望着父母。面對這雙淚眼,畢氏也大爲不忍,她叮囑說:“駿啊,你是孃的好孩子,要不了幾天你就能再見到娘了,啊?”
畢駿似懂非懂地點頭,眼淚順着面頰滾落下來。畢初捨不得孩子,上前說:“駿兒,你……”
畢氏不等他說下去,狠心阻止道:“你不要多說!時間不多了,娘娘,快上車吧!”說完,將羋妃強行推到車上。
羋妃不放心,回頭叮嚀:“你們一定要來高陵呀。”
畢氏答:“娘娘放心,奴婢一定將小王子平安帶到高陵,親手交回娘娘手中。”
羋妃說:“若是我難逃此劫,還請你們將稷兒送回王宮,交給大王。”
畢氏點頭:“奴婢明白。娘娘快快上車走吧。”
羋妃不得已跨上馬車,眼淚汪汪道:“再讓我看看稷兒。”
畢氏只好把嬴稷遞過去,羋妃帶着滿臉淚水深情地親着兒子。嬴稷脖子上長命鎖在眼前搖晃,她捧到嘴邊輕吻,默禱說:“長命鎖啊,請保佑稷兒平安,長命百歲。”說罷,她又從車裡取出一袋錢幣,遞給畢氏:“這些錢幣請你們帶上。”
畢氏猶豫一下,接過去:“娘娘,不可繼續耽擱,我們走啦。”
說完,她抱着嬴稷坐上毛驢車,畢初也把畢鷹抱上驢車,他向兒子畢駿投去歸後一眼,含淚掉轉車頭走上了東去的岔路。
“爹!娘!”一直沒有出聲的畢駿,突然放聲大叫。畢氏怔了一下,但她沒有回頭,而是抹去淚水,催促丈夫加快了速度。羋妃的車隊也重新啓動,她扒着車簾,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漸漸遠去的毛驢車,內心充滿了絞痛。毛驢車好像載了太重的貨物,沉重地晃盪着,最後變成一個黑點。
“娘娘,他身上好臭。”
使女的聲音將羋妃的目光拉回來,她擦去淚水,不滿地瞪她一眼:“快找出稷兒的衣裳,給他換上。”
陽光照在毛驢車上,畢氏將畢鷹的粗布衣服脫下來爲贏稷套上。行不多遠,迎面她來一隊人馬,爲首的正是太子贏蕩。他們因爲追出了東門,耽誤了一些時間,發現不對時連忙折了回來。行到毛驢車前,贏蕩勒住馬頭,問道:“你等從何而來?”
畢初小心回答:“小民自咸陽來。”
“是否見到一隊車馬向北而去?”
畢初搖頭:“小民是從東門出來,不曾看到什麼兵馬。”
贏蕩滿腹狐疑,眼睛盯着車上的兩個孩子,畢氏強做鎮靜,她將嬴稷緊緊摟在懷裡,小聲說:“駿兒乖,駿兒跟娘去見舅舅啊。”
嬴蕩看不出破綻,揮動手中的長劍,驅動坐騎象一股風般追了下去。滾滾黃塵之中,畢初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不住地念叨着:“駿兒死定了!駿兒,我苦命的兒呀。”
追出不久,羋妃的車隊便進入了嬴蕩的視野,他興奮大叫:“快追!統統殺掉,一個不留!殺死王妃賞金五百,殺死王子賞金一千!”
門客們受到刺激,一齊亮出兵器,高聲叫喊着衝殺過去。
太陽懸在頭頂,白光刺眼。
6
遠遠地,涇城出現在地平線上,穿過涇城再有一天的路就可以抵達高陵了,畢初思子心切,不由得加快了毛驢車的行進速度。自從與羋妃分手以後,他們避開大路,避開人羣,向北繞了一個大圈子,在荒涼的山路上馬不停蹄,飢寒交加。餓了就用羋妃給的那些錢換幾個饃就着河水吃下去;累了就靠在樹幹上小息片刻。大人是吃慣了苦的,挺過去也就罷了,孩子卻哪裡能受得這份罪?特別是嬴稷,貴爲王子,在宮中有多少人伺候着,經不得風見不得雨,萬般嬌嫩。離開羋妃的第二天傍晚,嬴稷身子發燙,畢氏就知道他病了,不久又開始咳嗽,整日昏睡。驛氏心急如焚,一路將他緊緊抱在懷裡,默默祈求天神的保佑,一刻也不肯鬆手。這樣就冷落了畢鷹,這孩子從小就與弟弟爭寵,動輒撒潑,哪裡容得娘把關愛都給了這個陌生的孩子?於是就哭鬧,哭聲攪得畢初心煩意亂,順手給了他兩巴掌。這是畢鷹出生以來第一次捱打,也是第一次看到爹陰沉的面孔。
畢初雖是男人,在家裡卻是由老婆拿主意。老婆不經商量就用駿兒換了小王子,那不是明擺着讓自己的兒子送命嗎?他心頭揪得發疼,頗頗抽打着毛驢,只求早一點兒趕到高陵,把兒子換回來。
進了城,看到街邊飄蕩着飯館的幌子,畢鷹就喊餓。畢初沒好氣地喝斥他,讓他忍着。畢氏忍不住,她讓丈夫把毛驢車停下,先給兒子買碗熱糊糊。畢初想想,這裡是高陵地界,羋妃不是說這裡是她弟弟魏冉的守城麼,料來是安全的,就把車停下,走進了一家小飯館。
飯館裡人不多,畢初要了一碗糊糊,買了幾個熱饃。正要離開,忽聽桌邊吃飯的客人正在
議論羋妃。他不由得停下腳步回頭望去,原來是兩個衙役邊吃邊聊。從他們的交談中,畢初知道羋妃和小王子已經死於太子之手!
畢初匆匆回到毛驢車旁,把這個震驚的消息告訴了畢氏。
“不,這不可能,一定是你聽錯了。”畢氏臉色蒼白,連連搖頭。
“怎麼能聽錯呢?那兩個差人說得活靈活現,他們親眼見到了娘娘的屍首。夫人,咱們駿兒死啦!”
畢氏感到天旋地轉,久久回不過神兒來:“這……這可如何是好啊?”
“娘娘死了,她弟弟自然也活不成。高陵是不能去了,我們還是轉回咸陽吧。”
“不,咸陽更不能回。”畢氏強忍着悲痛冷靜下來:“王后和太子容不下的就是小王子,把他送回宮中,豈不是送入了虎口嗎?要是太子知道我們用兒子換走了小王子,那我們的命還能保得住嗎?”
畢初更加慌亂:“高陵不能去,咸陽也不能回,這可如何是好啊?”
“不管去哪裡,就是不能留在秦國。”
畢初吃驚:“夫人的意思是……”
“這裡也不安全,快快出城,先逃往魏國再做打算吧。”
就這樣驚慌失措地出了城,再度踏上逃亡之路。畢鷹好像被父母凝重的表情嚇住了,又好像一下子長大懂事了,再餓再累也不敢哭出聲來。畢初夫婦見狀,反而心下不忍。他們已經失去了駿,就把剩下的愛全都給了鷹。畢氏將鷹也一併攬進懷裡,眼淚無聲地滴在他的頭上,畢初後悔自己打了兒子,一邊抽打着毛驢,一邊咒罵着自己,一邊流淚。
直到經過函谷關逃出秦國他們才鬆了一口氣,夫妻二人再也忍不住,就在路邊抱頭大哭了一埸。哭罷,重新回到車上,繼續東行。他們打算先留在魏國的管城,好在羋妃給的錢還剩下不少,夠他們將就過日。進入管城,第一件事就是給小王子找個郎中。嬴稷的病越來越重,最後連哭喊的力氣也沒有了。這可是大王的後代,若是死在自己手裡,那罪過可就大了。畢初明白這個道理,一進城就牽扯着毛驢車直奔藥鋪。
藥鋪裡有一位坐診郎中,櫃檯後面有一位抓藥的夥計。畢氏夫婦懷裡各抱着一個孩子,一進門就哀求郎中救救孩子。郎中倒也熱情,連聲安慰,要他們不必着急。他仔細察看了嬴稷的臉色,又看了舌苔,摸了摸額頭,最後擼起他的衣袖準備把脈。
嬴稷的袖口裡露出了青色的絲綢,這是隻有宮廷才能享用的絲綢啊!這樣,郎中的臉色就變了。畢氏的心全在嬴稷身上,並沒有察覺有什麼異常,還在不住聲地催促郎中快開藥方。郎中不動聲色地掀起嬴稷的衣襟,看清了粗布外衣下確實穿着全套的絲綢衣褲,也看清了孩子脖子上那隻黃澄澄的長命鎖。他擡起眼皮,打量着這對不尋常的夫婦,只見他們蓬頭垢面,臉黃肌瘦,決不是宮中貴人的模樣。特別是這個女人,臉上分明留着黥痕,一看就知道是犯罪之人。
看清了這些,郎中藉故走到小夥計面前,小聲叮囑他速去通報衙門。小夥計也算精明,略一點頭便快步向外走去。
這一切卻沒有逃過畢初的眼睛,這一路他擔驚受怕,風聲鶴唳,稍有動靜便心驚肉跳。此時,看郎中和小夥計鬼鬼崇崇的樣子,就以爲追查小王子的通令也傳到了魏國。他顧不得多想,一把抓起畢氏,示意她趕快離開:“我們不看了,快走!”
畢氏不明所以,正要發問,郎中跳起來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他說:“這孩子路染風寒,若不及時救治,只怕生命不保啊。”
畢初將他推開,跑出藥鋪。畢氏大惑不解,甩開衣袖:“夫君,你這是爲何呀?小王子他……”
不等她把話說完,郎中突然放聲大叫起來:“抓竊賊呀!快快來人,抓住這兩個盜竊王宮的竊賊呀!”
畢氏大吃一驚,擡起頭,只見藥房的小夥計帶領幾名衙役,揮動長戟向他們衝過來。畢初顧不上停在門外的毛驢車,拉着畢氏鑽進了一條狹窄的小衚衕。衙役哪肯放過他們,一路叫喊着窮追不捨。
“夫人,你帶着孩子快逃吧!”畢初說着,將懷中的畢鷹遞給畢氏:“我來抵擋他們,要不然我們全家都沒命啦。”
“可你要是有個好歹,我們孤兒寡母的可怎麼辦呀!”畢氏猶豫。
“給我們畢家留一條血脈吧!快跑啊!”畢初大聲喊着,將畢氏推開,轉身迎向衙役。畢氏眼裡含着熱淚,向丈夫投去最後一眼,抱着兩個孩子跑出了衚衕。畢初跑到衙役面前,一下子跪倒在地,哀求說:“大爺,我們不是竊賊,求求你們放過他們母子吧。”
“天底下那個竊賊能說自己是竊賊?你的孩子身着絲綢,脖子上掛着王宮的長命金鎖!豈能不是竊賊”衙役喝道:“把他送往衙門,繼續追!定要人贓俱獲!”
畢初不顧一切,緊緊抱着衙役的腿,擋住他們的去路:“大爺,我們真不是竊賊。求你們不要再追了,不要殺他們呀!”
“老東西,快讓開……好個竊賊,你找死!”衙役大爲光火,揮起長戟捅向畢初的肚子。畢初慘叫一聲,卻依然不肯鬆手。
“殺!大王有令,凡遇竊賊皆可就地誅殺!”衙役們喊着,將手中的長戟一齊捅向畢初。畢初的身子慢慢滑落,血像噴泉一樣涌出來,溼透了衣衫。他雙眼圓睜,緊緊地盯着衙役,那目光既有不甘,也有不解。
畢初用自己的生命爲妻兒贏得了時間,畢氏抱着兩個孩子慌不擇路,一刻不停地逃出城門。眼看着管城越來越遠,她腳下一軟,癱倒在路溝裡。
“王子,小王子,你醒醒,醒醒。”她把畢鷹放到一旁,察看嬴稷:“小王子,你睜開眼。咱們去大梁,那裡有好郎中,能治你的病……”
贏稷無聲無息,身體像麪條一樣軟弱無力,臉色像蠟一樣蒼白,任憑畢氏如何呼喚,他再也不能醒過來了。
“王子,小王子,你讓我如何去見娘娘啊!小王子,你不能死,不能死啊!”
悽慘的哭聲在空曠的田野裡迴盪。時近黃昏,太陽落在起伏的峁樑上,母子二人的身影鋪在地上,很長,很長……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的影子消失了,月亮爬了上來。貓頭鷹的叫聲打破了沉寂,緊接着又是狼的嚎叫。畢鷹害怕,他鼓足勇氣扯了扯母親的衣服,小聲地叫一聲娘。畢氏從失神的狀態中醒過來,她已經沒有了眼淚,眼淚早已被風吹乾,眼淚只在她的心裡流淌。
嬴稷的身體已經僵硬,畢氏將他脖子上的長命鎖取下,又脫下他身上的綢衣綢褲,連同羋妃送給她的玉簪一併小心地包好,揣進懷裡。然後,她脫下自己的外衣,把小王子一層一層地包裹結實,用雙手就地挖了一個淺淺的土坑,將他埋了進去。
她做這些時,非常耐心,不慌不忙,好像她這輩子只需要做這麼一件事似的。她用手拍打着新堆起的土包,手指上的血也隨之滲進了土裡。
7
畢初在涇城飯館裡聽到的消息並不準確,羋妃沒有死,畢駿也沒有死。
嬴蕩帶着門人追上羋妃的車隊,二話不說將護衛兵士盡數殺死。羋妃自知大限已到,只能引頸就戮。爲了秦國江山,爲了順利登上大王的寶座,嬴蕩沒有絲毫憐憫,揮起長戟,向羋妃砍去。
就在這時,不知從哪裡飛出一隻利箭,正中嬴蕩的左肩,他大叫一聲,落於馬下。正在納悶兒,四野裡響起了隆隆的馬蹄聲。回頭望去,一隊黑衣黑褲的蒙面人從山坡上疾馳而下,如同洪水激流,轉眼間已將嬴蕩的人馬團團圍住。
爲首的蒙面人大聲喝斥:“光天化日之下劫殺王室,何人如此大膽?”
太子贏蕩大怒:“我乃秦國太子,來者何人,竟然如此大膽!”
蒙面人勒住馬頭,冷笑道:“劫殺王室已是死罪。還敢冒充太子,更是萬惡不赦!”說着,搭上一支箭,瞄準了嬴蕩。
嬴蕩正要開口,羋妃從馬車上下來,阻止道:“壯士且慢!他確是秦國太子,請壯士手下留情。”
蒙面人愣了一下,嬴蕩粗暴地將羋妃推到一邊,伸手把箭桿從肩胛中拔出來,重重地扔到地上,揮起長戟厲聲說:“無須留情!你敢下馬與我一戰嗎?”
一位門客看對方人多,害怕太子逞能連累了自己,急忙阻止:“太子,且請忍耐,留得青山在,不怕……”不容他把話說完,嬴蕩伸出一隻手抓住他的衣領,大吼一聲扔向蒙面人。蒙面人躲開,門客撲通一聲摔到地上。
www⊕ttκā n⊕C ○ 嬴蕩放聲大笑:“哈哈哈!天下誰人不知本太子力能拔山。速速下馬受死!”
“你力氣再大,也只能到陰槽地府去拔山了!”蒙面人並不上當,拉開弓弦,“嗖”地一聲將箭射出。
“啊!”嬴蕩大叫,低頭看去,剛剛拔出箭的傷口此時又插進了一支箭桿。他不無驚慌:“你……你犯上作亂,定要將你車裂而死!”
蒙面人從箭囊中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對準了嬴蕩的心口。嬴蕩退後一步,心虛道:“爾等死已臨頭。且待本太子調集大軍,剿山滅寨,殺你個雞犬不留。”說罷,翻身上馬,帶着門客落荒而逃。
羋妃撿得一條性命,自然感激不盡,她上前施禮說:“幸虧壯士相救,否則……”
不等她把話說完,蒙面人跳下馬,扯去臉上的布巾:“姐姐!”
“弟弟?”羋妃驚喜不已:“弟弟,你怎會在此出現,莫不是……”
蒙面人正是羋妃的同母異父弟弟魏冉,他解釋說:“弟弟雖與姐姐約好在高陵相見,但這心中卻始終忐忑不安。弟弟深知王后不會輕易放過姐姐,太子也不會放過嬴稷,故而率領兵馬假扮山賊趕來相迎。”
羋妃的眼淚涌了出來:“前幾日弟弟派人送信,要我自北門離城,原來早有安排。幸虧弟弟來得及時,否則姐弟兩人只好在九泉相見了。”
“姐姐休要悲慽。時辰不早,還是趕路要緊。上車吧。”
羋妃望着兵士的屍體,憂心忡忡地說:“太子中箭,定然不肯善罷干休。此去前程漫漫,路途遙遠,我等如何能到得燕國呀?”
魏冉安慰道:“姐姐放心,弟弟將一路護送,直抵燕薊。”
“若是這樣,姐姐就安心了。”
羋妃回到馬車上,車隊繼續前行。他們不敢停留,日夜兼程趕到了高陵。羋妃住進了魏冉特意爲她安排的秘密府第,等候着畢氏夫婦帶着小王子嬴稷到來。
最初,羋妃並不想把換子的事告訴魏冉,但約好的日子已經過了,畢氏夫婦還沒有出現,她心裡發慌,便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魏冉聽罷,兩眼圓睜,不住聲地埋怨姐姐過於大意。以他看來,畢氏夫婦定是受了太后的收買,用這種辦法奪去了小王子。羋妃自然不信,天底下有哪個母親願意爲了錢讓自己的親生兒子送命呢?魏冉想想也對,只好秘密派出兩隊兵士,在高陵與咸陽之間沿途尋找。
又過了十來天,小王子依然杳無音訊,羋妃和魏冉都慌了。特別是羋妃,如同從她心上剜掉了一塊肉,終日以淚洗面,痛不欲生。魏冉雖然也很焦慮,但他不得不在姐姐面前強做鎮靜,他說:“姐姐,不論如何,你不能繼續在高陵留住下去了”
羋妃聽了這話,吃驚地瞪着魏冉:“弟弟,難道你要姐姐丟下稷兒不管了嗎?”
“不是。按行程,你該在八月十五前抵達燕國。繼續耽擱下去,只怕大王生疑。還有,咸陽傳來訊息,太子從箭法上看出了破綻,已經認定是弟弟所傷,待他傷好之後定然興師問罪。到那時,只怕你我姐弟二人都凶多吉少啊。”
羋妃撲到牀上,痛哭失聲。魏冉接着說:“姐姐且請先去燕國,待弟弟細細打探。太子若是活着,弟弟一定將他找到,送回姐姐身邊。”
除此之外,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麼?羋妃深知,多一天留在高陵,就多一份危險,自己死了倒不足惜,卻是不能連累弟弟呀。這樣想通以後,就懷着萬般不捨的牽掛,重新踏上了征程。
有弟弟魏冉相伴,一路倒也順利。只是越往北走,離開高陵越遠,羋妃的心情就越沉重,心中的希望就越渺茫。每天夜深人靜的時候,伴着驛站的孤燈,眼前浮現着兒子天真的笑臉,耳邊迴響着清脆的笑聲,她的淚水就像決了堤的河水,溼透了枕蓆。經過城鎮時,看到玩耍的孩子,她都忍不住停下車上前查看。有時候,她也把心中的怨恨發泄到畢駿身上,可一看到畢駿那含淚委屈的眼神兒,她又心下不忍,將畢駿抱在懷裡請求原諒。她的狀況讓魏冉暗暗擔憂,他不知道姐姐能不能支撐到燕國。
好在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就要結束了,進入燕國的都城薊的時候,魏冉叮囑羋妃說:“姐姐,這裡是燕國,你的身份是人質,可比不得咱們秦國。到了王宮,說話辦事需格外小心。特別是王子的事,更不可讓外人知曉。”
羋妃含淚點頭:“這個不需弟弟叮嚀,只是拜託弟弟一定要尋到稷兒呀。”
“姐姐且請安心,弟弟回去後一定加緊尋訪。說不定某日畢氏會帶着王子來到燕國也未可知。姐姐,且請把淚擦乾,一會兒拜見燕王時莫要讓他生疑纔是。”
燕易王看惠文王遵守誓約,將自己最喜愛的妃子和王子送到了燕國,心頭大喜,特意將後宮中的一處院落賜給羋妃居住。一切安頓停當,魏冉也該返回秦國,臨行時,羋妃眼睛望着畢駿,向弟弟說出了另一重擔心:“大王曾對我說,此次北巡,返回時將順便造訪燕國。他對稷兒瞭若指掌,若是發現這並不王子,可如何是好啊?”
魏冉眉頭緊皺,思忖說:“大王若是真要造訪燕國,就只能靠天神保佑了。不過,大王政務繁多,或許不會前來燕國。”
“即使大王不來燕國,他也說多則一兩年,短則數月便派人接我回來,那樣不也是……”
“若是大王召你回去,定要設法拖延纔是。過上幾年,孩子大了,大王自然也看不出真假。此事唯有你知我知……”
“不,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弟弟帶來那些兵士,看到姐姐終日哭泣,說不定已經有所懷疑了。”
魏冉上前撫摸着羋妃的肩膀安慰道:“姐姐放心,那些兵士決不會胡說八道。”說到這兒,他突然停下來,眼睛盯着一旁的使女蘭兒。他的目光透着一股陰冷之氣,蘭兒擡頭,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姐姐,我想請蘭兒隨我一起返回秦國。”
羋妃不解:“這是爲何?”
魏冉解釋說:“弟弟回到咸陽,定要去畢家查看,你不是讓蘭兒給畢家送過糧食嗎?只有她知道畢家的所在。”
羋妃點頭:“嗯,也有道理。蘭兒,你就隨將軍一起回去吧。”
蘭兒也精明,她豈能不知魏冉的真實意圖,連忙說:“不不,娘娘,我不回去,我要留在這裡陪伺娘娘。”
羋妃不解其意,勸道:“蘭兒,我知道你捨不得離開,我也捨不得你呀。可是爲了稷兒,你就回去吧。等找到稷兒你再回來,再也不讓你離開了,啊?”
蘭兒無奈,只得跪下,向羋妃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淚流滿面地說:“娘娘,待來世……待來世再讓奴婢伺候娘娘吧。”
蘭兒的恐懼不是多餘的,離開薊城的當天夜裡,魏冉就在驛站把她殺了。不僅如此,回到高陵,跟隨他一同前往燕國的所有兵士也都被盡數活埋。可憐這些兵士,雖在九泉卻不知道自己犯下了哪條罪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