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水症
1
魏國都城大梁的集市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一對衣衫襤褸的母子在人羣中顯得格外扎眼。那母親拄着根竹棍,腳下走路都不利索,頭上已然可見白髮,而身旁的孩子看上去卻不過五六歲光景,手持着只破碗,緊緊依偎在母親身旁。
這已是數年之後了,這母子也正是畢氏和她的孩子畢鷹。幾年來,畢氏帶着孩子四處乞討流浪,受盡了旁人的羞辱,所幸畢鷹雖小卻學得十分懂事,從不多教畢氏操心,這也成了畢氏心中僅存的安慰。
過往的行人嫌他們污穢,紛紛閃避得很遠,不少人的臉上還不自覺地露出厭惡的表情,畢氏用力抱緊自己的孩子,用母親的溫暖來幫孩子抵禦人們冷酷的白眼。母子二人攙扶着來到一處牆根坐下,暖暖的陽光撒在兩人身上,畢鷹拿出乾糧袋,從中挑出一塊大些的菜糰子遞給母親,“娘,你吃。”
畢氏笑笑,卻不接過,又從裡面拿起一塊小的,“娘不餓,吃這塊就好。”
畢鷹執拗地探手過去,將那小塊的奪過來,自己啃吃起來,同時將那塊大的菜糰子又重新塞在母親手裡。
畢氏愛憐地看着他,眼圈微紅,輕聲唸叨着,“唉,啥時候,娘能讓你吃上一頓飽飯,那該多好啊。”
話音未落,一隻手伸過來,一下便將畢鷹手中的菜團打落在地。畢鷹驚愕地擡起頭來,就見一個身形比他高大許多的少年立在那兒,一臉壞笑地望着自己。畢鷹也顧不上理他,俯身去拾那菜糰子,那惡少卻又是一腳,菜糰子立時粉碎開來,眼見吃不得了。
畢鷹急了,發出低沉的一聲吼,一頭衝了過去。但那惡少比畢鷹高大太多,擡手伸腳,一下便將畢鷹摔到在地,然後跨步騎在畢鷹身上,揮拳便打,畢鷹臉上瞬間便綻出血來。
畢氏忙撲過來扯那惡少,卻被那惡少一把推得倒退幾步,跌倒在地,爬起來還要再撲過去,就見旁邊又過來一名身高體壯的少年,一把抓住了那惡少的胳膊,拉着將他從畢鷹身上扯了下來。那惡少看上去對後來的少年十分恐懼,也不敢還手,任那少年將他如樣騎在身下,劈頭蓋臉就是一頓飽打。
那惡少哭喊着哀求起來,“範若,別打……求求你別打了,再打就沒命啦……”
那叫範若的少年仍不收手,“說,誰是老大?”
“你是,你是老大,你是大梁城的老大,我服了,我真服了……”
那範若卻仍然沒有停手的意思,畢鷹爬起來,過來拉住了他的胳膊,“別打了,別打了!”
範若一愣,起身不滿地甩開畢鷹的手,“放手!我替你出氣,你還攔我?!”
“我……我不想打人……”
“你不打他,他就打你!窩囊廢!”範若鄙夷地瞥了畢鷹一眼,然後又踢了那惡少一腳,“起來,滾吧!”
那惡少慌忙爬起來,抹了把臉上的血污倉皇而逃。畢鷹還是將那已不成樣子的菜團拾了起來,心疼地擇着上面的髒物。畢氏向那範若施了一禮,“多謝了,多謝了。”
那範若卻雙手抱肩,頭仰得高高的,傲然說道:“該怎麼謝呀?”
畢氏一愣,旋即明白,“我……我也沒錢,啥也沒有,我……我給你下跪。”說着便當真要跪下去。
畢鷹忙一把拉住母親,自己衝着範若跪下,磕了一頭,“多謝……多謝這位哥哥……”
“範若,你又在惹禍!”
一個低沉的男聲傳來,畢家母子回過頭去,就見一位教書先生模樣的男人快步走來,一臉的怒色。範若立刻收斂了得意的笑容,支吾地說道:“爹,我沒惹禍……”
“沒惹禍?那這是怎麼回事?”那男人說着拉起畢鷹,又對畢鷹說道,“快起來。他何德何能,值得你給他下跪!”
畢鷹答道:“大人,他幫了我們,理應感謝的。”
範若忙接着說道:“爹,你看,是真的,我真的幫了他們,他們……”
男人瞪了他一眼,“哼!又是用你的拳頭吧?!”
說話間,男人的目光停留在畢鷹手中的菜團上,立時明白了,輕嘆了口氣,伸手去懷裡摸銀袋,不想抽出手來,手中卻還是空空,“哎呀,我今日出門甚急,身上沒有帶錢。你們可隨我到寒舍,讓你母子吃一餐飽飯。”
畢氏一時不敢相信,詫異地望着男人,那男人又誠懇地說道:“在下姓範名雎,以教書爲生,這大梁城裡許多人都知道。請隨我來吧,在下並無惡意的。”
畢氏這才相信,但還是輕輕搖了搖頭,范雎看着一旁的畢鷹,再勸道:“走吧。看你們的樣子,已是多日忍飢挨餓,你不爲自己,也要讓這孩子吃頓飽飯啊!”
這話正戳中痛處,畢氏將畢鷹拉過身旁來,“我……那就多謝範大人了。鷹兒,趕快謝謝範大人!”
畢鷹一眼看見旁邊範若滿臉的不悅,便輕輕拉了下母親,“娘,我不去!”
畢氏矮下身去,輕聲道:“鷹兒,聽孃的,你不是老想吃頓飽飯嗎?”
“我是想吃飽飯,可大丈夫不吃嗟來之食!”
這話說得一旁的范雎一愣,不由又仔細打量了畢鷹兩眼,“你……你讀過書?”
畢氏忙道:“哎喲,大人在說笑,我們是窮人,怎麼可能讀書呢?”
“可他所說卻是《禮記》中的典故啊!”
“哦,去年我們母子在山陽一家食肆做工的時候,時常聽食客說古論今,或許是他聽到的吧。”
范雎緩緩點了點頭,“哦,如此博聞強記,應當好好讀書纔是。”
畢氏忙道:“大人又在說笑了……”
“哦,不說笑。走,請隨我回家吧,”範睢又對畢鷹微笑着說道,“這可不是嗟來之食,你就把這當成賖飯吧,待你長大後可以還回來。”
畢鷹這才向范雎深深施了一禮,“多謝大人,我以後一定還的。”
范雎讚賞地看着畢鷹,對畢氏說道:“嗯,這孩子秉性剛強,卻很知禮數,實爲可造之才。若能讀書認字,日後定成大事。”
畢氏悽然一笑,輕聲道:“唉,哪敢那麼貪心,說什麼成大事,我們娘倆只求每天能有口飽飯就謝天謝地了。”
畢氏母子隨範睢來到了範府,吃了一頓飽飯,這大概是畢鷹有生以來吃到的最香甜的一次,他將一隻碗舔得光光亮亮的,連一個米粒都不肯剩下,一旁的範若看着,臉上浮現出鄙夷的笑容。範睢還要再給畢鷹添飯,卻被畢氏禮貌地婉拒了,畢氏輕聲呵斥着自家孩子:“鷹兒,看你的樣子,讓人家笑話啊。”
畢鷹紅着臉點點頭,然後對範睢說:“範大人,我已經吃飽了,真的飽了,謝謝您。”
模樣惹人生憐,一旁的範夫人也笑着撫了撫他的頭。飯後,畢氏說起自己母子原是秦國人氏,前來大梁本是投親,不想親戚不知去向何處了,兩人只得淪落街頭,乞討爲生,只可憐了孩子,說着又要畢鷹磕頭行禮,謝範家賜飯之恩。畢鷹依言拜下身去,範夫人忙拉住小畢鷹,心中喜歡這孩子懂事,便說:“天色已晚,大嫂不妨就在這裡歇息一夜,明日再走也不遲啊。”
畢氏喜出望外,連聲道謝,拉着畢鷹便又跪下去行禮了。
第二日一早,天剛矇矇亮,有兩三隻喜鵲蹦上了枝頭,嘰喳叫着,範睢手執書卷走出房門,卻看着眼前整潔的院子怔住了。就見院中的落葉都已被清掃成堆,地上也已潑灑過了淨水,不遠處畢氏還在專心致志地整理着花圃。
範睢忙走上前說:“大嫂,你在範府是客人,如何能做這些啊?”
畢氏說:“大人的恩德,畢氏真的無以回報,只能做這些粗活來表表心意。”
範睢說:“不可不可,大嫂還是先請回屋吧。”
畢氏說:“大人,你就讓我做吧,不然我這心裡着實過意不去的,而且我們莊戶人家,做這些也是早習慣了的。”
範夫人聽到院子裡的聲響,也從屋內走了出來,左右打量了一番這整潔的院子,心中便有了主意,拉着畢氏的手說:“大嫂幹活還真是好手啊,我倒有個不情之請,想問問大嫂是否願意留在敝府,幫我們做些家務事啊?”
畢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着範夫人,範睢也笑着在旁說:“好啊,我也正有此意。我看鷹兒相貌不俗,不如就留在我的學館,隨我讀書識字,將來也好有一番作爲啊。”
畢氏的眼淚就涌了出來,話音裡滿是哭腔,“範大人,夫人,你們的大恩大德,叫畢氏怎麼報答啊……你們真是畢氏的再生父母呀!”
畢鷹不用再去流浪了,他發覺有個家,或者說每天有一個歸處真是太好了,不必再爲晚上睡哪裡發愁,而且世上竟有睡得這樣舒服的地方,和那些透風的破廟,腥臭的馬廄簡直是天壤之別,更不要說那些露宿街頭的日子了。畢鷹知道這一切都要感謝範大人,是範大人收留了自己和母親,纔有了這一切。這樣想的時候,畢鷹就不恨範若了,雖然範若常常在學館裡欺負他,笑話他,羞辱他,甚至常常將他打得頭破血流。但畢鷹只要一想到範大人的好處,就不恨了,甚至都不疼了,而且每次受了傷他還要藏起來,他不要讓母親看到,他不願讓母親擔心,更不想讓母親爲難。
2
鐵鍬在泥裡不停翻攪着,將乾草均勻地摻進泥裡。畢鷹蹲在旁邊好奇地看着,忍不住問道:“爲什麼和泥還要拌草啊?”
幹活的是父子二人,父親玉河通乃是遠近聞名的河工,兒子玉飛沙也子隨父業,一樣做了河工。前些日子範府書館的牆裂了,範睢便請來二人修補。
“摻了草,糊在牆上就結實了嘛。”玉飛沙答道。
“爲什麼摻了草就結實了?”
玉飛沙笑了起來,“這都不懂?有草扯着,泥才能聯在一分塊兒啊!”
畢鷹這才點點頭,不再發問。這時範夫人提着盛滿水的陶罐走過來,畢鷹忙迎上去接過,又拿來水碗倒上水,一邊對範夫人興奮地說道:“夫人,我知道了爲什麼泥裡面要摻草了!”
“這孩子還真是有心啊,”範夫人笑着將畢鷹攬在懷裡,對一旁的玉河通說道,“別看他年少,卻是心靈手巧呢,自從他來了,我們家小修小補再不用麻煩你們了!”
玉河通也笑吟吟地看着畢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啊?”
“畢鷹。”
“畢鷹,你想不想隨我去當河工啊?”
畢鷹瞪大了眼睛,好奇地問道:“河工?河工是什麼?”
玉飛沙在一旁插口道:“河工就是治理大河。”
畢鷹搖了搖頭,“不,我要跟隨老師讀書。”
玉河通便笑笑,不再多說,又去用泥抹着裂縫的牆壁。範若這時便進院來了。正看到範夫人攬着畢鷹親密的樣子,心中十分不滿,過來一把就扯開了畢鷹,“娘,我纔是你的兒子!”
範夫人早習慣了自己孩子的頑劣,笑道:“對對,你是孃的親生兒子,可畢鷹是娘收養的兒子啊。”
“不,他不是,他是我的奴隸!”範若怒衝衝地喊了句,掉頭跑遠了。
“這孩子……”範夫人嘆了口氣,又想起來,向玉河通問道:“哎,玉河通,上次我對你講的那件事,你……”
“哦,夫人所說是範若和我家扣兒訂親的事?我想了,只怕範大人和夫人嫌棄,故而……”
“怎麼能嫌棄呢?玉扣兒那孩子多漂亮啊,禮數週全,若兒他爹也滿心喜歡呢。”
“哦,那就由範大人和夫人做主便是。”
一旁的玉飛沙卻變了臉色,上前拉了父親一把,“爹……”
範夫人詫異地看着他,問道:“玉飛沙,你有啥話要說?”
玉飛沙猶豫了一下,應道:“哦,夫人,我……我妹妹年紀尚小,再過幾年談婚論嫁也不遲……”
玉河通卻一擺手,毫不理會兒子阻攔的眼神,“哎,扣兒已經九歲,年紀不算小了。先把這門親訂下來,過幾年再操辦婚事也無妨。再說,範大人和夫人能看中咱們,也是福份。夫人,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吧。”
範夫人一臉喜悅,連連道謝,旁邊的玉飛沙只能無奈地望着父親,眼神中全是擔憂。
範若仗着身高體壯,好狠鬥勇,自小便是大梁城裡的一霸,那些在範睢書館裡和他一同讀書的同學,畏懼他的拳頭,不得不都乖乖地做了它的“奴隸”。這日範若來了興致,又自封爲王,然後將身邊一個個少年都封了丞相,大夫,人人高官顯貴。衆少年玩得起興,範若又喊着要衆人隨他去接王妃,一大幫人簇擁着便向書館外走去,只剩下畢鷹一個人還坐在那讀書,對周遭發生的事情視若不見一樣。範若便黑着臉,大喊了一聲,“畢鷹,你這個奴隸膽敢反抗本王?你還想不想留在我爹的書館讀書了?”
畢鷹無奈,只得起身隨在衆人後面。一大幫人浩浩蕩蕩來到了集市之上,有人眼尖,遠遠便指着前面喊道:“玉扣兒,玉扣兒在那呢!”
畢鷹順着那少年的手指遙遙望去,遠處一個賣糧食的攤鋪前,一個背影苗條的少女正在那裡稱麥粒。範若發了一聲喊,衆少年發足奔過去,那少女恰好稱完了麥粒,捧着陶罐轉身要走,便被這一幫頑劣少年攔住了去路。那少女清脆地喝了聲,“範若,你要幹什麼?”
範若搖頭晃腦地說道:“我來接王妃回宮!”
少女一愣,“你胡說什麼呀!”
“玉扣兒,你還不知道麼?你爹已經把你的親事定下了,你就是我的王妃!”
那叫玉扣兒的少女柳眉豎起,恨恨地大聲道:“我爹確是說過此事,可我決不答應!”
“爲什麼?難道我範若配不上你嗎?”
玉扣兒斜眼睨着他,輕蔑地說道:“你是大梁城出
了名的頑劣之徒,我豈能嫁給你?”
“你……”範若氣得雙目圓瞪,好啊,我是大王,整個天下都是我的,我想要的東西就必須得到!畢鷹!把她帶走,帶回王宮!
畢鷹一直遠遠地立在後面,聽到這話不得不走到前面來,和這玉扣兒四目對視,畢鷹這纔看清了少女的容貌,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因爲驚恐睜得圓圓的,俏麗的面龐令人一見生憐,畢鷹心中突然就有了種想法,這少女彷彿和自己好親近的。
那邊範若看畢鷹只呆呆地不動,氣得怒道:“畢鷹!你這個扶不上牆的奴隸,你幹什麼呢,難道你想死嗎?”
畢鷹回頭看着他,平靜卻堅定地說道:“我寧可死,也不幹這種傷天害理之事。”
“嘭”的一聲,範若一拳便擊在畢鷹的臉上,“大膽!竟敢頂撞本王!”
畢鷹捂着流血的嘴角,用憤怒的目光盯着範若,範若也有些膽怯,“你……你想幹什麼?想造反嗎?”
畢鷹的拳頭漸漸握緊了,目光直要噴出火來,範若心裡更虛了,忙又喊道:“你這個臭奴隸,不想留下讀書了?還想跟着你娘出去要飯嗎?”
畢鷹聽到這話,雖然仍然怒視着範若,但拳頭還是一點點鬆開了,眼睛裡漸漸蒙上了一層水霧。範若得意地一笑,又招呼着衆少年,“衆位大臣,把王妃帶我回王宮!”
衆少年應了一聲,一齊撲向玉扣兒。扣兒掙扎着反抗,卻哪裡敵得過一幫少年,混亂中那陶罐便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麥粒撒了一地。玉扣兒心疼地忙俯身去拾,一邊哭着喊道:“我的糧食!我爹和我哥還等着吃飯哪……”
衆少年一時愣在那裡,範若又嚷道:“你們怕啦?還想不想當丞相?想不想當大夫?上啊,把她帶走!”
衆少年重又向着玉扣兒撲將過去。畢鷹再難忍住,衝過去一拳便擊在範若臉上。範若被畢鷹狀若瘋狂的樣子駭住了,竟沒躲開,被一拳打得仰面摔倒在地。畢鷹一步騎在範若身上,高高地舉起了拳頭,“你這個畜牲!我再也不能忍了,我要打死你!”
範若下意識地將手撐在面前,畢鷹這一拳卻終究沒打下去,範睢慈祥的面容,範夫人關愛的微笑,還有母親苦口婆心地叮囑,一一掠過了畢鷹的腦海。畢鷹的拳頭漸漸鬆了,立起身來,聲嘶力竭地大聲喝道:“範若,你聽着,我不是奴隸,我是自由人!我是來自秦國的自由人!你若再欺壓我,欺壓他人,我寧可不讀書,寧可隨我母親出去要飯,也決不會放過你!”
話到後來,畢鷹的眼淚已大顆大顆滾落,自小的流浪生活,路人的嘲笑白眼,一起都浮現在了眼前。範若爬起身來,見畢鷹如此憤怒如此激動,心中也怕得慌了,轉身撒腿便跑,衆少年忙都跟着跑了。
畢鷹直直立在那兒,也不看範若等人,眼淚依然不斷涌出。玉扣兒好奇地看着他,見他嘴角被範若打破了,流了些血,心中便有些歉疚,上前伸手去幫畢鷹擦拭,一邊說道:“謝謝你。你的嘴流血了……”
沒想到畢鷹卻一把甩開她的手,倔倔地喊了聲,“我不要你管!”
玉扣兒嚇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猶豫了一下,便先俯身去拾地上撒的麥粒。畢鷹很快清醒過來,看着蹲在地上的玉扣兒,心中有些過意不去,略一思索,便脫去自己的上衣,鋪在一旁的地上,然後把地上的麥粒先收到衣裳上、玉扣兒見狀忙來阻攔,“哎呀,這怎麼行?”
畢鷹一臉愧色,輕聲說道:“對不起,剛纔我……”
“不,是我連累了你。”
見玉扣兒這麼說,畢鷹更覺得不好意思,一時臉都紅了,好半天才又問道:“你就是玉扣兒?”
玉扣兒奇怪地看看他,“你知道我?”
“我聽你爹和你哥說起過你。”
玉扣兒更好奇了,“哦?你見過我爹和我哥?”
“嗯。”
“我聽範若叫你……”
“我叫畢鷹。”
玉扣兒笑了,這是畢鷹第一次看見她笑,她笑起來好美,好像路邊的小花也都隨着開了,好像身旁的輕風也都變得有了香味,好像臉上的傷一下就不疼了,好像剛纔所有的悲傷全都忘得乾乾淨淨。玉扣兒笑着說:“哎,畢鷹,明天大河放水,你要一起去麼?”
第二日是大梁城外的河渠修成竣工的日子,整個大梁城的百姓們幾乎傾城而出,在河渠的堤岸上站得密密麻麻的,一起虔誠地期盼着放水時刻的來臨。人羣前立有一排身形健壯的河工,盡皆赤裸上身,古銅色的肌膚在陽光照耀下閃閃泛光,玉飛沙便在其中,而玉河通正是這一隊河工的首領。他一直不時地張望着日頭,終於等到時辰已至,玉河通猛地一揮手,大喝了一聲,“放水!”
那一排河工一個接一個依次吆喝着,“放水!”喊聲很快傳遞到上游去了,緊接着,如同迴應一般,一陣轟隆隆低沉而懾人的巨響從上游傳來,還沒待人們反應過來,洶涌的河水如同千軍萬馬一般奔騰而來,一瞬間就到了面前,水汽四下瀰漫,人羣中爆出興奮的歡呼聲,許多人將手中的穀物糧食扔去水中,也有些老人已經激動地跪在地上,臉上老淚縱橫,“感謝蒼天啊,今年的莊稼有救了啊!”
畢鷹和玉扣兒也擠在這人羣之中,兩人剛纔一直在說笑,但畢鷹看到這奔騰的河水一下便呆住了,眼前這浩浩蕩蕩,似乎可以席捲一切的大水一下子震撼了他的心,畢鷹就覺得這水好親近啊,自己似乎就應該是屬於這水的。
就在這時,範若從身後跑了過來,衝着畢鷹猛地推了一把。他本來是領着幾個少年也在這玩耍,正看到畢鷹和玉扣兒說笑,形狀親密,心中便又妒又恨,衝過來推了這一把。畢鷹沒有防備,腳下站立不穩,一頭就栽進了河渠裡。
人羣中發出一陣驚呼,玉扣兒尖聲喊道:“爹,畢鷹落水啦!”
玉河通循聲望去,只見畢鷹正在河水中掙扎,時隱時現,他脫掉鞋襪,就要下水救人,玉飛沙卻伸手攔住了父親,搶先除去外衣,縱身躍入水中。那河渠裡水勢洶涌,少年跳下去半晌都沒有露出頭來,人們都是擔心,有人衝着玉河通喊道:“玉河通!你還愣着幹什麼,快去救你兒子呀!”
玉河通只是笑笑,仍然雙臂環抱望着水面,臉上神情自若。果然玉飛沙很快從浪裡鑽出頭來,奮力遊向畢鷹,眼看着就要到近前,又是一個浪頭打來,畢鷹瘦小的身體又被浪頭衝出很遠。玉河通這時也立不住了,在岸上向前緊跑幾步,看着超過了畢鷹的位置,然後縱身躍入水中,水流正好也把畢鷹帶到了附近,玉河通游過去抓住了畢鷹,這時玉飛沙也游過來,父子二人同心齊力,將畢鷹推到岸邊,周圍的人們趕緊過來幫忙,七手八腳地把畢鷹拖了上去。
這時的畢鷹已經臉色青紫,呼吸全無,只有手指還在輕輕抖動着,玉河通叫幾個人提起畢鷹的雙腳,自己在畢鷹的後背上用力地拍打着。不多時,畢鷹一張嘴,將吞下的河水都吐了出來,周圍人們這才都放下心來,紛紛誇讚玉河通父子水性精良,更難得爲人俠義,這麼急的水都肯下去救人,也有人說多虧了玉大伯,不是他們父子這麼好的水性,咱們這河渠還修不成呢!
玉河通並沒有理會衆人的誇讚,只吩咐自己兒子,“飛沙,你快背這孩子回咱家,扣兒,快回去熬薑湯!”
玉飛沙答應一聲,背起畢鷹跑下河堤,向自己家去了。
畢鷹再睜開眼睛,就看見玉扣兒緊湊在自己面前,正睜着一雙大眼睛仔細盯着他看。畢鷹這一睜眼,倒嚇了扣兒一跳,扣兒一下子跳下炕去,然後很快也笑了起來。畢鷹坐起身來望望四周,茫然問道:“這……這是哪裡啊?”
玉扣兒笑着說:“這是我家啊,我爹和我哥把你從河裡救上來,然後就把你揹回來了。這是薑湯,你再喝兩口吧,一會兒要涼了。”
畢鷹回想起自己落河前的情形,後面就怎麼也記不起來了,只有紅着臉說:“那你爹你哥他們在哪啊,我要去謝謝他們。”
“你先喝了薑湯吧,我爹他們不在的,他們去叫你娘了。”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喧譁聲,玉河通玉飛沙父子領着畢氏、範睢範若等人都走了進來。畢氏顧不得衆人在旁,快步上前將畢鷹擁在懷裡,淚水即刻涌了出來,“鷹兒,鷹兒,你沒事吧?”
畢鷹答道:“娘,我沒事,對不起,鷹兒讓您擔心了。”
畢氏輕輕拍打着畢鷹的後背,淚水怎麼也止不住,畢鷹卻掙開母親的懷抱,輕聲道:“娘,玉伯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該去磕頭謝恩的。”
畢氏忙拉起畢鷹下炕,來到玉河通父子面前,畢鷹就跪了下去。玉河通伸手去扶畢鷹,畢鷹卻不起來,還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玉河通對畢氏說:“不用讓孩子行這麼大禮的,救人本就是我們河工的本份,不必言謝。倒是這孩子大難不死,日後必有後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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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氏說:“窮困人家,能有什麼後福,若真有後福,那也是你和範大人賜給他的。鷹兒,你可不許忘記你的恩人哪!”
畢鷹鄭重地點着頭。一旁的範睢滿面羞愧,手指着範若厲聲喝斥:“你看看鷹兒多麼懂事,哪像你,混世魔王!小小年紀便不知深淺,長大了豈不要殺人放火!過去,給鷹兒跪下!”
範若滿臉難色,說:“爹,我……”
範睢又大喝了一聲,“混帳!跪下!”
範若只好跪下,兩眼惡狠狠地瞪向畢鷹,畢鷹卻向範睢求情說:“範大人,您別怪範若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他的。”
畢氏也忙道:“是啊,範大人您言重了,若兒聰明伶俐,長大是要做大官的。”
範睢仰頭長嘆了一聲,“唉,以他這般德行,若真是做了大官,實是國家的不幸啊!”扭頭又對玉河通說道,“玉河通,若兒與你家扣兒的親事,還是就此作罷吧!”
此言一出,玉扣兒眉開眼笑,範若則一臉不悅,拉着範睢喊了聲,“爹……”
範睢一把甩開了他,“住口!”
範若這纔不再說話,悻悻地退到一旁,斜眼去瞪畢鷹。玉河通詫異地問道:“範大人,爲何說出此話,莫不是……”
“今日他能推畢鷹落水,日後豈不要殺人放火?范雎實無顏面連累你們,更不能害了玉扣兒。”
聽範睢如此說,玉河通也吃了一驚,忍不住問道:“哦,你是你推畢鷹落水?你難道不知水火無情?那是要人性命的惡事呀!”
範若歪過頭去,也不答話。範睢滿面羞愧,又說了聲,“好了,玉河通,此事就這樣決定了。告辭!”說完便拉着範若快步離去。
畢氏過意不去,忙跟着追了出去,一邊喊道:“這怎麼行啊?範大人,不能讓鷹兒連累了若兒呀!”
畢鷹也忙跟着出去,到門口卻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正看見扣兒也望着自己,眼中滿是笑意。畢鷹來不及多想,快步出去了,心中不知怎的,也有十二分的高興。
3
這晚回到家中,畢氏將珍藏多年的那個布包取了出來,一層層打開,最裡面露出羋妃送的玉簪,還有嬴稷遺下的衣物和那把長命鎖。望着這些物什,畢氏又想起了亡故的丈夫和長子畢駿,心頭酸苦,一時難耐,淚珠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畢鷹懂事地立在身後,不敢驚擾自己的母親。靜靜哭過一陣,畢氏把眼淚抹去,喚畢鷹上前來,把那支玉簪遞給畢鷹,說道:“這是咱家僅有值錢的東西了,你拿去送給玉家吧,感謝人家的救命之恩。”
畢鷹接過,但看到一旁的長命鎖金光閃閃,有些奇怪,畢氏說:“這個不是咱家的東西,咱們只是代爲保管,不可以動的,你明白麼?”
畢鷹乖巧地點點頭,畢氏輕輕撫着自己孩子的頭,憐愛地望着他說:“鷹兒,你也大了,懂事了,有些事也可以告訴你說了,其實,以前我和你說你爹回秦國去了,不是的,你爹他……他早就過世了……”
畢鷹一愣,眼圈微微泛紅,卻並未哭,反而伸手去替母親擦拭臉上的淚水,畢氏一把抓住畢鷹的手,將孩子攬入懷中,哭着說道:“鷹兒,其實你還有個弟弟的,他叫畢駿,你們的名字都是你爹給起的,他希望你們能像雄鷹一樣翱翔,像駿馬一樣奔馳,可是……可是你弟弟他……他也死了……”
畢鷹也伸出胳膊抱住自己的母親,輕聲安慰着母親,“娘,您別哭了,是鷹兒不好,爹和弟弟走得早,鷹兒會陪着您的,鷹兒永遠不會拋下孃的,鷹兒以後不去河邊玩了,再也不讓娘擔心了。”
畢氏把孩子摟得更緊了,淚水打溼了畢鷹的後背,“鷹兒,你和娘說實話,你真的不恨若兒麼?”
畢鷹說:“不恨,娘爲了鷹兒吃了那麼多的苦,多虧了範大人,娘纔不用再那麼辛苦,不用再受人欺辱了,範大人還教我讀書,我感謝範大人還謝不完,我不會恨範若的。”
畢氏這才寬慰地笑了,再次把孩子攬入懷中。
玉扣兒仔細打量着畢鷹手中的玉簪,嘴裡嘖嘖讚歎,“真漂亮啊!”
畢鷹把手中的玉簪向前遞去,說:“我家只有這麼一件值錢的東西,我娘讓我拿來,感謝玉伯伯和玉大哥的救命之恩。”
玉扣兒一撇嘴,說:“你怎麼又來了啊,不是說了嘛,我爹和我哥不稀罕人家謝的,他們救過那麼多人,我從來沒見他們收過人家東西。”
畢鷹說:“不行,你一定要收下,這可是我孃的心意,她讓我一定要交給你們,我娘說這簪子很貴重的,要是你娘戴上,一定很好看。”
玉扣兒那雙明亮的眼睛就黯淡了下去,說:“我娘……我都不知道我娘長得什麼樣子,我爹說,我才一歲多我娘就死了……”
畢鷹一愣,想起母親昨晚說的話,心中也是一酸,低聲說道:“我爹也早就過世了,我也不記得我爹的模樣。”
玉扣兒問:
“你爹是怎麼沒的?”
畢鷹說:“我不知道,我娘說等我長大再告訴我,你娘又是怎麼沒的?”
玉扣兒說:“我們還在齊國的時候,我爹去修河堤,築大壩。有一天下大雨,我爹到了天黑也沒回家吃飯,我娘就着急了,出來給我爹送飯,路上不小心一腳踩空,滑到了池塘裡。我娘不會水,第二天才在池塘裡找到她……我爹總說,我娘那天連飯也沒顧上吃,就……就死了……”
說着,玉扣兒的眼淚流了下來,打溼衣襟,畢鷹愧疚地說:“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勾起了你的傷心事。”
玉扣兒搖搖頭,抹去眼淚說:“好了,不說這些了,我要去給我爹我哥送飯,你快把這個拿回去吧。”
畢鷹說:“我陪你一起去吧。”
玉扣兒高興地說:“好啊,我爹他們還在渠上呢,咱們走。”
說着把裝乾糧的竹籃讓畢鷹拿上,自己拎起盛滿熱湯的陶罐,邁步出門。畢鷹跟在後面,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支玉簪輕輕放在了桌上。
兩人來到河渠邊,玉河通父子仍在河堤上做工,玉扣兒拉着畢鷹就要上去,畢鷹卻直往後退,臉上露出恐慌的神情,玉扣兒奇怪地說:“怎麼了,不是你要跟我一起來送飯的麼?”
畢鷹紅着臉說:“你去吧,我在這裡等你。”
玉扣兒一下就明白了,笑着說:“哦,我知道了,你怕再掉進河裡,對不對?行了,今天又沒有人再推你,快走吧!”
不由分說拉着畢鷹上了河堤,玉飛沙看見兩人,迎了上來,問妹妹說:“這不是畢鷹麼,你怎麼把他帶來了?”
玉扣兒說:“他娘讓他來謝你,還送來一支玉簪,我沒有要。聽說我來給你們送飯,他就一起跟着來了。”
玉飛沙面帶不悅地說:“不是都說過不用謝的麼,還送什麼玉簪,你這不是笑話我麼?”
玉扣兒笑着衝畢鷹做了個鬼臉,說:“看吧,不聽我的,我就說我哥還要罵你的吧。”
畢鷹卻沒有做聲,只是兩眼直直地望着水面,呼吸急促,一臉的恐懼,玉飛沙急忙喊道:“畢鷹,畢鷹!你怎麼了?”
玉河通聞聲忙趕了過來,仔細看了看畢鷹的情形,長嘆了口氣,說:“唉,這孩子,被水淹怕了,扣兒,你快把飯放下,帶他下岸去吧。”
玉扣兒把乾糧和湯都放好,拉着畢鷹跑下河堤去了。一直跑出好遠,畢鷹這才喘過氣來,彎下腰大口呼吸着,玉扣兒忍着笑問他:“你,你真的怕水啊?”
畢鷹喘着氣,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玉扣兒一下子就笑出來了。
4
日頭升了又落,落了再升,幾天就過去了,枝頭綠了又黃,黃了再綠,幾年也就過去了,畢鷹在範睢的學館裡每日誦書,個子也一天天長高了。畢鷹喜歡讀書,他覺得這書真是好東西,好多不知道的事情,讀過書後就知道了,好多不明白的道理,讀過書後也就明白了。而且畢鷹覺得範大人講的他都能懂,他也奇怪爲什麼很多簡單的道理,範大人講了一遍又一遍,範若他們卻還是弄不明白。像這天,範大人給大家講《孟子》,範大人念道:“何謂德?德者,政之魂魄也。對庶民如同親生骨肉,對鄰邦如同兄弟手足,對罪犯如同親朋友人,如此則四海賓服,天下化一也。可也有人主張霸道,像我們魏國的李悝,秦國的衛鞅都主張實行霸道。霸道者,以力服人,崇尚強力政治……”
範大人就問範若,“你是崇尚王道還是霸道?”
範若竟然回答:“霸道!”
範大人就皺了眉,問:“爲何?”
範若振振有詞,“沒有霸道,何來國家的擴張?沒有霸道,如何能懲治刁民!”
範大人輕輕搖頭,只好又問畢鷹,“畢鷹,你且說說你的主張。”
畢鷹說:“我推崇王道,不喜歡用武力解決問題。”
範大人說:“哦,仔細說來。”
畢鷹說:“嚴刑峻罰只能帶來百姓的反抗,要讓百姓心服口服纔是治國之本。使用武力固然可以擴大疆土,但民心不服,江山不穩,雖有域而無國,雖有王而無政,雖有民而無治,形同虛設,實不足取。”
範大人雙手擊掌,說道:“說得極是。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隸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夫兩不傷人,故德交歸焉。範若,這些道理你都懂嗎?”
範若一搖腦袋,滿不在乎地說:“不懂!”
範大人長嘆一聲,說道:“唉,想我範睢飽學詩書,抱負天下,卻生下這麼一個不學無術的兒子,上天何其殘忍,待我何其刻薄呀!”
衆同學都笑起來,畢鷹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了,範若狠狠瞪了他一眼,臉上全是不滿。
這一年魏國適逢百年難遇的乾旱,大梁城周遭的田地全都乾裂出無數口子,好像農人冬天的手掌。日頭吞吐着火舌,像都能直接舔舐到土地和河渠上,那些田地裡難得的稀疏的禾苗,被烤乾了水份,盡皆伏倒在深深的裂縫旁,新開的河渠裡也僅有渠底那一點細微的水流,連河堤也都乾裂得和田地一般模樣。官府開始嚴格控制供水,每天都有人因爲缺水渴死,每天也都有人因爲搶水而被打死。
畢氏早年乞討時留下的病根,這時就又發作了,每日咳嗽不止,喝了很多湯藥也不見效,身體日漸虛弱。畢鷹每天讀完書回來,還要煎藥做飯伺候母親。這一天回來,見炕上的母親嘴脣乾裂,雙目深陷,畢鷹心急如焚,又不敢露在臉上,只有強笑着對母親講:“娘,我回來了,今天老師又誇獎我來着。”
畢氏聞聲睜開眼來,勉強笑笑,說:“好……好鷹兒,我的鷹兒日後一定能成大器……咳咳!”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咳嗽,畢鷹忙攔住不讓母親說話,從桌上拿起水罐想要倒水,卻不想半滴也沒有,畢鷹對母親說了聲我去打水,便抱着水罐走出了門。
一直來到範府的廚房內,畢鷹直奔那排盛水的陶罐,一個個看過去,卻盡是空的,好容易最後一個裡還餘着半罐水,畢鷹忙捧了就走,卻見一人已攔在了門口。
範若雙手叉腰立在門口,厲聲喝問:“畢鷹!你幹什麼,想偷水麼?!”
畢鷹忙道:“不……不是,我……我娘病了,要喝水,我……”
“天逢大旱,你不知道用水定量,不許妄動的麼?”
“我知道,可是我娘她病得很重……”
範若也不理會,仍然喝道:“還說什麼崇尚王道,偷取他人之水,也是王道的做法麼?!”
“不不,我沒偷,我只是……”
“被我抓住了還說沒偷,王道也崇尚說謊話麼?!”
“我……求求你讓我過去吧,我娘等着水喝呀。”
“不行,把水放下,跟我到我爹面前去認罪受罰!”
畢鷹哀求道:“我甘願受罰,可你先讓我去救救我娘吧!”
範若張開雙臂,把整個門都擋住了,“要救你娘也可以,只要你能出了這道門,我倒要看看,是你的王道厲害還是我的霸道厲害!”
畢鷹怒目瞪着範若,大聲喝道:範若,我說過,你要再欺壓我,我……
範若也同樣瞪着畢鷹,“上一次你打我,我放過了你,可你,卻搶走了我的玉扣兒,這一次再不能饒你!”
畢鷹心中焦急,一咬牙,低着頭猛衝了過去,範若比他高出許多,力氣也大,伸出雙手擋住他,用力往後一推,畢鷹便向後退出了好幾步。畢鷹也不停頓,咬咬牙,又再衝了過來,範若不想他這麼拼命,忙閃開身子順勢一推,畢鷹便向前踉蹌了幾步,勉強未倒,趕忙就勢向前跑去,範若又追過來扯住畢鷹,伸手去奪畢鷹手中的陶罐,畢鷹躲閃着,兩人扭打在一起。那盛水的陶罐哪禁得住這麼爭奪,纔不過幾下,便跌落地上摔得粉碎,清水流了一地。畢鷹一下子愣住了,然後伏在地上,慌忙用手去捧那清水,哪裡捧得起來,兩隻手很快就被陶片劃破了,鮮血淋漓。範若也愣了,心虛地喊了聲,“你……你看,都怪你,把水糟蹋了吧……”
畢鷹扭過頭瞪着他,眼裡直要冒出火來,“你,你賠我的水!”一下便竄了過去,又一次和範若扭打起來。
範若雖然力大許多,幾次將畢鷹打翻在地,畢鷹仍然爬起來又撲上去,狀若瘋癲。範若漸漸就害怕了,又一次推倒畢鷹,喊了聲,“好啊你,你偷水還敢打人,看我不告訴我爹去!”說完趕忙轉身跑了。
畢鷹恨恨地望着範若跑遠,渾身骨頭像要散架一樣,一時爬不起來,不遠處那灑掉的清水已經滲進地裡去了,畢鷹就覺得鼻子酸酸的,有眼淚流了下來。
再回到家中時天色已黑,畢鷹愧疚地跪在母親炕前,心中又悲又急,哽咽地說道:“娘,鷹兒無能,沒能打回水來。”
畢氏有氣無力地說着,“沒事……沒事,娘不渴,鷹兒……”說着緩緩睜開眼,卻看到畢鷹臉上的傷痕,急忙問道,“鷹兒,你這是怎麼……又和若兒打架了?”
畢鷹再忍不住心頭的委屈,悲憤地說道:“他……範若他不讓我給娘取水!”
畢氏嘆了口氣,又咳了兩聲,說道:“唉,鷹兒啊,娘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要不是範家,咱們早就死在外面了。範家的大恩大德,咱們兩輩子加起來也還不清啊,讓若兒打兩下、罵兩句也是應該的,你怎麼就記不住呢!”畢鷹委屈地咬着嘴脣不做聲,畢氏又說,“鷹兒,你要答應娘,不管若兒對你怎樣,你都不能跟他爭,啊?”說着又是一陣咳嗽。
畢鷹忙應道:“娘,娘,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畢氏把捂在嘴上的布巾拿開,上面赫然滿是鮮血,畢鷹心如刀割,說道:“娘,你咯血了,你等着,鷹兒再去打水,鷹兒這次一定打回水來!”
說着轉身要走,畢氏卻掙扎着拉住了他,說:“鷹兒,你先別去,娘剛纔的話,你可記得了?”畢鷹含着淚點點頭,畢氏又說,“咱這輩子欠範家的太多了,你要讓着若兒,要對他好。”
畢鷹點着頭回答:“娘,我知道了,我答應你。”
畢氏這才鬆了口氣,又指着炕頭要畢鷹把那個布包拿了過來,打開來,裡面還是那套絲質衣服和那把長命鎖,畢氏喘息着說:“鷹兒,這些東西都是你爹用自己的命保下來的,娘把這些交給你,你可要好好保存……”
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鮮血順着嘴角就流下來,畢鷹忙拿布巾給母親擦拭着,一邊哭着說:“娘,娘,你好好躺着,先別說了,鷹兒先去給您取水,好不好,您先別說了……”
畢氏掙扎着想坐起來,嘴脣張了幾張,想說什麼卻沒發出半點聲音,她雙手抓着畢鷹的手,抓得那樣緊,怕畢鷹消失了一般,兩眼柔情地望着自己的孩子,不肯眨一下眼,畢鷹一下就讀懂了母親眼中的話語,大聲喊着,“娘,娘!我知道,鷹兒知道!”
畢氏的手就鬆開了,鬆得那般不捨,那般留戀,在畢鷹手腕上留下十道白白的指痕,好久才漸漸變紅。畢鷹就覺得一下子什麼都沒有了,身邊的世界變得空空的,那些受過的委屈,旁人的白眼,母親的疼愛,全都消散得無影無蹤了,娘走了,這世上再沒有疼自己的人了!畢鷹的心像被誰狠狠地抓着。娘走了,再沒人給自己講好玩的故事,再沒人給自己做可口的飯菜,再沒人爲自己擋風遮雨,任自己調皮胡鬧了,娘走了!
畢鷹猛地發出撕心裂肺一般的呼喊,“娘!”然後頹然撲倒在畢氏漸漸冰冷的軀體上。
烏鴉在樹上叫了幾叫,一座新墳立起來了,畢鷹跪在墳前,將一杯清水輕輕灑在地上,口中叨唸着,“娘,鷹兒給你取回水來了,你喝一口吧,啊,娘……”
聲音惹人神傷,身後的玉河通等人都掩着面背過身去,玉扣兒更是哭得淚珠連連,範睢硬生生地扯着自己兒子過來,一把將範若推倒在地。範若勉強衝着墓碑磕了個頭,心裡當然仍不服氣,起身後惡狠狠地瞪着畢鷹。範睢看在眼裡,怒在心上,原本就對畢氏的亡故萬分愧疚,看兒子又是這樣一副不思悔過的樣子,當即怒喝了一聲,“你還不服!我打死你這個不屑的畜牲!”抄起旁邊放的擡棺木用的木槓,劈頭蓋臉便向範若打去。
旁邊玉河通等人連忙攔住,玉河通大聲勸解着範睢,“使不得呀!這要把孩子打壞的呀!”
範睢仍激動地喊道:“放開,今日我要殺了他,免除後患!”
畢鷹紅着眼睛,聲音裡還帶着哭腔,“老師,你就饒了他吧!我娘是病死的,這事也不能怪他的。”
範睢重重嘆了口氣,拋下木槓,臉上流下兩行淚來。那邊範若卻立起身來,恨恨地喊道:“爹,我真懷疑我是不是你的親生兒子!自從你收留了畢鷹母子,就把他當成了親生兒子!還有我娘,對他也比對我親!”
范雎怒視着兒子,又喝斥道:“那是因爲畢鷹知禮節明大義,不似你這般渾渾噩噩!”
“我不服!我心中不快!”範若大聲哭喊着,抹着淚跑開了。
範睢心中又怒又氣,又有對兒子的擔心,大聲喝了句,“你這個孽子,給我回來!”
但那範若充耳不聞,快步便跑遠了。范雎無奈,重重嘆了口氣,也跟着過去了。
玉河通走到畢鷹身邊,輕聲說道:“畢鷹,現在你娘沒了,你要是缺了什麼,就只管到我家來吧。”
玉扣兒也跟着道:“是呀,畢鷹哥哥,乾脆你搬到我家來住吧。”
畢鷹心中感激,卻還是輕輕搖了搖頭,玉河通說:“扣兒,畢鷹還要念書識字,還是住在範府方便。”
玉扣兒撅起了嘴,卻還是說:“畢鷹哥哥,那你要常來我家玩呀。”
畢鷹眼含熱淚,說不出話來,只有不停地點着頭,心中就覺得又有了一股暖流涌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