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睢如何成爲張祿
1
原來不久之前,須賈大夫奉魏王命出使齊國,範睢以門客身份隨同前往。二人入得王宮,向齊王上書轉達了魏王修好之意。不想齊王以齊強魏弱,輕侮於魏國,須賈囁嚅不敢言,範睢在一旁義憤,便慷慨言道:“齊國兵強不假,魏國力弱也不假,只需數日齊國大軍便可踏平魏國,更是不假!但請大王擡頭再看,魏國的前方是何處?魏國的前方便是秦國!想我魏國西有強秦,北有悍趙,多年來兵戰不斷,此進彼退。若不是魏國左支右擋,請問,齊國豈能國富民安?國不富民不安又豈能養精蓄銳,操練出數十萬強兵?齊國若是踏平魏國,請問,誰還會替大王抵擋秦趙之兵呢?”
這番話直說得齊王無言以對,範睢又繼續道:“大王,邦交之道在於兩利。齊國久經戰爭,現應當休養生息,安撫國民,如此方爲治國之道啊。魏王派我二人前來修好,絕非懼怕齊國兵馬,也並非專爲魏國,實在也顧及到齊國百姓啊!”
齊王沉思不答,須賈見範睢一番言論說得齊王啞口,心中又喜又妒,忙插口道:“齊強魏弱不錯,齊大魏小也不錯,但我看齊富魏窮卻不實,其餘不說,單以齊王這王宮,比之我魏國牛棚也有所不如啊,呵呵。”
範睢聽得直皺眉頭,一旁的齊國丞相聞言也笑了兩聲,問道:“呵呵,‘固國不以山河之險,處政不以門第之威’,須賈大夫可知此爲何人所說?”
須賈紅着臉答不上來,範睢忙道:“此乃我魏國上將軍吳起之名言也。”
須賈臉上過意不去,轉身呵斥範睢道:“你乃隨從小吏,此處安是你說話之所!”
範睢只好稱了聲“是”,向後退下兩步。齊相卻高聲言道:“須賈大夫差矣。人之才華不因位卑而低,不因位高而加。老臣身爲齊國丞相,卻不敢小視這位範先生。”說着斟了杯酒,來到範睢面前,又道,“先生大才,老夫甚爲欽佩。請飲此酒。”
範睢接過酒杯,卻不敢就喝,轉頭去看須賈,須賈卻目不旁視,故作不見,範睢無奈,也只好一飲而盡。齊王笑道:“好,寡人素來敬重有識之士,範先生適才所言甚是有理。魏國有此使節,幸甚幸甚。請二位轉告魏王,我齊國願意退兵,與魏國修好。”
範睢自是心中大悅,須賈卻是不免喜怒各半。
這夜,齊相便深夜探訪範睢,送來金銀珠寶兩箱,言齊王欣賞先生才學,願以右丞相之職以待,勸範睢轉投齊國。範睢堅決謝絕,言自己乃出使修好而來,豈能見利忘義,不顧使命?請丞相切莫陷範睢於不義不忠之境!
齊相感慨萬千,也只好收起金銀,又喚人盛了一箱酒食來,送與範睢,道:“老夫也佩服先生高節,本想與先生促膝共飲,看來只好請先生帶在路上食用了。”
範睢這才勉強收下,兩人惺惺相惜,又閒聊了數句,齊相這才告別而去。這一切,被躲在一旁的須賈全看在了眼裡。
一回到魏國,兩人便去丞相魏齊府上覆命。須賈先是邀功,稱齊王本不欲修好,全憑自己三寸不爛之舌,陳述利害,才使齊王明白了丞相關愛兩國百姓的苦心,得以順利完成使命。範睢在一旁只是笑笑,也不多言。魏齊自是大加讚許,吩咐下人擺設酒宴以作獎賞。隨即須賈便開始發難,誣告範睢通敵賣國,收取齊國賄賂。魏齊一聽勃然大怒,喝問範睢:“范雎!你好大膽,隨須賈大夫出使齊國,本爲修好而去,爲何見利忘義,出賣魏國?”
範睢忙道:“不,丞相,在下豈敢出賣魏國?!”
魏齊道:“須賈大夫在此,你還敢狡賴?!”
須賈在旁道:“範睢,我且問你,齊國丞相深夜造訪,送你金銀珠寶,可有此事?”
範睢如實答道:“確有此事。齊國丞相送來金銀珠寶,並許以右丞相之職,欲說服在下留在齊國,但被在下拒絕。”
魏齊一聽怒不可遏,道:“你一個小小的門客,若非私通齊國,怎會送你金銀珠寶?若無功勞,又怎能許你右丞相之職?還不快快招來!”
須賈也道:“是呀,我乃魏國特使,田齊爲何不來看我?爲何不送我黃金?”
範睢慌忙跪倒,道:“丞相,在下對魏國忠心不二,確實沒有私通齊國呀!在下退還了黃金,只留下些許酒肉,以備路途充飢。”
魏齊哪還理會這些,只不耐煩地揮揮手,道:“酒肉也是賄賂。來人哪,拖下去,重杖一百!”
就有兩名役人上來,將範睢拖了出去,實實打足了一百杖。範睢一介書生,自來文弱,哪禁得起這般摧殘,早早就昏死過去。那役人們也是粗心,打完了一探鼻息,便回去稟報魏齊範睢已死。魏齊正和須賈把酒言歡,聽了也不在意,讓役人們卷個草蓆扔出府外就是。役人們隨着魏齊草菅人命多了,也不當事,先捲了草蓆就扔在茅廁裡,準備明日天亮再扔出去。恰巧須賈喝得半醉出來小解,在茅廁裡就被這草蓆卷絆了一跤。須賈氣咻咻地爬起來,歪歪斜斜地扯開草蓆一看,正是範睢!當下心中又驚又怒又氣,解開褲子便將一泡尿撒在範睢身上。腦子裡渾渾噩噩地卻又想到,怎麼人死了還能來尋我的晦氣?越想越怕,趕緊喚來役人,“怎……怎麼……還在這裡?還……還不……扔出城外喂狗!”
役人們老大不樂意,也只能聽命,出去就近尋了個荒涼地段,將範睢的“屍首”一扔便算了事。卻不想範睢實已醒來,他是在茅廁被須賈那泡尿淋醒的。一醒來便聞得騷臭難當,忙屏住呼吸,又聽到須賈吩咐役人那話,直氣得肺都要炸了,也只能先屏氣凝神,好容易捱到役人們扔下自己走遠,範睢這才睜開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後艱難地向有人家處爬去。又怎奈他身子實在虛弱,這一百杖也着實兇狠,等範睢爬到離人家處不遠,便已精疲力竭,又再度昏了過去。
再說那玉飛沙兄妹,兩人隨父親玉河通在楚國治水,十年不成,不想玉河通又失足捲入大江急流,就此亡故。兄妹二人相商,便決定先回魏國而來。一是把父親葬回故鄉,二也是玉扣兒還惦記着與畢鷹的誓約。回來後兩人也幾次去範府上打聽,範若出來都說是畢鷹忘恩負義,已回秦國咸陽去了。玉扣兒雖然不信,但也別無他法,只能在自家老屋先安心住下,玉飛沙也又去壩上做工,玉扣兒隻日夜盼着畢鷹能不忘誓約,早日返回大梁。
這天一早,玉飛沙又出去做工,卻見門前街上圍了一羣鄉鄰,中間地上趴着個人,衆人只是聒噪,卻無一人上前。玉飛沙忙去扶起那人,一查看還有脈息,便喚了妹妹出來,一起扶回家中,煎藥餵飯,換洗了衣服,等一切收拾停當,玉扣兒纔對哥哥講道:“哥哥,你看這人莫不是範睢先生?!”
範睢就這般被玉飛沙兄妹相救,又調養了幾日,氣色也好了些,漸漸可以下地行走。玉飛沙又每日去範府觀望,以防魏齊、須賈二人仍不肯善罷甘休。但意外的是,正看到王稽每日去範府求見,這便引來了玉飛沙與王稽交談的那一幕。
玉飛沙將與王稽對答之言如實講給範睢,最後誠懇地道:“先生,請原諒飛沙自作主張,只是以飛沙所見,先生在魏國實難久留了。”
範睢嘆了口氣,道:“你這話太客氣了,範睢感謝還來不及,怎麼說得上怪罪,何況你兄妹救命之恩,範睢又要如何報答啊?”說完竟躬身行下禮去。
玉飛沙兄妹趕忙回禮,玉飛沙又道:“先生太見外了,先生賢德,魏國人盡皆知,本就是有福之人,所以能渡過今日之難,今去秦國,他日也必定出將入相,成就一番大業。”
範睢目視西方,眼中精光暴射,道:“你所言不假,範睢確是不能在魏國呆了,此去秦國,借你吉言,若是真能成就一番大業,範睢誓報今日之仇!也必要報答你兄妹二人的救命之恩!”
玉扣兒上前道:“舉手之勞,先生不必記掛,先生若是有心,便請到了咸陽代我找尋畢鷹哥哥,請告訴他扣兒已回大梁,永生不忘誓約,還請他及早歸來。”
範睢一愣,然後恍然大悟,笑道:“那日畢鷹辭別時便說會盡早回來,還說是與人有約,不敢相忘,敢情就是扣兒你麼?”
扣兒聽說畢鷹念念不忘約定,心中甜蜜,臉上早羞紅了,更顯得明豔動人,又縮到哥哥身後,只是輕輕點着頭。範睢復又大笑,道:“好,好,兩情相悅,本是這世間最歡喜的事情,範睢答應你,此去咸陽,必尋得畢鷹,成全你二人的幸福!”
玉扣兒忙謝過了,又去取來一包衣物,都是父親舊時所用,連一個剛削好的木棍一併遞給範睢,範睢眼含熱淚接下。玉飛沙又想起來,道:“先生,還有一事要請先生原諒。昨日進城時,在路邊見一墓碑,上書‘張祿’二字,今與秦國大夫交談,便謊稱先生姓‘張’名‘祿’,先生,你不會生氣吧?”
範睢一怔,繼而苦笑兩聲,嘆道:“改得好,改得好,範睢已死,張祿當生啊!”
2
第二日一早,天色微白,王稽便着隨從駕馬車趕到大梁城外的三亭崗,一心等待賢士張祿。左等右等不來,看日頭將將已過辰時,王稽不由煩躁起來,口中正抱怨着,就見遠處慢慢踱來一個乞丐,手拄木棍,踏歌而行。王稽頗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乞丐還真就湊近來,一步跳上了馬車,口中兀自輕歌不停。王稽不禁惱道:“去去去,快快下去!”
那乞丐一哂,道:“先生莫不是以貌取人?”王稽倒吸口涼氣,上下打量這乞丐,乞丐又道,“唉,堂堂秦使,竟然有眼無珠!先生不是要接在下前往秦國嗎?”
王稽道:“你……你就是張祿?”
那乞丐道:“正是。”
王稽撇了撇嘴,冷笑兩聲,道:“我還以爲天下飽學之士,莫不風流倜儻。先生自稱賢士,卻爲何淪爲乞丐?”
張祿道:“天有陰睛,水有沉浮,何況人乎?”
王稽聞言倒是一愣,然後遲疑地說道:“聽先生言語,倒也並非不學無術。只是有一言在先,在下此番前來魏國,是受了大王之託。你的學問若不及範睢範賢士,只怕去到秦國也無可立足啊!”
張祿道:“在下學問是否高於範睢不敢講,能否立足也要到了秦國才能知曉,先生以爲然否?”王稽一時語塞,那張祿便又笑道,“先生不語,在下便認爲默許,且待我到車棚中睡上一覺。”
說着便已鑽進車棚,俯身躺倒,隨即鼾聲便起。王稽心中全是嫌惡,卻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擺手讓隨從駕車上路了。
數日後馬車趕至函谷關前,張祿的聲音從車棚內傳出,“過了這裡便是秦國之境了吧?”
王稽沒好氣地道:“你可知這函谷關誰人把守?”
張祿毫不在意地答道:“當今秦王的舅舅,上將軍魏冉。”
王稽一愣,道:“想不到你對秦國知之甚多呀。”
張祿又道:“魏將軍不久前被秦王封爲穰侯,此人天性多疑,大權獨攬。”
王稽道:“穰侯最不喜歡的便是那些遊學之士,他認爲這些人四方遊說,屬不學無術之徒,嚴禁入秦。”
張祿爽朗的笑聲傳出來,“哈哈,大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穰侯阻止賢士入秦,是不想大權旁落。丞相樗裡疾年事已高,穰侯可不想讓這相位落入外人之手。”
王稽更是驚訝,道:
“你這個魏國人,倒比我這秦國人知道得還清楚。就要入關,你可要當心了。”
張祿笑道:“還要大人多多遮掩纔是。”
王稽卻道:“好在秦魏兩國數年前車已同軌,若要換車,你又豈能藏身?”
說話間馬車已至關口下,只見關口上面旌旗招搖,旗上黑色大篆體的“秦”字十分醒目,許多兵士荷戟負槍,嚴陣以待。就有一名兵士見到了馬車,遠遠地在關隘上厲聲大喝:“來者何人?”
王稽起身下車,高聲道:“我乃秦國大夫王稽,快快開門。”
關門打開,一隊兵士擁着匹高頭大馬出來,馬上坐着一人,身着黑色盔甲,頷下一尺鬍鬚隨風飄揚,兩眼不大卻目露兇光,正是當今國舅,穰侯魏冉。魏冉驅馬至王稽身前,點了點頭,道:“果真是王稽大夫。”
王稽躬身行禮,道:“穰侯辛苦。在下奉大王之命,出使魏國,今日方歸。”
魏冉卻斜眼打量着車棚,道:“大夫車中怕是藏有他人吧?”
王稽笑道:“穰侯又在講笑話。這小小車中豈能藏人?”
“大夫莫怪,”魏冉一翻眼睛,道,“近日已查得許多不學無術之人企圖矇混過關,不得不防啊。”
王稽道:“穰侯盡職盡責,乃我秦國大幸啊。”
魏冉仰頭大笑幾聲,道:“哈哈,還是大夫口齒伶俐,去吧,待我回到咸陽,定與大夫共飲同醉!”
說着調轉馬頭,向關內回去。王稽也重上馬車,隨從催動馬車,出了函谷關。又走了大約半個時辰,張祿卻從車棚內鑽了出來,叫停馬車,跳了下去,對王稽言道:“大人請繼續前行,在下沿此小路步行,就在前面樹林中等候。”
王稽奇怪地追問緣故,張祿卻不答,只是背起布包,拄着木棍,艱難地隱入路邊的樹林中。王稽心中莫名其妙,也只能繼續駕車前行。卻不多久,一小隊兵士騎着快馬飛奔而至,攔住了馬車,爲首的向王稽行了個禮,道:“大人,奉穰侯之命,特來查檢車廂,還請大人行個方便。”
王稽更是納悶,道:“剛纔已見過穰侯,是他下令放行,爲何又……”
那兵士答道:“在下奉命行事,還請大人見諒。”又向衆兵士做了個手勢,一羣人迅速上前,將車廂內翻了個仔細。但所見除王稽與兩個隨從的隨身物品外,並無他物。
那爲首的兵士又對王稽道了聲,“大人,多有叨擾,就請上路吧。”說完一隊人馬掉頭又呼啦啦地飛奔而去。
王稽陰着臉嘟囔幾句,驅動馬車繼續前行,等到不遠的樹林旁,果然張祿已在那裡等候。王稽上前欽佩地道:“哎呀,先生怎知穰侯去而復返,必來搜查馬車呢?”
張祿微微一笑,道:“穰侯雖然多疑,卻礙於情面,不好過份爲難先生;我早已料定他不會放過一車一馬,必會派人回來搜查。”
王稽道:“先生真乃神人也,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哪!回到咸陽,在下一定稟報大王,對先生委以重任。先生快請上車!”說着手扶張祿,親自扶至車上,然後自己從隨從手中接過皮鞭,驅趕起馬車來。前方夕陽已殘,落霞如血,馬車便漸漸駛入這如畫美景中去了。
3
張祿隨王稽到了咸陽城,由王稽領着進見了丞相樗裡疾。但樗裡疾聽說範睢已死,所來另爲他人,心中便大失所望,只草草聊了幾句便謝了客,隨便安置於客館。再之後國事繁忙,竟然就將這個不遠萬里而來的賢士張祿忘了個乾乾淨淨。
張祿每日閒居客館,只能讀書觀景打發時光,又不時出去找尋畢鷹,但也毫無所得。畢家老屋倒是尋到了,早已人去房空,有兩位鄉鄰說是幫過一個青年下葬,範睢心中生出一絲希望,讓鄉鄰引着去墳上看過,確是畢鷹葬母不錯,但看那墳上草長三尺有餘,墓碑上土厚十指尚多,恐怕畢鷹葬完母親後也再未來過。範睢無奈離去,此後每隔幾日便來探看一番,畢鷹卻始終沒有出現。範睢只好安慰自己,想那畢鷹也許早已返回魏國,此刻正和玉扣兒攜手遊逛在大梁城頭呢。
如此,須臾已是一年。
這日範睢又在附近街市上閒走,與小販們閒聊着各地災情,就見秦軍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向城外而去。稍一打聽,卻是穰侯魏冉已在日前登壇拜將,領三十萬秦軍,就此前去征伐齊國。範睢一驚,隨即穩下心神思索片刻,便拿定了主意,快步向王宮而來。
及至王宮門口,範睢也不理會那些兵士,過去將門口那面報時晨鼓擂了起來。鼓聲一時震天,範睢一邊還捶胸頓足地放聲哭喊:“秦國將亡矣,秦國將亡矣!”
兵士們都看得傻了,好半天才省得上來制止,奪了鼓槌,將範睢按倒在地。正斥罵着,大夫王稽從宮內出來,厲聲喝問:“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在此喧譁?!”一眼看見卻是自己從魏國請來的賢士張祿,不由瞠目結舌,又道,“是……是……先生您?”
張祿用力掙開幾個兵士,昂首道:“大夫,你將在下自魏國引到秦國,空置於客館,不聞不問,至今一年有餘,在下尚未見到秦王。今日擊鼓,在下想親自問問秦王,秦國的賢士是否多如牛毛,似張祿這等人根本就不需要!”
王稽聽他問及此事,自己也覺面上不大好看,訕訕道:“賢士,其實大王久欲召見賢士,只是國事繁多,無暇顧及呀。”
張祿冷笑兩聲,道:“哼!無暇顧及?那好,且等秦國亡滅之時再來召見在下吧,告辭!”說完轉身欲走。
王稽忙上前攔住,道:“先生且慢,先生口口聲聲說秦國將亡,不知何敢如此妄言?”
張祿道:“在下絕非妄言,但不見秦王,在下也決不會道出其中根由。”
王稽凝視他良久,心中做下了一個頗爲艱難的抉擇,最後點點頭道:“那好吧,先生請隨我來。”
說完將範睢領入王宮,一路到了秦昭王的書房門外,王稽讓張祿在此稍等,自己先進去稟報秦昭王。張祿四下打量着,只見這秦昭王的書房外都堆滿書簡,什麼孔丘老聃李悝,都是先賢聖哲著作,不禁暗暗點頭。此時王稽已從門內出來,道:“先生,大王有情。”
張祿卻站立不動,故意大聲道:“大王?莫非秦國還有大王麼?”王稽一驚,慌忙擺手,張祿卻似不見,仍然大聲說道,“秦國果真有大王麼?在下早在魏國之時,就只聞秦國有太后,有穰侯,卻從未聽說還有大王啊!”
王稽急道:“先生,你這……”
秦昭王這時卻從門內出來,問向王稽道:“這位便是魏國賢士張祿?”
王稽忙答道:“正是。大王,如若不便,臣可將他……”
張祿猛地見到秦昭王,卻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後退兩步,顫聲道:“畢鷹,你是畢鷹?”
王稽再也忍耐不住,怒聲喝斥:“先生請自重!這是我們大王,秦國之王!”
張祿也省過神來,仔細多看兩眼,這秦昭王果然不是畢鷹,相貌確實酷似,但眉宇間的神氣卻各不相同。畢鷹張祿再瞭解不過,雖生於柴扉但志向遠大,一身布衣卻英氣逼人。再反觀這位秦昭王,華服王冠,身佩珠玉,但兩眼中茫然無神,雙眉間緊蹙不展,一看便是優柔寡斷有餘,而剛毅果敢不足。範睢鎮靜下來,打了個哈哈掩飾過去,又輕笑道:“哈,秦國還真有王啊。”
王稽又要發火,秦昭王卻止住他,道:“這位賢士,請入內詳談。”
張祿也不客氣,大模大樣地步進書房,王稽氣得又要喝斥,秦昭王卻擺手要他先退下了。進到書房內,張祿更是隨便,四下東摸西看,毫不顧忌。繼而又對秦王几案上的擺件大感興趣。先是拿起一件玉雕仔細把玩,大加讚賞,口中道:“此楚玉也!比之和氏璧也不遑多讓啊!”
秦昭王咳了兩聲,清清嗓子道:“先生既言秦國無王,定知寡人難處,還請賜教。”
張祿卻似充耳不聞,仍然把玩着那玉雕,自言自語道:“唉,和氏璧價值十五城池,我看這塊玉雕更可值二十座城池!”
秦昭王耐住性子,又道:“先生定有治國良策,寡人當洗耳恭聽。”
張祿仍不理會,將那玉雕放下,又拿起旁邊一個錦盒中拳頭大小的明珠,連連驚呼,聲音大得誇張,“莫非夜明珠麼?今日能得一見,大幸啊!”
秦昭王道:“先生,且請就座,寡人自當虛心求教。”
張祿這纔看了他一眼,毫不在意地說道:“大王的書房比起魏王來,倒是堂皇許多。”
秦昭王卻眼中淚水涌出,一下跪倒在地,口中道:“先生,難道贏稷竟如此不堪,在先生眼中視若無物?”
張祿也是一驚,連忙跪下扶住秦昭王,眼中也是熱淚盈眶,道:“大王肯拜我布衣之身,足見大王挽救危局之心至誠至真也。”
秦昭王道:“嬴稷學疏才淺,尚望先生不吝賜授治國方略。”
兩人相扶着立起,走到幾前相向而坐,秦昭王問道:“先生爲何如此輕蔑嬴稷呢?”
張祿道:“昔日周文王遇姜太公,文王聽從太公之言而周朝立也;比干向商紂王獻策,紂王不聽,反而將比干殺掉。大王可曾聽過一句話,‘交淺言深,必招殺身之禍也。’”
“先生將寡人比做紂王?”
張祿忙道:“臣罪該萬死。”
秦昭王道:“先生無罪,倒是寡人冷落了先生,罪不可恕。先生擊鼓求見,大義凜然。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先生不必多慮,還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張祿便問道:“那好,大王,穰侯發兵攻打齊國,是大王允准的嗎?”
秦昭王一愣,含混應道:“啊,這……是。”
魏冉發兵自然是宣太后的恩准。
之前白起將軍剛剛攻克韓國宜陽,宜陽產鐵重地,白起攻下此城,足以保秦軍兵器五十年充足,於日後征伐六國都是大功一件。白起也因此聲名鵲起,秦人皆交口稱讚。魏冉心中妒忌,深恐白起日漸功高,又是司馬錯的親近,將來奪了自己的兵權。便與宣太后商議,要親自領兵去立一件大功,便是征伐齊國。
魏冉公開所稱理由,一是齊乃大國,戰而勝之,則其餘小國盡皆懾服;二是齊國臨海,盛產海鹽,而秦國遠離海濱,每年要向齊國奉獻大量糧食來交換海鹽,如攻取齊國便可一勞永逸,解決缺鹽之虞。
衆臣則皆以爲不可,都道近來秦國各地災害連連,蜀郡等地更是連年洪澇,比之興兵征戰,爲今之計更應該着眼於賑災撫民,安定民心。但宣太后一意孤行,仍是準了魏冉的奏請,秦昭王也只能囁嚅不言。
這一切,秦昭王又如何說與張祿,只能含混應是。張祿卻斬釘截鐵一般言道:“大王,秦亡之時不遠矣!”
秦昭王滿面驚恐,急道:“還請先生詳述。”
張祿言道:“穰侯遠攻齊國,兵少則敗於外,兵多則亂於內。況且齊乃大國,必難速取,而兩國相距遙遠,中間又隔有三晉各國,借地行兵,本就埋下隱患,將來戰事一長,稍有曲折,韓魏趙等國難保不生出異心,斷我後路,若我秦軍略顯頹勢,則六國合力伐秦之勢必成,以秦國今之兵力,與六國戰於函谷關外,無勝算也。再者,即便穰侯勉強戰勝,秦國又能將齊地取回麼?到頭來,不過讓韓魏趙三國從中漁利而已。大王遍覽史書,應記得昔日魏攻中山,確也
先佔了不少土地,可後來又如何呢?趙國坐收漁利,滅了中山國,驅走魏兵,魏國掠去的土地也被趙國盡數收入囊中。”
秦昭王愁眉盡展,一拍手道:“先生所言甚是,贏稷茅塞頓開。中山距趙國近,而離魏國遠,飛地難守也。”
張祿道:“正是。大王,邦交之道,遠交近攻也。秦國應與遠方的齊國、楚國交好,集中力量攻打相鄰的韓國、魏國。如此得一寸便可收一寸,得一城便可守一城,如同蠶食桑葉一般。齊楚與我無爭,必然不會出兵幫助韓魏。待相鄰諸國滅掉,齊、楚、燕便也成爲秦之鄰國。那時再攻,豈不是唾手可得?”
秦昭王道:“大秦若能掃滅六國,一統中原,蓋先生之功也。以先生之見,韓魏兩國,先攻哪國爲好?”
張祿眼中閃過一絲寒光,說道:“攻魏!”
秦昭王長身而起,向張祿深深鞠了一躬,說道:“好!得遇先生,真乃天助也!寡人慾拜先生爲客卿,不知肯應否?”
“大王不以貌取人,求賢若渴,張祿當萬死不辭!”
秦昭王又喚了聲“來人”,王稽聞聲而入,見秦昭王罕見的愁雲盡去,一臉笑容,一時有些發愣,秦昭王又道:“即刻向司馬上將軍傳達寡人旨意,派他爲督軍,阻止穰侯伐齊,改爲攻魏!”
王稽又看了一眼立在一旁氣定神閒的張祿,心中暗暗稱奇,領旨退下了。張祿長舒一口氣,道:“秦國無憂也!”
秦昭王卻又想起什麼,問向張祿:“客卿,適才你稱寡人爲畢鷹,是何道理?”
張祿故作輕鬆地一笑,道:“無他,臣初見大王,有意試探,並無他意。還請大王原諒。”說完拱手施禮。
秦昭王也未起疑,心中只是高興,又忙着人去預備酒席,請丞相樗裡疾入宮,就此宴請客卿張祿。
4
秦國大軍一路勢如破竹,連克魏國三座城池,戰報雪片一般送入魏國王宮內,魏王心急如焚,急召衆大臣連夜商議。衆臣都道秦軍有備而來,兵多將勇,其勢又盛,不宜正面力敵,不如派出使臣前往咸陽,割地求和,以退秦軍。魏王滿心不樂意,但一時也無他法,便問何人可以前往?
丞相魏齊進言道,大夫須賈,能言善辯,尤擅邦交修好之道,年前出使齊國便不辱使命,今日若赴咸陽也必馬到成功!
魏王准奏,大夫須賈出列領旨,魏齊又對須賈言道:“聽聞秦王近來拜一魏人張祿爲客卿,凡事皆求教於他。大夫此去可一早拜訪,若其看在父母之邦份上,代爲說清,事情或可容易成功。”
須賈領命出使秦國,來到咸陽卻着實吃了一驚。山東六國都道秦國虎狼之師,蠻夷之地,不想這咸陽城卻是繁華異常,街道上行人繁多,人頭攢動摩肩擦踵;街道旁商販積聚,叫賣誇口此起彼伏,其欣欣向榮之勢,尤勝中原名城大梁。
須賈尋了驛館住下,之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依魏齊之言,前來張府拜見秦國客卿,魏人張祿。侍從稟報進來,張祿一聽前來求見的不是旁人,正是恨之入骨的仇人須賈,立時便放聲大笑起來,直笑得眼淚都出來,這才收住,咬牙切齒地念道:“天助我範睢,今日能報此仇!”
再說那須賈,在張府門外苦苦等了一個時辰,也無人出來理會,只得悻悻地回了驛館。剛坐下不久,隨從進來通報,說是門外有位自稱老朋友的求見,隨從撇着嘴道:“這人髒兮兮的,像個乞丐一樣,不如哄將出去算了!”
須賈想了想卻道:“且慢。如今我來到秦國,人地兩疏,多一個朋友也好。請他進來吧。”
隨從便出去領進一人來,就見這位披頭散髮,滿面污泥,破衣爛裳,腳踏草屐,十足一副乞丐模樣。須賈打破腦袋也想不出自己何時有這樣一位故交。他當然想不到,這就是他苦苦求見的秦國客卿張祿,更是當年幾乎被他迫害致死的自家門客範睢。這身裝扮,也正是當年範睢逃離大梁,化身爲張祿時的形象。
須賈疑惑地看着來人道:“請問所來何人,爲何自稱在下的老朋友?”
張祿扮得仔細,演得也逼真,打了個哈哈道:“啊哈,其實小人從不認識大人。只是小人也是魏國人,聽說大人自魏國而來,便想登門向大人討一兩枚禦寒的酒錢。”
須賈皺了皺眉毛,便吩咐隨從去取些散錢出來。近半年來須賈倒是時常賙濟窮人,隨從也習以爲常,取了幾個散錢來扔在張祿手裡,一笑道:“你今兒走遠了,知道來找我們大人,酒錢已有,你快走了吧!”
張祿看着手裡的錢幣,着實有些意外,又斜眼看了看須賈,心中有了主意,道:“好好,就走,就走,只是……外面天氣寒冷,小人又衣不蔽體,大人不妨好人做到底,將身上這件綈袍賞給小人吧。”
隨從一聽來了氣,大聲吼道:“好你這大膽狂徒,貪得無厭,還不快滾!”說着便上手來推。
張祿一邊掙扎一邊大聲喊道:“大人,大人,你就發發善心,可憐可憐你這流落異鄉的同鄉人吧,大人……”
須賈看着這乞丐衣衫襤褸,也難說上面油污覆了幾層,不知怎地心中忽然一動,便喚住了自家隨從,又將身上綈袍脫下,披在了張祿肩上。隨從面露怨氣,說道:“大人,你又何必……”
須賈一擺手,止住他說話,道:“你常隨我左右,還不知道我這點想法麼?自從那件錯事之後,我這心中日夜不安,早已發誓要行善積德,以告慰屈死的亡靈,也讓我這心中能好過一點。而今這位老哥尋上門來,定是天賜我須賈行善之時,我豈能逆天而行?!”
張祿聽得心中波瀾起伏,臉上卻還是不露聲色地問道:“不知大人又能做什麼錯事?”
須賈詫異地看他一眼,長嘆了口氣,道:“唉,講出來或可解我心寬,昔年我曾在丞相面前誣告過一位有才德的門客,不想他竟因此被丞相活活打死。唉,都是我一時妒忌,鑄下大錯,悔之莫及啊!”
張祿凝視他良久,又道:“請問大人,你所說的那位有才德的門客,可是範睢?”
“你怎知道?”須賈吃了一驚,驚訝地問道。
“範睢的妻兒尚留在魏國,不知大人對他們可有關照?”
須賈忙道:“有,有。範睢死後,在下按時將米糧送往範府,卻不讓他們知道是何人所爲。”
張祿緊盯着須賈,又問道:“此話當真?”
“唉,我乃有罪之人,若再說謊,豈不是罪上加罪了?”
張祿見他眼神中悔意無限,情知所言不虛,便略一點頭,道:“大人果然善良,小人身邊也有一位魏國人,與大人一樣善良。”
“哦,何人?”
“張祿,乃是秦王的客卿。”
須賈聞言喜出望外,忙道:“你……你與張祿相熟?”
“承蒙張祿大人收留,小人在他府上趕車。”
“啊呀,如此說來,你能引薦在下與張大人相見?”
“這有何難?大人且隨我來。”
兩人一同乘上馬車向張府而來,張祿親自執鞭趕車,不多時便到了張府門外。張祿要須賈在此等候,自己先進去稟報一聲,須賈便留在馬車上耐心靜等。可眼見着日頭漸西,路上行人漸少,路邊小販們也都紛紛收起攤鋪,還是無人出來招呼,須賈再也耐心不住,徑直到門前來找門官打聽,“請問,張祿大人可在府上?”
門官答道:“在啊,之前進去的不就是張祿大人麼?”
須賈大感詫異,道:“不會吧,在下一直在門前守候,並未見有人進去啊。”
門官道:“你不就是和張祿大人同車而來的麼,怎麼還說未見?”
須賈驚得瞠目結舌,好半晌才又說道:“唉,須賈真是有眼無珠!快,還請勞煩通報一聲,就說魏國須賈求見張祿大人。”
門官道:“張祿大人乃秦王所拜客卿,豈能隨便求見?”
“這……莫非求見張祿大人要……要備下厚禮不成?”
“那倒不必。大人適才吩咐,要你自這府門膝行至大殿方可見你。”
須賈又是一驚,問道:“膝行?”
門官一點頭,道:“對,膝行。”
須賈稍一躊躇,便咬牙做了決定,當真屈下雙膝,跪倒在地,雙膝交錯而行。就這般進了大門,一路膝行,來到客廳之上,那膝蓋處已然浸透鮮血。須賈也顧不得疼痛,先向居中危坐那人磕下頭去,口中道:“魏使須賈拜見張祿大人!”
張祿卻冷冷說道:“你且擡起頭來。”
須賈擡頭,就看到一張時常來夢中索命的面孔,立時驚駭得癱倒在地,張祿冷笑兩聲,道:“須賈大夫,你可還記得範睢啊?”
須賈渾身冷汗直流,哆哆嗦嗦說道:“小人有負於範睢,豈敢相忘?你……是範睢?不知你……你是人還是鬼?”
張祿道:“你看在下像鬼還是像人?”
“這……大人,你若是鬼,就請將在下捉去,投入十八層地獄;你若是人,還請給小人一個機會,以彌補對大人所犯的惡行。”
張祿道:“你既然知罪,我倒想知道,你都有哪些罪行。”
“小人犯有三條大罪:第一,不該誣陷大人私通齊國;第二,不該慫恿魏齊對大人施以杖刑;第三……第三……”
張祿厲喝一聲,“說!”
須賈哆哆嗦嗦地又道:“第三,最不該的是……是酒後在大人身上撒尿。大人,須賈知罪,罪該萬死!”
“既是罪該萬死,那就怪不得在下了。拖將出去,亂棍打死!”
張祿話音一落,衆侍從齊聲稱是,便上來拖拽須賈,須賈奮力掙扎着,又大聲道:“小人該死,雖死不足以免其罪。只是小人此番是爲魏國而來,大人,魏國也是大人的故國,還請大人說服秦王儘快罷兵,拯救魏國百姓於水火呀!”
張祿喊了聲“慢”,衆侍從停下手來,張祿又凝眉注視着須賈,臉上陰晴不定,兩種截然不同的想法在他心中左右拉扯,良久,張祿才仰天長嘆一聲,然後起身來到須賈面前,竟伸手將他扶了起來。
須賈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顫聲道:“大人……”
張祿道:“看來須賈大夫確是真心悔過,不僅送我綈袍,還將國家百姓常繫於心。你且起來吧,饒你不死。”
須賈流着淚連連磕頭,口中道:“謝大人,謝大人,只是小人生死不足掛慮,還請大人說服秦王退兵纔是。”
張祿道:“無須說服,大王早已定下退兵條件。”
須賈驚喜,連聲道:“大人請講,大人請講。”
“第一,須向秦國割讓三座城池,歲貢增加十萬石,奉送美女二百。”
須賈心中一喜,忙道:“此事不難,待小人回去說服魏王,照辦就是。”
“第二,速速將我的家人送到秦國。”
須賈更是一口應允,“大人放心,小人將親自護送前來。”
“別忙,還有第三條,”張祿森然道,“將魏齊的人頭送來咸陽!”
須賈聞言呆若木雞,好半晌才省過神來,一臉難色道:“這……大人,這一條怕魏王不肯輕允啊!”
“嘿嘿,”張祿冷笑兩聲,拂袖而去,只留下冷冰冰一句話,“請須賈大夫轉告魏王,魏齊不死,魏國不存!送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