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兩個王子

兩個王子

1

就在畢氏逝去的那一刻,遠在千里之外的燕都薊城,畢駿也突然有了和哥哥畢鷹一般痛心的感覺。當然,畢駿並不知道自己的真名,所有的人都喚他做嬴稷,他也只知道自己叫做嬴稷。是夜,嬴稷正在房內誦書,一股突如其來的痛感無端而至,嬴稷就覺得像是心被人揪住了一樣,連手中竹簡也跌落地上,好一陣回過神來,待要去地上拾起竹簡,就看到羋妃不知何時已來到房內,正神情怪異地望着他。嬴稷一驚,慌忙起身垂手而立,戰戰兢兢地喚了一聲,“娘。”

羋妃惡聲說道:“與你說了多少次,見到娘要下跪!爲何還是記不住?”

客居燕國這許多年,羋妃心中的愁苦自是無人知曉,也無人可以訴說,在外被燕國君臣輕視嘲笑,在內每日看着畢駿思念自己的親生骨肉,這種煎熬外人不得體會,幾年下來,竟把羋妃折磨的性情古怪,乖張暴戾起來。

嬴稷又慌忙跪倒,渾身顫抖着,羋妃道:“我是你娘,你哆嗦什麼?看看你自己,哪裡有一絲一毫王子的風度!”

嬴稷不敢回答,只跪在地上,怯怯地喊了聲,“娘……”

羋妃更加惱火,道:“除了叫娘,你就不能說些別的?!”

嬴稷不知羋妃因何動怒,嚇得都哭了出來,清涕直流,羋妃見狀怒不可遏,厲聲喝道:“我不是你娘!你娘早就死了!你娘背叛了我,她受的黥刑太輕了,應該受刵刑、受劓刑,應該五馬分屍!”

說完氣呼呼地轉身出去,直到她走遠許久,嬴稷方纔敢立起身來,一張臉上仍然驚恐不定,淚痕未乾。

2

巨大的鼓聲震天般響起,大梁城外乾裂的土地上,祈雨的隊伍一直長到了天邊。玉扣兒和一個年齡相仿的小姑娘,懷抱着水罐走在隊伍的最前方,兩人一邊走一邊從水罐內撩水灑在地上,口中還輕喊着,“下雨呀,下雨呀……”

隊伍中間,玉河通和另外三位老人都赤裸上身,露出古銅色的脊背,玉飛沙等幾個年輕人揮動着荊條,用力地抽打在老人們的脊背上,血肉模糊開來,四位老人悲愴地呼喊着,“下雨呀,下雨呀……”

再之後是四位壯年擡着塊木板,木板上端坐着一座三尺多高,栩栩如生的龍王像,那龍王身披紅綢,兩眼暴突,閃閃發光,令人一望便生畏懼之情。這後面又是兩輛大車,每輛車上又各有兩面大鼓,每面鼓旁立有兩人,盡皆赤裸上身,腰纏紅綢,用力擂着那鼓,鼓聲沉重而悲涼。大梁城的男女老少幾乎都出來了,跟在隊伍的後面,所有人都面容愁苦,口中一齊呼喊着,“下雨呀,下雨呀……”

一些老人每走幾步便跪地磕頭,頭上很快就鮮血淋漓,也似渾然不覺,仍然高呼着,“下雨呀,下雨呀……”又再磕下頭去。

畢鷹也在這人羣裡,望着周圍人們悲壯的樣子,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自己母親乾裂的嘴脣,咳出的鮮血,想起母親臨終前竟未能喝上一口清水,心中不禁愁苦難忍,也哽咽地隨着喊道:“下雨呀,下雨呀……”

隊伍一直到山腳的龍王廟前停了下來,鼓聲漸漸停歇,人們把龍王放到地上,玉扣兒和那個小姑娘一起,把手中水罐裡的水往龍王身上潑去,所有人都跪了下來,黑壓壓的一片,玉河通和那三位老人從年輕人手中接過荊條,一起高喊了一聲,“開始!”玉扣兒和那個小姑娘就把手中的水罐猛地摔在地上,陶片破碎,水花四濺,鼓聲同時大作,聲音響徹山谷,所有人又一起磕下頭去,齊聲高呼起來:“下雨呀,下雨呀……”

呼聲飄蕩在山谷間,悠長而淒涼。

龍王圓睜雙目,枯坐在廟裡,天空中盼不來半點雲彩,只有日頭白亮白亮地掛在上面,傍晚了許久都不肯下去。田地裡乾裂的口子眼看着就裂得更大了,河渠裡最後那一點水也斷流了,仍出水的那幾口井旁,擠滿了等待打水的男女老少,官府派了許多人來負責分水,維持秩序,但人們都燥燥的,常常擠碰一下或一言不合就爭打起來,官府的人也阻攔不住。

漸漸地人們就有了抱怨,有說怎麼祈雨也不靈了,是哪裡做的不對了,還是龍王也不長眼了呢?也有說是不是修渠修渠,改了水脈,龍王生氣了,故意降罪呀?人多嘴雜,就有人怪開了河工們,也怪開了玉河通。

這日一早,玉河通和家人們打點行李,準備遠行,畢鷹和鄰居們聞訊趕來,都是十分不捨,就有年長的扯了玉河通的手說:“這是何苦呢,求不來雨那是龍王爺不長眼,又不是你的錯,何必要跟龍王爺賭氣呢?”

旁邊一個年輕些的卻說:“玉老哥,你別聽有些人胡講,你修渠是爲了大家好,這有良心的人是都知道的,你可不能走啊玉老哥!”

玉河通寬厚地笑笑,只說:“我不是和龍王爺或別的什麼人賭氣,只是身爲河工,我只能跟着水走啊,眼下魏國大旱,而楚國卻是大澇,我們只有去楚國討活了。”

那年輕些的便感傷地說:“唉,此去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了,扣兒的飯,我們也都再嘗不到了。”

玉扣兒正眼紅紅的,拉着畢鷹說着話。她把那支玉簪拿出來遞給畢鷹,說:“這個還給你。”

畢鷹堅決地推了回去,說:“不不,你不能讓我違拗我孃的意思。”

玉河通嘆了口氣,拍拍自己女兒的肩膀,說:“扣兒,既然畢鷹真心送你,你就留着吧,做個念想也好。”

玉扣兒這纔將玉簪放回懷裡,又從腰間取下一枚玉墜,塞在畢鷹手裡,“畢鷹哥哥,這也是我娘留給我的,你收下吧,一看到它,你就能夠想起我了。”畢鷹紅着眼點點頭,將那玉墜也系在腰間。

玉河通和大家握手道別,許多人都不免老淚縱橫,握着玉河通的手好久不肯鬆開,一些曾經在水中被玉家父子救起的人都過來給玉河通磕頭謝恩,畢鷹也在其中,玉河通把大家一個個攙扶起來,畢鷹就含着眼淚問玉河通:“玉伯伯,我還能再見到你麼?”

玉河通說:“能,能。治好楚國的水,我們就回來,畢竟魏國纔是我們的家呀。”

畢鷹哽咽地說:“我怕……我怕從今以後再……再……”

玉扣兒在旁說:“畢鷹哥哥別哭,我保證回來看你,要不咱們拉鉤,”說着伸出手來,小指做成鉤狀,又去拉起畢鷹的手,把畢鷹的小指也彎成鉤狀,兩人的小指就勾在了一起,玉扣兒仰頭望着天,虔誠地繼續說。“老天爺,求你保佑畢鷹哥哥,保佑畢鷹哥哥平平安安的,等扣兒從楚國回來,我們就能天天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畢鷹也望着天,說道:“老天爺,我也求求你,求你保佑扣兒妹妹平安,保佑她早點回來,我會一直想她,在這裡等她回來!”

玉扣兒笑笑,淚花在眼裡打轉,玉河通拍拍自己女兒的肩膀,說道:“日頭要出來了,我們該上路了。”玉扣兒這才鬆開畢鷹的手,轉身要走,又回頭來看,淚水就流下來,再轉身走,哭聲就大了,然後哭着跑起來,不敢回頭,一直到遠了,玉扣兒這才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畢鷹站在那裡仍然未動,玉扣兒大聲喊道:“畢鷹哥哥,你一定要等着我啊!”

畢鷹在這邊直戳戳地,兩眼也流下淚來,“我會的,我會的,扣兒妹妹,我會一直等着你的,你一定要回來啊!”

玉河通一家就走遠了,漸漸不見,日頭高高起來,又是乾裂乾裂的燥,畢鷹再醒過神來,淚已幹了,在臉上留下乾涸的痕跡,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只餘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了。

3

這一場大旱,接連竟是三年,好容易旱情過去,卻不想物極又反,轉年卻是澇災,接連又是數年,莊稼歉收,瘟疫橫行,百姓們苦不堪言,許多人不得不背井離鄉,逃往他地謀生去了。

畢鷹盼得眼穿,玉家也始終沒有回來。

災患連連,十年就這樣過來了,人們開始傳言,說天上異象,天下是要大亂呀!這本是田間地頭百姓的閒話,卻不想真的就在廟堂之上應驗了,在這十年間,戰國七雄之間的混戰更趨激烈。西邊秦惠文王廣納天下賢士,勵精圖治,國力日盛,東進之勢咄咄逼人;而山東六國人人自危,只得以公孫衍爲五國相,行合縱之策,領六國聯軍攻秦,與秦戰於函谷關。然六國合力卻未齊心,相互掣肘,終爲秦所敗。次年秦軍又大敗趙、韓、魏三晉聯軍,斬殺八萬餘人,聲勢一時大盛。再之後風雲幾變,秦又按相國張儀連橫之策,脅迫韓魏一同攻楚,楚國大敗。同時在東方齊國又偷襲趙魏兩國,大敗兩國軍隊,秦、韓、魏三國又與齊戰,一時間整個中華大地上狼奔豕突,生靈塗炭,戰國七雄間犬牙交錯、進退不定的邊界上,無一日不狼煙滾滾,無一地不烽火連連。

這是一個風雲變幻,波瀾壯闊的年代,這也是一個亂世出英雄,必將鑄就傳奇的年代。

這一年,在燕國先發生了一件大事,燕王自覺年老體衰,將王位讓與了大權獨攬的丞相之平。新王即位,各國都遣使節前來道賀,秦國也趁此機會派人前來,言明盼與燕國定立盟約,以結百年之好。對此文武大臣們各執一說,難以統一,有言六國合縱抗秦盟約在先,出爾反爾恐遭天下人恥笑;也有說秦國勢大,逆秦行事恐立遭亡國之禍。之平也猶豫起來,只好先將秦國特使安置於客館,以上賓之禮款待。

就在這時,傳有齊國特使前來道賀。齊燕兩國交界,自來爭戰不斷,但齊強燕弱,燕國多吃敗仗,不久前還被齊國佔去了五座城池,故之平聞聽齊國特使來賀,並不如何喜悅,有心也一樣安置客館,旁邊從人忙提醒,說齊使與秦人不同,非空手而來啊,這才宣上殿來。

齊使上殿行禮,朗聲道:“齊國使者特來恭賀燕王登基!”身旁隨從將一個鑲金木盒奉上,打開來,裡面盡是珠寶玉器。價值連城。

之平心頭暗喜,臉上卻還是不露聲色,道:“齊國與我燕國爲鄰,素來爭戰不斷。前次佔我五座城池,雖經多次討要,至今未還。特使此來,備下如此重禮,想必不僅僅是恭賀寡人即位吧?”

齊使道:“大王英明。下臣此來,除了恭賀大王,還要與燕國共商結盟大事。”

之平一笑,道“你且說來。”

齊使道:“秦國派來特使,試圖以連橫對抗合縱,破壞抗秦大業,此事路人皆知。秦國乃虎狼之邦,意在天下,野心昭昭。大王,你可不能上當啊!”

之平道:“秦國偏安西隅,就算野心蓋天,若想兼併中原,無異於蛇吞巨象。所謂連橫,是其爲避滅頂之災而求自保的權宜之策,何所懼哉?再說,燕國遠離秦國,素無厲害之爭,而與貴國倒是比鄰而居,爭戰連連。請問,

燕國爲何要近敵而遠友,以致親痛而仇快?”

齊使道:“大王差矣!秦國雖然偏居西夷,近些年卻廣招天下賢士,養精蓄銳,國力日盛。雖然燕齊均遠離秦國,但大王豈能不知脣亡齒寒的道理?魏不存則趙危,韓亡則楚不保,五國皆滅,獨燕能免乎?”

之平自然明白其中道理,這些天也正爲此事困擾,一時沉吟不語,齊使又道:“我王爲表誠意,願將前次所佔五座城池悉數歸還貴國。”

之平大喜過望,忙又問:“此話當真?”

齊使道:“千真萬確。只要大王驅走秦國特使,殺掉秦王的愛姬羋妃和太子嬴稷,我王願再額外奉上五座城池,以修百年之好!”

話音剛落,羣臣議論之聲紛起,人人臉上都是喜色,之平心中的權衡也有了結果,看着那盒子珠寶,緩緩點了點頭。

深夜,羋妃府內的一間屋裡仍亮着燭光,燭光下一個面色蒼白,身形修長的青年正手執竹簡刻着字,臉上神情專注。門簾掀動,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稷兒,都這麼晚了還未睡,又在寫書麼?”

那青年正是已經長大的嬴稷,聽到羋妃的聲音慌忙跪地行禮,口中道:“娘,孩兒學有所得,便想盡早記錄下來,以免遺忘,不知時辰已晚,讓娘操心了。”

一個侍女攙着羋妃走了進來。十年的光陰在嬴稷身上化成了茁壯的個頭,在羋妃身上卻化成了斑白的鬢髮,蹣跚的腳步,還有暴戾的脾氣。近幾年來,羋妃的性情變得愈加古怪,不僅喜怒無常,甚至有時都會變得精神恍惚,神志不清,只可憐了嬴稷,在這樣的“母親”呵斥下長大,也不免養成了優柔寡斷,缺少主見的性格。

羋妃在椅子上坐下,說道:“好了,你起來吧。”

嬴稷仍然伏在地上,說:“孩兒不敢。”

羋妃眉頭一緊,厲聲喝道:“起來!”隨即大概自己也覺得有些嚴厲,又輕聲道,“以後……以後在娘面前用不着下跪了。”

嬴稷不明所以,只有戰戰兢兢地起身,垂手而立。

羋妃嘆了口氣,又說道:“唉,十多年過去了,大王早已把我們母子忘記了。前些日子,你魏冉舅舅捎來訊息,說是大王病重,只怕咱們母子這輩子再也回不了秦國了呀!”說着,臉上愁容盡顯,眼裡流下淚來。

嬴稷卻說:“娘,孩兒只求一生守在孃的身邊,回不回秦國倒無所謂的。”

羋妃一聽勃然大怒,又厲聲道:“這是什麼話!你是王子,是秦國的王子,大秦的江山都是你的!你胸無大志,甘願客居燕國寄人籬下,你……你真真讓我失望至極。跪下!”

嬴稷又一次跪倒在地,口中連聲說:“娘,孩兒錯了,孩兒錯了,孩兒該死。”

羋妃道:“死?你爲何要死?該死的是贏蕩,是他把咱們逼成了這樣。你不思報仇,反倒尋死,真是不成氣候!”嬴稷就和平時一樣,伏在地上哆嗦着,一聲不敢出,羋妃卻又道,“我不是說過,以後見到娘不必下跪,你怎麼就改不掉這一身的奴性呢!”

嬴稷不知所措,怯怯地擡頭去看羋妃,羋妃又喝了一聲,“起來!”嬴稷這才慌忙爬起身來,羋妃看着他慌亂的樣子,心中更氣,又想若真是自己的稷兒,哪能像這般不成器,一時悔恨交集,又哭了出來,“稷兒呀,娘除了你還能指望誰呀!你要活出個人樣兒來,替娘爭口氣呀!”

嬴稷惶恐地連聲稱是,一旁的侍女臉上都有不忍,輕聲對羋妃說:“娘娘,到時辰了,該回屋喝藥了。”

羋妃道:“喝藥?什麼藥?我沒有病喝什麼藥,要喝你自己去喝吧。”

侍女忙說:“娘娘,這可是魏將軍派專人給你送來的藥,你要是不喝,奴婢會沒命的。”

羋妃的神情又恍惚起來,喃喃唸叨着,“啊,弟弟來了?他在哪裡?是不是接我來了?快快帶我去見他。我要回秦國,要回咸陽宮,我要回去看望大王……”

羋妃說着快步向門口走去,侍女趕忙跟上,門剛打開,外面一陣喧囂聲傳來,就見院子中火光點點,無數士兵手執火把,把庭院裡擠得水泄不通。羋妃和侍女驚恐地退回房內,就有兩排士兵魚貫而入,把手中兵刃都指向了羋妃三人,羋妃和嬴稷顫抖着抱在一起,心中一片茫然。士兵身後,一個華服王冠之人走上前來,正是新登王位的之平。

羋妃顫聲問道:“丞相,這是……”

旁邊從人厲聲喝斥:“這是燕王,叫大王!”

羋妃更是不解,詫異地望着之平,之平也不解釋,只道:“羋妃,你和太子客居燕國已然十五載,秦王不聞不問,早已將你母子二人忘在腦後,視若廢人。與其苟延殘喘,莫如獻出性命,爲我燕國換回十座城池,也是善事。寡人定當以禮厚葬,將你二人記入史札,以供百世敬頌。”

羋妃道:“不!我不要死,我要回秦國!大王,求求你放過我們母子,回到秦國我一定在我王面前多多美言,讓我王向燕國進貢,你想要什麼都可以!”

之平嘿嘿一笑,道:“將死之人,其言慷慨。羋妃,你休要怪罪寡人,爲了燕國,你和太子必須得死!”

說罷一揮手,士兵挺戟而上,距兩人不過一步之遙。羋妃轉身緊緊抱住嬴稷,把自己身體擋在嬴稷之前,嬴稷都不記得母親有多久未抱過自己了,不想此刻卻能感受到母親懷抱的溫暖,在這危難時刻嬴稷也依然笑了出來,輕聲說:“娘,你的懷裡好溫暖啊。”

羋妃早已淚眼模糊,撫着嬴稷的頭說:“我的兒啊,你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嬴稷卻笑着說:“娘,兒的命不苦。有娘這麼抱着,就算死也能死得安然,稷兒知足了。”

兩人抱在一起,羋妃的哭聲悽慘,之平略一點頭,幾名士兵上前將兩人扯開,向外拖去。羋妃用力抱着嬴稷,卻當然抱不住,被硬生生地分開,感覺就像最後一點希望要被人踏破了,羋妃哭着喊道:“不,稷兒你不能死,你是秦國太子,你是秦國未來的王,你不能死啊!”

正在這時,又有一隊士兵進來,之平也是一愣,最後進來的幾個士兵擡着一個躺椅,躺椅上坐着剛剛讓位的老燕王,滿面都是愁容。之平忙上前恭敬行禮,燕王卻輕輕搖着頭,嘆息着說道:“之平,你好糊塗啊!”

之平一愣,道:“還請大王明示。”

燕王道:“你認爲他羋妃和太子就只值十座城池麼?齊人素來奸詐,又常輕蔑我燕國,爲何今日要拱手送上十座城池,這其中的深意,你可想過麼?”之平搖了搖頭,無言以答,燕王又道,“秦國與燕遠隔千山萬水,素無戰事,每年還給我國糧食襄助。而齊國乃反覆無常之邦,掠我城池,役我人民,吞併燕國之心久已有之。其之所以不敢妄爲無忌,皆因有強秦在旁側視。今日如果殺掉羋妃和太子,不僅燕國與秦國將結下永世不解之怨,而且將揹負背信棄義之名。一旦齊國發兵,不但無人相援,只怕衆手相推,瓜分豆剖,燕亡之日不遠矣!”

這番話說得之平冷汗直流,忙道:“大王所言極是,之平差點兒就上了齊國的當!”

燕王道:“之平啊,燕爲小國,偏安一隅,治國之根本在於韜光養晦,廣交盟友,借他國之力反治他國,切不可莽撞唐突,曝人以惡,授人以柄啊。”

之平連聲稱是,又揮手令士兵們鬆開羋妃二人,退出房去,羋妃和嬴稷二人再次相擁而泣,感覺彷彿隔世爲人一樣。燕王上前來對羋妃說道:“羋妃呀,你是秦王的愛姬,太子乃是秦王的寵兒。秦王與我交誼甚深,當年將你和太子送到燕國,即是表達永不相犯之意。今日之平幾乎釀成大錯,皆因受到齊人挑唆。請羋妃不要介懷,日後見到秦王,還請多多美言纔是。”

羋妃拉着嬴稷跪了下去,哭着叩謝燕王的救命之恩,燕王忙去攙扶二人,又是一番謙遜。旁邊之平皺着眉毛看着三人,臉色已變得十分難看。

4

羋妃母子二人只道是躲過一場禍患,但歡喜不過幾日,嬴稷的舅舅魏冉前來,帶來了一個悲慟的消息,秦惠文王重病不治,已然過世,魏冉又說如今嬴蕩繼位,你二人還是莫回秦國爲好。羋妃聽得歸秦再無望,不由失聲痛哭起來,聲音悽切,驚得院中雞犬相走,百鳥不落。嬴稷心中倒並不如何悲傷,只是見母親哭得傷心,便也跟着抹了一把眼淚。

這一年是公元前311年,一個多事之秋。秦惠文王薨,秦國舉國戴孝,咸陽城更是街懸黑幛,哀樂瀰漫。嬴蕩如願繼位,號稱武王,登基上殿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以迎回羋妃爲名,發兵伐燕!殿上羣臣莫不震驚,但看到坐在武王身旁面色陰森的惠文後,衆人心中都是明白,無人再敢多言,只有丞相樗裡疾挺身出列,慷慨言道:“大王,老臣以爲,此時出兵伐燕,天不合時,地不合利,人不合情!先王駕崩,孝期未過,武王臨朝,國事未穩,出兵定然不利,此乃時不合;秦與燕相隔萬里,途經韓魏趙齊諸國,出兵未必能夠借路,此乃地不利;秦國與燕國素來交好,先王與燕王私誼甚篤,無據出兵,恐遭天下人譏笑,此乃情不合也。有此三者,臣以爲,斷不可輕言發兵!”

樗裡疾乃秦惠文王之異母弟,在朝多年,功勳卓著,秦人皆謂之“智囊”。他一言既出,羣臣都紛紛附和,武王一時語塞,只有去看旁邊的惠文後,惠文後皺眉道:“發兵之事可以緩議,但迎回羋妃總是應該,何況這也是先王臨終前的叮囑。”

樗裡疾又道:“先王囑託固然應當照辦,但是臣以爲,事有緩急大小之分。當年先王將羋妃母子送往燕國,換來秦國與燕國多年以來相安無事。今先王乍去,大王便要接回他們母子,此舉定然引起燕國的猜測。燕國離心,則齊國竊喜;齊有二心,則韓魏不安,韓魏不安,則秦國危矣啊大王!”

羣臣一起跪倒在地,山呼“請大王三思”,惠文後見勢已不行,氣呼呼地拂袖而去,武王便也急匆匆退朝,追隨惠文後去了。

就在武王與惠文後竭盡腦汁思索如何討回羋妃母子之際,邊關有報傳來,南方蜀郡叛亂,叛軍已攻至漢中郡,軍情緊急!武王忙以國尉司馬錯領兵,入蜀平亂。司馬錯乃當世名將,威震八方,大軍入蜀不久,蜀軍便懾其威名,內生叛亂,不戰而降。司馬錯領大軍班師還朝,武王親設酒宴接風,攜文武百官爲司馬錯慶功。席間武王酒醉,又提舊事,說前番派去燕國的特使已回,燕王不肯送回羋妃母子二人,實辱我大秦,司馬將軍敢不敢領兵伐燕,以揚我大秦之名?

司馬錯皺眉不答,丞相樗裡疾再度直言上諫,道:“大王,此番蜀候謀叛,皆因蜀國災年不斷,饑民難以爲生。大王理應速派水工入蜀,治理岷水之患,以安民心。豈可再度發兵,以無名之

師遠征燕國,既勞民傷財,又失信於諸國,萬萬不可呀!”

武王藉着酒意,怒叱樗裡疾:“丞相,你屢屢阻我出兵伐燕,究竟是是何道理?莫不是有意袒護羋妃,圖謀簒位不成?”

樗裡疾一臉正色,道:“老臣對大王忠心耿耿,天地可鑑。之所以力勸大王不要伐燕,爲的是秦國的長治久安,爲的是實現先王遺志呀!”

武王道:“你說你爲的實現先王遺志,寡人出兵伐燕,就是以討要羋妃母子爲名,實則意在中原,以此試探各國反應,你屢屢阻止出兵,中原何時才能歸順大秦?”

樗裡疾凜然道:“先王遺願,老臣不敢一日有忘。但凡事必須出師有名,行止有理,進退有利,收放有節,若想收服中原諸國,僅憑武力決不可行,老臣思之再三,唯有一計,既可討回羋妃母子,又可趁勢收服諸國。”

武王聞之酒醒了一半,忙說道:“丞相說來。”

樗裡疾道:“大王可率兵親往洛陽拜見天子,請他向燕王下書,送回秦國人質。”

武王一愣,旋即大笑,“當今之世,何來天子?縱有天子,也形同虛設!要寡人前去求他,豈不要讓天下人笑話!”

樗裡疾道:“大王差矣。天子雖然失勢,但名份尚在。各國雖然割據,卻仍是周的臣屬。挾天子以令諸侯,有名有理有利有節!”

羣臣都紛紛點頭,司馬錯也上前言道:“大王,丞相所言極是。若燕國送還羋妃則罷,若再拒絕,便是違抗天子,天下人得而誅之,諸國也無話可說。”

武王再三思量,樗裡疾又道:“大王,東去洛陽,不過數百里之遙。若能不費一兵一卒討回羋妃母子,豈不是天大的好事?就算索討不成,自洛陽前往燕國,不也近了許多嗎?”

武王這便拿定主意,重重點頭,道:“好!寡人久欲開一通道,哪怕只容一車通過,能到達洛陽,得窺周室都城,死也無憾了。好,寡人就依丞相之言,擇日前往洛陽!”

這話裡內藏凶兆,羣臣聞之都是一驚,但看着武王躊躇滿志的樣子,又不敢說破,只有各自在心中揣摩了,樗裡疾和司馬錯對視一眼,神情都是沉重。

洛水北岸,秋風瑟瑟涌動,一隊衣衫破舊的兵士們縮手縮腳地立在風中,只不住抱怨着天都這樣冷了,棉衣怎地還不發來?那隊伍的最前面是一輛兵車,車上一位儒雅的老者回過頭來,大聲呵斥着不得喧譁,兵士們卻不大理會他,仍然散漫地抱怨着,又時而不耐煩地向遠處張望。

夕陽已然西下,身後的洛陽城黯然矗立在洛水之北,那殘敗的城頭無聲地昭示着一個王朝的衰落。自公元前770年,周平王遷都至此,這座都城就從未享受過它應有的尊重,甚至還遠遠不及西周時他作爲陪都的榮耀,幾百年來,諸侯爭相稱霸,各執牛耳數年,天子?忘於洛陽城裡。

不遠處忽的一陣塵土激揚,有馬嘶車喧聲傳來,緊接着就見數幅黑色大旗迎風招展,上面寫有篆體的“秦”字,旗下兵車足有百乘,無數黑衣黑甲的兵士列着整齊的陣型踏步而來,連天都映的黑了。最前面一輛兵車上立着一人,身長八尺,獅鼻虎目,令人望之生畏,正是剛剛即位便平定蜀郡叛亂的秦武王,左右兵車上各立着樗裡疾和司馬錯。

這邊爲首的老者忙打起精神,招呼身後的隨從們奏樂,一時鼓聲大作,琴瑟笙竽紛紛響起,然而卻雜亂零落得不成曲調,老者輕搖搖頭,領了幾個兵士迎上前去。

樂聲中秦國兵車已駛至近前,武王也不下車,立在上面俯視着車前的老者問道:“車前是何人?”

老者躬身行禮,道:“太師顏率在此恭迎秦王。”

武王卻道:“天子爲何不親來迎接本王?”

太師一愣,心想哪裡有天子恭迎諸侯的道理?可這話也只能心裡想想,口中如何能說,只有應道:“天子已在宮中設下酒宴,專候秦王。”

武王又指着太師身後的兵士們冷笑幾聲,道:“堂堂天子之儀仗,竟然如此殘敗不堪,莫不是羞辱本王?”

太師無奈答道:“秦王有所不知,自各路諸侯自立稱王以來,天子權威日漸式微,歲貢已絕,國庫空虛,日支尚感不足,豈有餘力彰顯威儀?怠慢不周之處,請秦王見諒。”

樗裡疾在一旁見太師顏率已然花甲之年,卻還在這裡被武王捉狹刁難,心中頗有不忍,遂向武王言道:“大王,時辰已經不早,還是先隨太師進城吧。”

武王這才點點頭,領衆兵士向洛陽城中駛去。

進到洛陽城中,太師引武王及秦國衆臣進得天子王宮,這裡早已預備下了美酒佳餚,滿面愁容的周天子坐在大殿上,見衆人進來,忙強顏歡笑,領入酒席之中。衆人坐定,依周禮相互致敬後,又說了些閒話,武王便步入正題,說道:“天子,本王有一事相求,我父先王在世時,將羋妃母子送往燕國抵爲人質。今請天子頒發詔書,令燕王送回羋妃母子,以完成先王遺願。”

周天子苦笑一聲不答,旁邊太師言道:“秦王,如今諸侯稱王,各自爲政。洛陽有實而無名,天子有名而無實,只怕燕王不肯聽順哪。”

武王卻道:“太師此言差矣。當今天下仍歸洛陽,各路諸候仍爲臣屬,如何卻說天子有名無實?天子,本王此番前來,正是要替天子教訓諸候各國,匡扶王室,重振天子之威!”

周天子精神爲之一振,忙道:“秦王所說當真?”

武王道:“當真!天子只管頒詔,燕王若敢不從,本王願親率大軍北上,蕩平燕國!”

周天子連聲稱好,又吩咐太師顏率即刻擬詔,可笑這尊王攘夷,挾天子以伐不服的把戲,春秋時齊桓公就已玩過,周天子還自不知,太師也只有苦笑着答應,心中已是一片冰涼。周天子又向武王敬酒致謝,武王卻袖手將酒杯擲在地上,輕蔑言道:“此等劣酒,味淡如水,如何能喝?來人,請天子品嚐秦國美酒!”

早有秦國兵士擡了一口酒缸進來,給席間衆人斟上,周天子及衆臣飲過一口,都是讚歎不已,周天子道:“秦國美酒,天下聞名。好酒,好酒,寡人已經很久沒有喝到這等好酒了。”

話到最後,已有悲意,武王笑過兩聲,道:“天子不必傷感。待諸國平定,天下美酒豈不盡歸天子?”

周天子道:“若是那樣,寡人定然不會忘記秦王的功勞。”

武王又道:“盡忠盡責乃爲本王之本分,何談功勞。天子,本王久聞洛陽鑄有九鼎,代表天下九州,不知能否一飽眼福?”

太師聞聽此言,警覺地望向武王,周天子卻隨口答道:“這有何難?秦王請隨我來。”

周天子領着衆人出了大殿,來到殿後一片空曠的廣場中,只見九座巨大的四足方鼎排列在一起,氣勢恢弘之極。每隻鼎都高可及胸,上面還鑄有各種饕餮紋,夔龍紋,雲雷紋,圖案獰厲繁複,華美異常,更有許多山川奇景,各鼎所鑄不同。武王以手相撫,依次看去,見那鼎身上還鑄有大篆體的天下九州之名,依次便是“冀、兗、青、徐、揚、荊、豫、樑、雍”,武王最後停在雍鼎旁,轉身向周天子道:“這就是象徵秦國的‘雍’鼎?久有耳聞,今日才得一見呀。”

周天子道:“這九鼎乃夏王大禹收取天下九州貢金,各州鑄一大鼎。這九州大鼎,夏傳商,商傳周,象徵天下歸一呀。”

武王卻道:“是呀,天下歸一。天子,當今戰事頻仍,諸候環伺,九鼎置於此處多有不妥。臣願將其悉數移至秦國,妥爲安置。不知天子意下如何呀?”

此言既出,上至周天子,下至旁邊侍從,莫不色變,太師忙上前言道:“九州神器乃天命所歸,豈能隨意搬動?再者九鼎宏大,古來問鼎者不計其數,卻無人能移動半寸,還是繼續留於此地吧!”

武王又是輕蔑一笑,道:“哦,鼎有多重?”

太師道:“其重無比,無法稱量,無人能動。”

武王道:“無人能動?哈哈,太師,本王倒願意一試!”

說着便要除衣上前,太師和周天子面面相覷,都是不知如何是好,樗裡疾在一旁見事情愈發不成體統,忙上前道:“大王不可呀!大王力能拔山,天下皆知。但大王身爲一國之主,不可輕易好勇較力呀。”

武王聞之也覺有理,遂道:“那好。秦國壯士無數,個個力大無窮,無須本王親爲。孟賁安在?”身後那孟賁應身出列,其人身如巨塔,膀大腰圓,每踏一步,地都爲之顫動一般,武王又道,“天子,若是秦人搬動此鼎,當真可以移至秦國安放?”周天子猶豫着不知如何應答,武王笑着又道,“此話不該問。身爲天子,自然是一言如此九鼎!”

說着一揮手,孟賁上前捉住大鼎兩足,大喝一聲,猛然發力,然而那鼎卻紋絲未動。孟賁面色一變,又調整幾下呼吸,再度發力,渾身肌肉都隨之鼓脹起來,兩隻腳漸漸陷入土地之中,那鼎也不過僅有一絲晃動。武王滿臉惱怒,喝道:“孟賁,若你不能搬動此鼎,還有何臉面再見本王!”

孟賁又是大吼一聲,全力而爲,然而一口鮮血箭一般噴出,染在大鼎之上,孟賁身子漸漸癱軟在地,竟是氣絕身亡。一時間衆人都安靜了,武王臉色愈發難看,恨恨地道:“孟賁無能,拖將下去!天子,還請看本王神力!”一邊除去身上衣甲。

樗裡疾忙再上來攔阻,“大王,此鼎重達千鈞,非人力所能移。大王不可魯莽,且請……”

武王不待他說完,便厲聲喝道:“你乃秦國丞相,豈能目睹秦人被世人譏笑?讓開!”

一旁司馬錯也過來勸道:“大王,丞相勸阻大王正是爲秦國擔憂。還望大王三思。”

武王道:“司馬將軍,今天得遇雍鼎,可讓本王一舉成名,讓秦國定鼎天下,此乃天意!你等休要多言,且看本王舉鼎而定天下!”

兩人不敢再言,只得退下。武王將周身除得僅餘一塊圍腰和腳下兩隻戰靴,露出遍體的黑毛,渾身上下肌肉隆起,閃閃泛着黑光,他踏步上前,雙手執住鼎足,提氣發力,大鼎爲之一晃。衆人都在凝神觀看,見此莫不歎服,秦人更是大聲歡呼,周天子等人卻神色黯然。武王再咬緊牙關,猛然發力,那大鼎竟晃晃悠悠起來,離開了底座,武王又狂吼一聲,三度發力,將那大鼎就擎至胸前,秦人爆出如雷般掌聲,紛紛呼喊道:“大王萬歲,大王神力!秦國萬歲,定鼎天下!”

武王擎着大鼎,便要邁步上前,奈何那鼎實有千鈞之重,平衡已不易掌握,腳下更難利索,武王就聽到“噗”的一聲,腳下戰靴撕裂,腳趾踩在地上不免一滑,身子就歪斜了,大鼎轟然落下,正砸在武王腿上,武王發出淒厲的一聲號呼,就此昏死過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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