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
1
這日咸陽宮的大殿之上,司馬錯向秦昭王誇獎着李冰的過人之處,正說到李冰以軍法斬殺孫賈這一段,丞相張祿便走進來說道:“啓稟大王,李冰已經到了。”
秦昭王道了聲:“快快請進。”
李冰便低頭走了進來,向秦昭王行禮說道:“下官李冰參見大王。”
秦昭王笑道:“快請入座。”
李冰又過去向司馬錯行了一禮,“李冰參見司馬上將軍。”
司馬錯走過來拉着李冰說道:“哈哈,李冰,又是數年不見。老夫聞知你治蜀有方,甚爲欣慰呀。”
李冰忙道:“還要承蒙上將軍栽培。”
不想司馬錯卻又說道:“李冰,老夫剛纔正與大王說道,說你的相貌與大王十分相似,你且上前擡起頭去,讓大王仔細觀看。”
李冰心中大驚,但司馬錯也不容分說,推着他便走到了秦昭王面前,道:“大王請看,下臣所說可是當真?”
李冰驚恐不安,極力躲避着秦昭王的目光,秦昭王仔細打量了他一番,笑着向張祿說道:“丞相,司馬上將軍稱李冰與寡人相貌相像。你以爲然否?”
張祿也一笑,“下臣第一次見到大王時,也着實吃了一驚,便是因爲下臣在魏國時有一學生與大王相貌確有神似之處,他就是李冰。”
李冰慌忙跪倒,急聲說道:“丞相大人,司馬上將軍,切莫取笑在下。大王乃天神之子,相貌不凡,氣宇軒昂。下官貧賤猥瑣,豈能與大王相提並論。”
司馬錯忙道:“哎,大王並未怪罪於你。快快請起。”
秦昭王也笑道:“是呀,不必惶恐。李冰,你入蜀爲守,已有數載。平定匪盜,開鹽治水,德政親民,有口皆碑。寡人特賜宴與你,以示獎賞。”
李冰大聲道:“謝大王!”這才行禮起身。
然而就在這時,一名戎裝將軍闖上殿來,大聲向秦昭王說道:“啓稟大王,軍糧已經備齊,特來稟報。”
秦昭王有些畏懼地說道:“穰侯辛苦了,不過穰侯來得正好,一會一同入宴,爲李冰洗塵。”
來人正是魏冉,他昂着頭瞥了李冰一眼,但只這一眼,便立時大驚失色,手指着李冰脫口而出,“你……你不是那個……”
李冰強作鎮定,急忙施禮說道:“在下蜀郡郡守李冰,久聞穰侯大名,卻無緣得識,抱憾至今。”
魏冉也鎮靜下來,陰着臉說道:“啊……啊,你就是丞相大人和司馬上將軍力薦的蜀郡郡守李冰啊,幸會,幸會,你與大王的相貌倒是頗爲相像啊!”
秦昭王一笑,“各位且請入座,王稽大夫,你去吩咐這就上酒吧!”
這時的魏萱和翠兒也已去了後宮拜見宣太后,十餘年不見,宣太后已變得頭髮花白,舉止遲緩,連臉上的肌膚也已見鬆弛。見魏萱來了,顫巍巍地走上前來拉起魏萱的手,相對只是抹淚。魏萱也哽咽着說道:“母后,萱兒入蜀十餘年,本應早日前來探望母后,只是路途遙遠,難以成行,還請母后不要怪罪萱兒……”
宣太后柔聲道:“萱兒多慮,我怎能怪罪於你?唉,要知道一別之後,十餘載才能相見,我斷不能讓你嫁往蜀郡啊。”
“母后,都是萱兒不孝。”
宣太后又道:“你我母女一場,也是前生有緣吧。唉,我日益衰老,越來越相信命由緣定的道理。哎,萱兒,你的夫君張若待你如何呀?”
魏萱聞言又垂下淚來,“請母后恕罪,萱兒與張若並無夫妻之實。”
宣太后吃驚地道:“這……這是爲何?”
魏萱訴苦道:“張若性情乖張,殘暴無度,萱兒心中生厭,不肯與他……”
宣太后有些生氣,責備道:“荒唐!莫非你在責怪老身誤你?”
魏萱忙道:“不不,萱兒豈敢責怪母后?”
宣太后這才又放緩了語氣,“身爲女人,婚配既定,雞犬相隨,豈能任性胡爲?”
魏萱悲聲說道:“萱兒並未任性胡爲。只是那張若他……他確實……”
宣太后不免心中生疑,厲聲問道:“聽說你遠赴巫郡營救李冰,莫非你與李冰暗自私通?”
魏萱慌忙跪下,“不,母后,萱兒怎敢亂了禮法?萱兒與李冰清白無染,天地可鑑!”
宣太后嘆了口氣,扶起了魏萱,“母后信你,起來吧。”
“謝母后。不過……不過……”
宣太后奇道:“有何話說,但講無妨。”
魏萱猶豫了片刻,還是咬咬牙,說道:“萱兒斗膽懇請母后允准與張若解除婚約,轉嫁李冰!”
宣太后一下又沉下臉去,“你還敢說與李冰清白無染!”
魏萱正視宣太后,朗聲說道:“萱兒雖對李冰情有獨鍾,但未經母后首肯,萱兒確實不敢越軌。”
“情有獨鍾?你爲何鍾情於他?”
“李冰心地善良,仁德之名遍佈蜀郡。哦對了,他還救過母后的命,母后也認得他,是以……”
宣太后吃驚地問道:“他還救過我的命?”
“母后忘了?當年宮中之變,他曾救過母后的命。哦,對了,他那時名叫畢鷹,就是曾在後宮製作精巧玩物的那個工師呀!”
宣太后立時目瞪口呆,渾身顫抖,眼淚一下子便盈滿了眼眶。魏萱驚訝地看着他,急聲說道:“母后,你……你怎麼了?!”
“畢鷹……畢鷹……”宣太后喃喃地念着,一邊站起身來,茫然地向外走去。
魏萱急忙又喊道:“母后,你快坐下,我去請……”
宣太后卻又猛地轉過身來直愣愣地盯着她,“快說,畢鷹現在何處?”
魏萱驚愕地答道:“他……他應該在大殿面見大王……”
宣太后立刻便轉身向大殿急步走去。魏萱心中訝然,也只能快步跟上。
眼看着宣太后由魏萱攙扶着,一路踉踉蹌蹌便來到了大殿之上,這裡正觥籌交錯,言笑甚歡,秦昭王一眼看見母后竟然到來,一時怔在了那裡,衆臣回頭看來,忙都立起身來行禮,齊聲呼道:“太后。”
宣太后的目光茫然地掃過衆人,大聲喊道:“畢鷹何在?”
秦昭王納悶兒地問道:“畢鷹?母后,畢鷹爲何人?”
魏萱手指着李冰,輕聲說道:“母后,他就是當年的畢鷹。”
宣太后走近兩步,兩眼直直地盯着李冰,上下仔細打量。秦昭王大惑不解,張祿和司馬錯也是相顧茫然,只有魏冉的心中暗自叫苦不迭。李冰慌忙跪倒在地,說道:“太后,下官蜀郡郡守李冰拜見太后。”
宣太后顫聲說道:“你……且擡起頭來。”
李冰只好擡起頭,宣太后注視着他說道:“對,對,你是畢鷹!雖說你已老了,可我……我一眼就能認出,你就是畢鷹,你就是當年的畢鷹。”
李冰道:“下官當年確是畢鷹,現在名叫李冰。”
宣太后嘴脣哆嗦着,突然哀呼一聲,“稷兒呀!”
秦昭王一愣,慌忙過來跪在了李冰身邊,“孩兒在。”
“稷兒,我的稷兒,娘朝思夜想的稷兒呀!”宣太后一邊說着,一邊哆哆嗦嗦地伸出雙手。除了魏冉,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雙手竟然伸向了李冰!
李冰大驚失色,慌忙躲閃着說道:“太后,在下是李冰!大王,請你向太后……”
秦昭王膝行兩步上前,“母后,孩兒在此。”
“不不,你不是稷兒,你是畢家老二畢駿。他纔是稷兒,他纔是娘失散了四十多年的稷兒呀!”宣太后自顧自地說着,竟然也跪了下來,雙手緊緊抓住了李冰的雙臂,“稷兒,快,讓娘看看,讓娘好好看看……我的稷兒,你受苦了,本來這大秦國的王位該是你的,可是……可是你沒這個福份哪!稷兒,娘對不住你,娘不該把你換走啊!”
秦昭王如遭雷擊,木然呆在了那裡,張祿和司馬錯對望一眼,也都是萬般驚駭。李冰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驚慌地喊道:“太后,你認錯人了,在下該死。在下只是一介草民,並非王子。大王纔是王子,太后,請恩准在下離去吧。”說着又是俯身磕頭不止。
魏萱顧不得驚訝,也上前說道:“母后,你確實認錯人了。他是李冰,那纔是大王啊。”
宣太后哭着喊道:“你不懂,你們都不懂!稷兒,你起來,聽娘仔細告訴你。當年,惠文後欲殺我母子,無奈之下,先王只得將我們送往燕國充當人質,行至中途,太子蕩果然帶兵追殺,幸好穰侯及時趕來……”說着突然朝魏冉一指,“哎,弟弟,你且將實情告訴稷兒,讓他……”
魏冉急忙上前勸阻道:“姐姐,你年老眼花,確實認錯人了。他是李冰,不是稷兒,大王纔是稷兒呀。”
宣太后惱怒地喝道:“你胡說!你怎地忘了,當年爲防不測,依畢氏之言,以畢駿換下稷兒。對了,你還箭傷太子蕩,救下我們母子,”說着一指秦昭王,“對,他是畢駿,他不是稷兒,他是畢駿哪!”
秦昭王已經臉色蒼白,癱軟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李冰瞪大着眼睛,腦海裡突然閃過母親當年說過的一句話,“你還有個弟弟,他叫駿兒。你們的名字都是你爹起的,你爹希望你們一個成爲雄鷹,一個成爲駿馬……”
李冰又驚又悲地說道:“太后,你所說的畢氏,莫不是在下的母親?”
宣太后喊道:“不!她不是你的母親,我纔是你的母親。你是稷兒,你是太子,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親骨肉啊!”
“不不,太后,你認錯了。我是我孃的孩兒,我不是太子,我不是稷兒,我是畢鷹啊。”
宣太后悲切地喝道:“你這個不孝的稷兒,竟然連親孃也不相認!”
魏冉忍不住說道:“姐姐,你身體欠安,你病了,還是……”
宣太后衝着他大聲咆哮道:“你滾開!你……你謊稱畢鷹溺水而死,爲何他又復活了?你矇混於我,你們……你們串通一氣矇混於我,阻止我們母子相認,你們居心何在呀!”
魏冉也只能忍氣吞聲地說道:“姐姐,他確實不是那個……”
“怎能不是?畢鷹……哦不,稷兒,你且說說,你是不是畢鷹?你是不是曾在後宮做工師?你快說,你快告訴他,你沒死,你快說呀!”
李冰再不知如何是好,在地上又連磕了幾個頭,“請太后恕罪,請大王恕罪。在下……在下先告辭了!”說着慌忙起身,快步向外跑去。
只聽宣太后還在身後不停悽慘地喊着,“稷兒別走!稷兒,你且回來!稷兒……”李冰只作充耳不聞,快步跑出了大殿。
魏萱喊了一聲“李冰”,也忙跟着跑了出去。宣太后一下撲倒在了地上,大聲痛哭起來,魏冉想上前將她扶起,卻又不敢再驚動她,回頭看看,只見秦昭王還依然呆若木雞,而張祿和司馬錯也都是一臉震驚,神情嚴峻。
魏萱跟着李冰一路跑出大殿,跑出王宮,又跟着他一路穿街繞巷,快步疾行,就來在了一處破敗的茅屋前。只見李冰眼望着茅屋,淚珠滾滾,嘴脣顫動,終於悲慟地大喊出了一聲,“娘!”
李冰就猛地撲倒在茅屋門前,大聲痛哭起來。此時在李冰的腦海裡,又浮現出了母親那親切的笑容,關愛的言語,往事一幕幕地掠過,母親的容貌竟是那樣的清晰,彷彿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自己身邊。
魏萱也走過來擁着李冰輕輕啜泣着,兩人的哭聲交織在一起,在荒野間久久迴旋着。
2
宮中陡生鉅變,張祿和司馬錯都是憂心忡忡,兩人一出大殿便輕聲商議起來,司馬錯說道:“宮中遭此變故,若傳揚出去,勢必天下大亂。丞相,這可如何是好啊?”
張祿沉聲道:“上將軍,請即刻調集軍馬趕回咸陽,護衛大王。”
“莫非……丞相以爲太后所言是真?”
張祿道:“無論是真是假,既然木已成舟,便須將錯就錯!大秦國國勢方興,決不可亂!”
司馬錯皺眉道:“嗯,丞相言之有理。只是……我擔憂大王他……”
“將軍儘管調集人馬,待我今夜前去說服大王。”
張祿不敢耽擱,這夜便來到王宮求見秦昭王。王稽大夫將他引進內室,只見秦昭王正半躺在牀上,兀自怔怔流淚。見張祿來了,便悲聲說道:“你不必再說服於我,我即位多年,雖爲大王,卻每日戰戰兢兢,上要看太后臉色,下要顧羣臣之言。內有國事,外有兵患,無一日安寢無憂。哈,也好,也好,將這王位讓與李冰,我也樂得過幾日悠閒的日子。”
張祿上前說道:“大王差矣。秦國只有一個大王,天下人共知,豈能換作他人?”
秦昭王自嘲地說道:“哼,我記得丞相當初入秦時曾經說過,只聞秦有太后,有穰侯,卻不聞有大王。我這個秦王,不過一傀儡耳。”
“不,彼一時此一時。那時大王年少,穰侯勢大,不便拂逆太后旨意。眼下大王羽翼已經豐滿,在下已請司馬上將軍調集軍馬,只須大王略一點頭,便可立除太后和穰侯。”
秦昭王搖頭道:“不,那豈不是要背上弒母之罵名,令天下人萬代唾罵?”
張祿急道:“大王!古往今來,縱觀諸候七國,殺父弒兄謀篡王位者比比皆是。大王或許不知惠文後和太子蕩追殺太后之事,卻應記得庶長贏壯逼宮之亂啊!”
“你……你要我殺死母后,我……我於心何忍哪!想當年客居燕國,我與母后相依爲命,我……我怎能下此毒手啊!”
張祿憤然道:“大王!如此優柔寡斷,又怎能獨攬朝綱,平定六國,橫掃天下呀!”
“哼,天下?天下已非我之天下,要它何用?丞相,我深知你用心良苦,可是……我心已冷,去意已決,請不必多言,且退下吧。”
張祿緊皺眉頭望着秦昭王,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心中無比失望,便憤然向外走去,及至門口,又轉身來說道:“大王不想揹負弒母罵名,那就只好揹負亡秦之名了;大王想獨善其身,只怕明日一早便會身首異處。”說完便大步向外走去。
秦昭王一怔,道:“丞相且慢!”
張祿聞聲停住腳步,回身說道:“太后居心叵測,大王不可不察呀?”
秦昭王疑道:“丞相是說……”
張祿道:“太后專權,天下人共知。大王也曾說過,太后自幼對大王動輒喝斥,重則打罵。多次在羣臣面前發號施令,令大王尷尬難堪。如今,她已年老,來日無多,神智昏饋。定是穰侯背後慫恿,意欲李代桃僵,玩弄李冰於股掌之上。李冰即位,了無根基,必然對太后和穰侯言聽計從。大王……”
秦昭王搖頭道:“丞相言過其實了,或許母后所言是真。今日我才明白爲何母后待我喜怒無常,她是因爲思兒心切,所以才……”
張祿道:“若太后所言爲真,大王更要當機立斷。一旦李冰登基,太后又豈能容大王安然活在世上?請大王三思啊!”
秦昭王大聲喝道:“你不要再講!我……我……寧願母后殺我,我……我也決不弒母殺舅!”張祿大失所望,長長地嘆了口氣,秦昭王就又惱火地說道:“我知你在心中譏笑我,我……我天生羸弱,我心慈手軟,我無膽,我無能,我……我……”說着竟已流下淚來。
張祿望着他,既怒又憐,既惱火又無奈,一時也無話可說。秦昭王輕聲說道:“命由天定。丞相,你還是走吧。”
張祿沉思片刻,終於又說道:“大王,還有一策,也可度此難關。”
秦昭王忙道:“丞相快說。”
張祿一字一頓地說道:“殺死李冰!”
秦昭王一愣,“這……丞相待李冰如同父子,爲何……”
張祿凜然道:“蕭牆之禍,根在李冰。李冰既除,國禍自熄。既然大王不肯揹負弒母罵名,那隻好由在下爲國滅親了。”
秦昭王在地上來回踱着步子,目光漸漸冷峻起來,終於他停下了步子,望着張祿鄭重說道:“丞相,爲了大秦國,李冰不可活!”
張祿滿懷悲憤,重重地點了點頭。
燈火如豆,照亮了滿是灰塵的老屋,李冰和魏萱相對而坐,臉上都掩不住深深的愁苦。魏萱見李冰兀自望着這屋中的物什發呆,便起身說道:“你且上炕歇息片刻,我去買些飯食回來。”說完便轉身要走。
李冰卻一把拉住了她,柔聲說道:“扣兒,你不必回來了。”
魏萱一愣,怔怔地望着李冰,李冰就又說道:“我性命已到盡頭,你又何必隨我送死呢?”
魏萱急道:“不不,你何出此言?待我去找母后,請她……”
李冰搖搖頭,悽然一笑,“如今我已成衆矢之的。不僅大王必欲除之,就連穰侯也不會輕易放我呀。”
魏萱忙又道:“那……我們去找丞相,請他向大王求情。”
李冰笑道:“丞相的秉性我異常清楚,爲了統一中原,爲了秦國大業,他容不下半點私情。”
“這可如何是好?我們……我們暫且躲將起來,明日混出城去,逃往魏國……”魏萱突然又想起來,忙道,“哎對了,蜀郡那位救我的藥師隱居深山,我們可去投奔……”
李冰淡淡一笑,“不,我若不死,國無寧日。我死不足惜,而眼下秦國日盛,統一中原指日可待,若因我而自生內亂,削弱國勢,甚或引來六國鯨吞,那我豈不成了大秦的罪人?”
魏萱悲傷地望着他,“可是,秦國待你不厚,你又爲何……”
李冰正色道:“兒豈能嫌母醜?無論秦國如何待我,我也不可有負秦國。扣兒,此事與你無干,你還是快快離去,速去尋到四娃子,令他陪你離開咸陽。扣兒,你須記住,萬萬不可滯留於秦,魏國懼秦,也不可返回魏國。就依你所言,隱姓埋名潛往深山,切不可被人知曉行蹤啊。”
魏萱堅決地搖了搖頭,“不,我決不走,我要與你生死相守。”
李冰痛苦地說道:“不可。扣兒,無論是大王還是穰侯,他們必會斬草除根。二郎、飛沙大哥、布順、夏侯兄弟等人的性命皆繫於你一身啊!”魏萱猶豫起來,李冰又說道,“扣兒,快走吧,若再遲疑只怕來不及
了!”說着便將魏萱推到了門口。
魏萱不捨地望着他,臉上早已淚流滿面,“李冰,我……”
李冰強忍悲痛,說道:“扣兒,我也不捨得讓你離去啊,可是……快走吧!”說着便毅然將門拉開。
然而就在門打開的一瞬間,幾名仗劍執戟的衙役闖了進來,兩人大吃一驚,連連後退幾步。張祿便沉着臉在衙役身後走了出來。
魏萱驚道:“丞相大人!你……”
李冰平靜下來,即刻便明白了,挺身將魏萱護在了身後,“丞相……哦,老師,學生讓你爲難了。眼下學生只有一事相求,請老師准許扣……請准許公主離開。”
張祿久久凝視着兩人,然後嘆了口氣,輕輕搖頭。李冰急道:“老師,此事與公主無關,你不能……”
張祿輕嘆道:“她既已知曉,豈能無關?”
李冰大聲道:“她……她決不會將此事透露出去。老師,請看在多年師生的情份上,放公主離去吧!”
張祿思考片刻,走上前去,輕輕拉住李冰的手,眼中已有了淚花,“李冰,爲師不是無情無義之人。可是,事關國家安危,爲師身爲大秦丞相,又豈能因情循私,罔顧國事啊!”
“學生明白,只是公主她……”
張祿又轉向魏萱說道:“本相實乃不得已而爲之,還請公主見諒。李冰,你們死後,我定將你們厚葬於一處,讓你們……讓你們永遠廝守,再不分離。”說罷毅然鬆開了李冰的手,向衙役點了點頭,然後轉過身去,不忍再看。
幾名衙役仗劍上前,李冰和魏萱又後退幾步,便抵住了牆,再無路可退。兩人四目相對,都是盈盈淚水,依依不捨,想到這許多年來聚少離多,相思苦楚,終於朝夕相處了一段時日,卻還是在巫郡囚中,萬萬未料到返回咸陽未及一日,卻又飛來如此橫禍,天命何其弄人?李冰的淚水漱漱而下,竟如江水潰堤一發不可收拾。
魏萱便擡手去給他擦拭着眼淚,臉上嫣然一笑,輕聲道:“畢鷹哥哥,你哭什麼啊?這不是很好麼,我們終於可以長相廝守,再不分離了。你不知道麼?早在小時候,我們許下那個約定的時候,我的心就是你的了,現在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啊……”
李冰的淚水更多了,“扣兒,是我連累了你啊,扣兒……”
魏萱又伸手掩住了他的嘴,仍然笑着說道:“畢鷹哥哥,你說什麼呢,能與你死在一處,我已心滿意足了,上天待我扣兒不薄啊……”
李冰輕輕握住她的手,兩人再不說話,默默相視。衙役們茫然地又望向張祿,張祿抹了把眼,沉重地點了點頭。衙役們便又走近前,高舉起長劍,便要刺下。
就在這時,只聽門外一聲大喝,“住手!”魏冉已領着衆多兵士闖了進來。
張祿一愣,忙又向衙役高聲下令,“快快動手!”
衙役猶豫了一下,便揮劍刺下,卻被那名叫厲九的兵士過來一戟格開。張祿便正色喝道:“李冰假冒王子,罪該萬死。本相奉大王之命將他處斬。穰侯,你要犯上抗旨嗎?”
魏冉冷笑一聲,道:“本將軍奉太后之命,接李冰前往王宮。丞相,你要犯上抗旨嗎?”
張祿怒道:“你!太后年老體弱,神智不清,錯把李冰認作王子。穰侯,茲事體大,你竟能相信太后的話麼?”
魏冉嘲諷道:“丞相既知太后神智不清,卻爲何又如此焦慮,迫不急待要處死李冰呢?”
“這……”張祿一時語塞,只得又轉向李冰喊道:“李冰,你決不能隨他入宮!”
魏冉挺劍直指張祿,沉聲喝道:“丞相,請你閉嘴!”
張祿卻根本無視眼前的利劍,仍向李冰喊道:“李冰,此事關乎國家百姓,你可要想清楚啊!李冰,你還記得當年你自己說過的話麼,要做真真正正,利國利民的大事,就算爲此丟掉性命,也要以國家百姓爲先!你還記得麼?”
李冰卻不去看他,出人意料地說道:“穰侯,我隨你去。”
張祿急道:“不不,李冰,你不能去!你若以國家爲重,就請相機自決,萬萬不可引生內亂,斷送大秦前程啊!”
李冰這才望了他一眼,眼神複雜,卻什麼也沒有說,便拉着魏萱隨兵士們去了。張祿又嘶喊着,“李冰,你……貪生怕死,你不是我的學生!”
魏冉看看張祿冷笑一聲,也轉身去了。張祿仰天長嘆,絕望地大喊道:“完了!大秦國氣數已盡,歷代先王奠定的基業將毀於一旦哪……大王,平定六國,統一中原的偉業完啦!”
兵士們押着李冰和魏萱向王宮而去,只餘下張祿的嘶喊聲在夜空中久久迴盪。
穰侯魏冉帶着李冰和魏萱進到了宣太后寢宮之中,宣太后早在這裡盛裝等候,案几上還備好了豐盛的酒肉。李冰進來便要向宣太后跪地行禮,宣太后卻攔住了他,柔聲道:“哎,稷兒,你是孃的親兒,不必行禮。”
李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太后,在下……”
宣太后卻微笑着道:“不許再叫太后,要叫娘。”
李冰更爲窘迫,張了張口,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旁魏萱忙說道:“母后,李冰他……”
宣太后卻又打斷她道:“哎,你也錯了,自今日起,他再不是李冰,也不是畢鷹。他是稷兒,嬴稷!”
正說着,一位宮女託着一隻托盤走了進來,送到李冰面前,宣太后輕輕掀去了上面的紅布,只見托盤上擺着那隻長命鎖,還有畢鷹製作的一些木工玩物。宣太后悲聲說道:“這些都是你的,娘都給你好好保存着。想你的時候便拿出看看,只是……越看越傷心哪……”說着情難自己,又流下淚來。
李冰看着宣太后,也有些感動,卻不知如何是好。宣太后靜靜流了會兒淚,這才一把抹去,又問道:“稷兒,今日當着穰侯的面,你告訴娘,當年你果真溺水?還是穰侯他……嗯,你又是如何活過來的?”
魏冉不禁擔心地偷看李冰,李冰也正遲疑地望着他,宣太后又道:“你只管說,穰侯若敢爲難你,娘替你做主。”
李冰說道:“當年,在下確實不慎落水,幾乎溺斃,幸好被人救起,才撿得一條性命。”
魏冉這才大大鬆了口氣,宣太后道:“哦,這麼說,穰侯倒沒有騙娘了?自那以後你又去了何處?爲何不回來見娘?”
李冰答道:“在下乃一介工師,四處飄泊,自然就……”
宣太后又悲聲說道:“我的兒,你可受苦了……現在好了,娘當要爲你做主,讓你當王,你纔是真正的秦王!”
李冰大驚,慌忙跪地磕頭,然而還未及說話,卻突然暈倒在地。宣太后一愣,急忙大聲喊道:“稷兒,稷兒?你……快,快將太醫喚來!”
魏萱忙上前扶起李冰,只見他已昏死過去,不省人事,魏萱立時抱着他哭喊起來。幾名宮女趕忙過來,幫着魏萱一起將李冰送到了魏萱的房中躺下。不一刻御醫也趕到了,號脈望診,卻看不出是何病症,只開了些調養身體的藥方便告辭而去。
魏萱和魏冉送走御醫以後,魏冉便小聲對魏萱說道:“待他醒來,你可將老夫所言轉告於他。眼下這王宮已爲老夫掌控,司馬錯雖調大兵也無濟於事。他若想當大王,老夫定助他一臂之力。”
魏萱不動聲色地應道:“多謝穰侯。天黑路滑,且請慢行。”
魏冉也走後,魏萱再回到牀前,卻發現李冰早已睜開了眼睛,不禁驚喜道:“李冰,你……”
李冰卻將食指豎在嘴邊,示意噤聲,魏萱這才領悟,小聲道:“原來你是假裝的啊,嚇死我了……”
李冰憂心忡忡地說道:“若想保住性命,就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3
這天宮女正在伺候着宣太后梳頭,魏萱便由翠兒陪伴着淺笑盈盈地走了進來。宣太后一見是她,忙問道:“萱兒,稷兒病情如何?”
魏萱答道:“已無大礙。他多年奔波勞累,飢寒交迫,又遭溺水之險,患了失心病症,稍有不安便會犯病。”
宣太后愁道:“我可憐的兒啊。待我前去看他。”
魏萱又道:“不,母后,他此刻已經無事。哦,他忽感飢餓,特譴我來問問母后,御膳房可還有什麼吃食?”
宣太后一愣,“有,有啊……”又對宮女吩咐道,“快去將御廚喚起,給稷兒做飯。”
宮女便答應着去了,宣太后又道:“萱兒,老身允准你與張若解除婚約,嫁給稷兒。”
魏萱怔了一下,忙道:“謝母后。”
宣太后笑着說道:“這便是緣份哪。你自魏國來到秦國,老身甫一相見,便覺喜愛,於是認爲義女。你下嫁張若,許多年來有名無實,卻對稷兒情有獨鍾。這不是緣份又是什麼?”
魏萱望着她,卻不知該如何應答,宣太后仍自顧自說道:“萱兒放心,我將傳令下去,爲你們籌措大婚之禮,稷兒登基之日便是你們的大喜之日,當舉國歡慶!”
魏萱只得應道:“多謝母后。哦,母后請歇息,我去看看李冰吃得如何。”說罷轉身欲走。
宣太后卻道:“我隨你一同去。還有,以後不許再叫李冰,他是稷兒!”
魏萱應了聲是,便領着宣太后一起來到了自己房中。只見這裡已經擺滿了珍饈美酒,李冰衣着光鮮地坐在案几旁,狼吞虎嚥一般吃喝着,吃相十分不雅。
宣太后看了兩眼,既是心疼也有些厭惡,便說道:“稷兒,慢點,當心噎着。”
李冰擡頭看了她一眼,也不行禮,含混地說道:“孩兒多年在外吃苦受累,從未嘗過如此珍饈美味。嗯,好吃,果真好吃。”
宣太后惱道:“莫要着急,待你當了大王,天下的珍饈美味都是你的,只怕你吃不下呀!”
“吃得下,吃得下。我若能當大王,定要一日八餐,吃遍天下美食!哈哈!”一邊得意地笑着,一邊還將滿手的油污擦在胸前。
宣太后不禁皺起了眉頭,再看不下去,轉身回自己房中去了。
第二日魏萱又領着李冰前來太后房中問安,說是李冰想換幾件華服,不知太后能否賞賜。宣太后自是欣然應允,命宮女速速取了許多件絲綢衣裳和金玉飾品過來。那李冰就在魏萱和宣太后面前一件一件地試穿起來,又不停地一遍一遍問向宣太后,“母后,你看這件如何,你看那件又如何?”
宣太后看着他樂不可支的模樣,自己卻是眉頭緊鎖,只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一聲,“嗯,很好,很好。”
李冰卻轉身又拿起一件,直接套在身上,長袖揮舞,在宣太后面前轉了一個圈兒。“太后,我登基時穿這件,如何?”
宣太后道:“更好,更好……稷兒呀,再過幾日便是先王的祭日,屆時……”
李冰卻似聽不見,仍自顧自說道:“這些都是賞給孩兒的嗎?”
宣太后道:“是呀,稷兒,先王的祭日你應……”
李冰又道:“孩兒從小到大,尚未見過如此珍貴之物。萱兒,快快給我戴將起來。”
宣太后面露不悅,魏萱便上前歉疚地說道:“母后,他自幼受苦,猛然享此榮華,自是歡欣。”
李冰又喊道:“好,好啊!當王真好!吃不盡的山珍,穿不完的絲綢,享不盡的玩樂。哈哈,我要當王,我早就應該當王!”
宣太后皺眉道:“稷兒,娘問你,你若即王位,該當如何處置國事?”
李冰一擺手,“好辦,交由孩兒處置便是。”
宣太后不悅地道:“那下臣當中,何人該留,何人該去?”
李冰氣哼哼地道:“聽話的留,不聽話的去!”
宣太后更是氣憤,沉聲道:“那……你看穰侯該去還是該留?”
“穰侯?該去!”
宣太后吃驚地道:“稷兒,穰侯是你舅舅,你怎能……”
“他對我不好,自然該去!”
宣太后又陰沉着臉道:“我再問你,丞相張祿該去還是該留?”
“張祿?自然該留。母后,丞相是我在魏國時的老師,他收留了我和我娘,我們……”
宣太后怒道:“我纔是你娘!稷兒,從今以後你要忘掉畢氏!”
李冰不以爲然地說道:“那豈能忘掉?我娘與我相依爲命,我們……”
宣太后大聲喝道:“稷兒!你要記住,我纔是你娘!你就要當王,王者之語,一言九鼎,豈能信口胡說!”
“孩兒並未胡說,我娘確實……”
“住口!”
李冰仍然嘟噥道:“住口就住口,本來就是……”臉上兀自一副不服氣地模樣。
宣太后不耐煩地喝道:“好了好了,萱兒,你們且先下去吧。”
魏萱應了聲是,拉着李冰便往外走,李冰卻仍不情願地說道:“哎,我還未試完呢,你且待我……”看魏萱不肯停步,便又抓了一把珠寶塞入懷中,這才滿意地跟着去了。
宣太后一臉愁容地望着他的背影,又重重地嘆了口氣。
幾日來穰侯魏冉已將秦昭王軟禁在王宮之內,任何外臣不得相見。張祿和司馬錯只能靜等着大軍趕來咸陽,但眼看着內亂難免,必給六國留下可乘之機,兩人也都是寢食難安。
先王祭日轉眼就要到了,魏冉心中仍不踏實,這日便又來到寢宮找宣太后商議。魏冉低聲說道:“祭奠先王,大庭廣衆,禮節繁縟,只怕稷兒難當此任。萬一被衆臣看破,豈不是……”
宣太后道:“那依你之意……”
“待祭祀之後再將畢駿私下處死,然後尋機殺掉丞相。如此一來,稷兒取而代之,神不知鬼不覺,或可不致大亂。”
宣太后遲疑道:“那司馬錯又當如何處置?”
魏冉陰笑着道:“司馬錯擁兵自重,不便強攻,只能智取。屆時可令稷兒召他入宮,於酒中下毒,不愁他不死。司馬錯既死,弟弟我趁機將他的兵馬收爲已有,那時生米已做成熟飯,白起也孤掌難鳴。”
宣太后點了點頭,正要說話,魏萱這時就哭哭啼啼地走了進來,“母后,請母后替萱兒做主啊!”
宣太后皺眉說道:“萱兒,又出了何事?”
魏萱哭訴道:“王子他……他又在調戲宮女。母后啊,萱兒鍾情他十多年,歷萬般苦難而相濡以沫。誰知他入宮僅僅數日,便已面目全非。他……他貪戀美食,鍾情華服,追逐女色,不思進取,自甘沉溺,甚爲不堪。他對萱兒動輒喝斥,惡聲惡氣。母后,萱兒與他已是情盡緣絕,請準允萱兒返回魏國吧。”
宣太后聽罷不由嘆了口氣,“唉,這個稷兒,爲何如此……萱兒,你且忍耐一些時日,待我勸他……”
正說着,李冰也一臉不悅地追了過來,衝着魏萱喝道:“我就知道你又在母后面前抵毀於我!你有何不悅?古往今來,哪一位大王不是嬪妃成羣,!看你在母后面前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魏萱委屈地說道:“母后,你看他!”
一旁的魏冉看着都不禁皺起了眉頭,宣太后說道:“稷兒,你即將爲王不假。可是當王之後,更應殫精竭慮,勤於國事。身爲大王,乃一國之主,切不可終日沉溺於聲色犬馬呀。”
李冰撇着嘴道:“母后,孩兒吃了千般苦受了萬般罪,如今天神有眼,讓孩兒平步青雲,一躍而爲秦王,你就讓孩兒好好享樂一番吧!”
宣太后無奈地嘆了口氣,一時無話可說。魏冉就耐着性子說道:“稷兒,你身份非同小可,凡事還須收斂。眼下正是緊要關頭,切不可被他人……”
李冰不滿地瞥了魏冉一眼,“哎呀,穰侯不必多說!王者,天下至高者也,何須謹小慎微?誰人敢對大王不恭?誰人膽敢犯上作亂?立斬不赦!”
“稷兒,你……”魏冉氣得也再說不下去。
李冰卻瞪着他喝道:“稷兒也是你叫的嗎?普天之下唯有母后可叫我稷兒,你等下臣當呼大王!”
魏冉大怒,吼道:“姐姐,如此不堪之物,立他何用?!”
李冰也瞪着他大吼道:“好啊,你敢抵毀大王,該當誅滅九族!”
魏冉一時氣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宣太后厲聲喝道:“稷兒,不得無禮!誅滅九族?你是不是要連我一起處死呀?”
李冰這才說道:“不不,母后何出此言?沒有母后,哪有稷兒今日?只是舅舅他……”
宣太后道:“若是沒有舅舅,你又豈能登基爲王?稷兒呀,這王宮內外,唯有舅舅一人可以依託,你應好好待他纔是啊。”
李冰仍不服氣地說道:“那他也要好好對我纔是。”然後又轉頭對魏萱說道。“走吧,隨我回去!”
魏萱大聲道:“我要留在母后身邊,我已不想再見你!”
李冰大怒,吼道:“你!母后早已將你許配給我,你敢不跟我走?!”說着便已揚起手來,作勢要扇。但那手舉得雖高,卻半天都不落下,在空中微微顫抖着。
宣太后喝止道:“稷兒!”
李冰這纔將手放了下來,道了聲,“母后。”
宣太后惱怒地說道:“你……你尚未當王,便已如此飛揚跋扈,六親不認,若是當了王,豈不要連我也不放在眼裡了!”
李冰小聲嘟噥着,“我何錯之有……”
宣太后更怒,喝道:“你還敢頂嘴!你……你……唉,稷兒,你真是令娘傷心失望啊!”
李冰仍然還是嘟嘟噥噥的。只是已不發出聲了,宣太后便失望地擺擺手,“好好,你……你快快去吧。”
李冰如蒙大赦,也不行禮,快步便去了,宣太后又向魏萱說道:“萱兒,你也去吧。”
魏萱仍是一臉不情願的樣子,“母后,我……”
宣太后道:“去吧,多多勸說,也許他會省悟。”
魏萱也只得隨着去了。
兩人離開,魏冉便餘怒未消地吼道:“此人決不可爲王,請姐姐改弦更張。”
“弟弟,你……”
“在他眼中,只有姐姐一人。姐姐百年之後,只怕我等也難逃滅門之禍呀!”
宣太后一臉愁容地說道:“他……我的稷兒不該是這個樣子,他爲何……爲何……”
魏冉恨恨地說道:“他自幼貧賤污
濁,心中怨氣頗多,一旦飛黃騰達,必然暴戾乖張,窮奢極欲。似這般又如何能夠繼承祖業?如何可以興秦強國?”
宣太后怔怔地說道:“那……以弟弟的意思……”
魏冉猶豫片刻,終於揮手做了一個殺頭的動作。宣太后大驚失色,“不可!不管怎樣,他……他還是稷兒,是我的骨肉,我又怎能對他下手?”
魏冉皺眉道:“姐姐,你還在胡塗之中。你且平心靜氣仔細想想,他若真是稷兒,總不致於如此不堪。看他的行爲舉止,斷然不是先王的後嗣。他就是畢鷹,天生下賤,他是農人畢家的兒子呀!”
宣太后搖着頭大聲喊道:“不不,他不是畢家的兒子,他是稷兒,是我的骨肉……”聲音淒厲,令人心驚。
魏冉只好放緩語氣說道:“好好,就算他真是稷兒,但他若不死,國無寧日。姐姐,請你……”
宣太后厲聲道:“不!此事斷不可爲,請弟弟不要再提!”
魏冉只得又道:“那……那就給他一塊封邑,讓他遠離咸陽,以李冰之名老死終生。姐姐以爲如何呀?”
宣太后望着魏冉,雖不情願,但細想這倒是最好的結果,便長長嘆了口氣,“唉,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這夜宣太后便將李冰召來,將這決定告訴了他。李冰聞言大驚失色,急道:“封邑?母后,爲何不讓孩兒當王?你不是說要讓孩兒做秦國的王嗎?”
宣太后一臉苦楚地說道:“稷兒呀,這宮中之事詭譎險惡,實非你能駕馭。娘思之再三,還是封你一塊食邑,遠離勾心鬥角之地,安享錦衣美食,豈不是好?”
李冰又問道:“以母后的意思,孩子有了封邑,便可以不理政事,每日還有美食美女?”
“正是。”
李冰這便又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好,孩兒想當大王,只因可以享樂榮華。既是如此,就依母后的意思。不過,若要孩兒將王位留給畢駿,他必須應允孩兒幾項條件。”
“你且講來。”
李冰便道:“須在咸陽賜私宅一座,配以良馬好車,以備孩兒不時返回咸陽之用。”
“這有何難?娘倒是盼你多多回來呢。”
“還須賜給孩兒上好的玉壁五對,以便在封地把玩。”
“這也不難,娘給你就是。”
李冰一搖腦袋,“不,必須大王親賜纔可。”
“好,娘先答應下來。”
“還有……還有就是需將後宮中最漂亮的兩個使女賞給孩兒。”
宣太后不悅地說道:“稷兒,你……”
“母后,他要王位,我要美女,有何不可?”
宣太后嘆了口氣,“唉,好吧。只是,你想前往何處啊?”
李冰便道:“自然是蜀郡。”
“蜀郡?”
李冰一臉憧憬的樣子,說道:“母后有所不知,蜀郡不僅美食可口,盛產醇香美酒,而且還有華麗的蜀錦,最令孩兒心儀的是那裡美女如雲。哈哈,若能回到蜀郡,無須過問政事,還能酒池肉林,實乃孩兒此生大願呀!”
宣太后無奈地看着他,“那好,就在蜀郡給你一塊封邑。”
4
這日張祿正在家中發愁,突然王稽大夫前來,說是秦昭王已重返議事殿,現有大事要與丞相相商,還請丞相即刻前往。張祿大喜,忙隨着王稽一起來了咸陽宮內。
數日不見,秦昭王已憔悴了許多,見丞相前來,便將宣太后要給李冰蜀郡封邑一事說了,張祿疑道:“蜀郡封邑?”
秦昭王道:“這正是母后的意思。他不再與寡人爭奪王位,但卻向寡人要豪宅良馬,玉壁美女,還說蜀郡多美食美酒,可供其恣意享樂。”
張祿低頭沉思,半晌不語,秦昭王忍不住又問道:“丞相以爲如何?”
張祿緩緩說道:“李冰甘願放棄王位,自是可喜。分封食邑,遠離咸陽,隱姓埋名,也無不可。只是……”
“丞相有何擔憂?”
張祿擡頭注視着秦昭王,語氣堅決地說道:“大王,秦國任何封地皆可由李冰挑選,唯獨不能讓他返回蜀郡。”
秦昭王不解道:“丞相此言何意?”
蜀郡乃李冰舊屬,掌控多年,根基深厚。若準他返回蜀郡,無異於放虎歸山,縱魚入水。蜀郡糧草豐饒,又有井鹽銅鐵。待他羽翼豐滿,勢力坐大,難保不會覬覦王位。到那時只怕尾大不掉,難於束縛啊!
“那……依丞相之意又該如何?”
張祿思忖道:“大王可說服太后,更改封地。”
秦昭王苦笑道:“若是母后執意不允呢?”
張祿望着秦昭王,神情悲傷地說道:“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
秦昭王便又去寢宮求見宣太后,提出將李冰的封邑由蜀郡改爲虢地,請母后恩准,宣太后就不悅地說道:“更改封地?不行!稷兒高風大義,不與你爭奪王位,已是難得,你卻要將他發往虢地,是何用意?”。
秦昭王忍氣吞聲地說道:“母后,孩兒並無他意,只是……”
宣太后蠻橫地說道:“那裡風沙蔽日,寸草不生,你想讓他寂寞而死?好了,此事無須再議。”
秦昭王不禁面露怨色,一旁的魏萱見狀便插話道:“大王,李冰已是聲色犬馬之徒,不可救藥。無論他前往何處,我決不與他同行,我要留在宮中,陪伴母后。”
宣太后急道:“哎,萱兒,你怎能……”
魏萱道:“母后,你就讓萱兒留下,在你身邊略盡孝道吧。”
秦昭王詫異地道:“公主當真不與李冰同行?我聽說公主與李冰相愛甚深,急於請母后準允離開張若,轉嫁李冰,卻爲何又……”
魏萱悽然一笑,“大王有所不知,我深愛李冰不假,可那是以前的李冰。如今的李冰性情大變,貪圖享樂,令人難以忍受。母后之所以不肯讓他即位,皆因他不喑國事,胸無大志,終日沉溺於美食美酒,自甘……”
宣太后不滿地喝道:“萱兒,你莫多嘴!”
魏萱這才忙說道:“哦,母后,我……大王,母后讓大王繼續當王,皆因大王勤政親民,凡事得體,除大王之外無人堪此治國大任,所以……”
宣太后橫了她一眼,說道:“萱兒,你且去吧。”
“是。”魏萱應了一聲,向外走去,走至門口卻又轉身說道,“請母后萬萬不可讓我與李冰同赴蜀郡哪!”
宣太后頗不耐煩地說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魏萱這才離去,秦昭王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不禁納悶起來。
回到自己房中,魏萱便將剛纔的情形向李冰說了,李冰吃了一驚,忙道:“怎麼扣兒,你……你不肯與我同往?”
魏萱輕輕點了點頭,李冰不解地道:“你……爲何如此?”
魏萱走到李冰面前,滿懷歉疚地望着他,輕聲說道:“畢鷹哥哥,我……請你原諒,我自食其言,此生不能與你相守了。”
李冰震驚地看着她,“太后已經允准我們離去,你卻爲何……”
魏萱道:“我看大王對你放心不下,滿腹狐疑。若我們二人一同離開,他必然不肯輕易放過你。我……我……”
李冰一怔,“啊?你……你把自己當作人質?!”
魏萱點點頭,說道:“畢鷹哥哥,我留在宮中,也可使他人心安。再說,宮中若有風吹草動,我也好及時通報於你,早作準備呀。”
李冰用力地搖着頭,“不,不行!這宮中危機四伏,你……扣兒,你必須隨我一同離去。”
“畢鷹哥哥,我知道你急於離開王宮,看重的並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你心中還有一件大事無法釋情,那便是治好泯水。只要你能安然離去,返回蜀郡,尋機把泯水治好,扣兒雖死也……也心甘情願哪。”
李冰悲痛地喊道:“不,扣兒,你不能死。我不讓你死!”
魏萱悽然一笑,“留在宮中,也未必就死。你也……也不必過於擔心。”
“扣兒!太后已經允准你離開張若,你我自幼時定下的夙願即將成真,我要你隨我一同入蜀,我們……我們二人相守相扶,共同……”李冰流着淚說着,到最後已話音哽咽,再說不出聲。
魏萱兩眼含淚望着李冰,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畢鷹哥哥,你大任在身,不可太過兒女情長。待你治好泯水,我定要前往蜀郡尋你,那時我們便可隱居山林,白頭偕老了。”這話便如夢囈一般,也不知說來是讓李冰相信的,還是不過只爲了哄騙自己,魏萱的淚水就像斷線的珠子一樣,不停地滾落。
李冰猛地一把將魏萱摟在懷裡,悲愴地喊着,“扣兒,扣兒,我的扣兒……”
魏萱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李冰,“不,畢鷹哥哥,你不要這樣。這些時日,你還須強打精神,萬不可功虧一簣呀。待先王祭祀大典完結,你便可以安然離去了。”
李冰喃喃地說着,“我……我也不走,我要與你……”
不等他說完,魏萱已用手捂住了他的嘴,“畢鷹哥哥,你心中所思所想,我又豈能不知。畢鷹哥哥,爲了我,回到蜀郡,把泯水治好,啊?”
李冰強忍悲傷,鄭重地點着頭,淚水滾落下來。魏萱輕輕立起身,慢慢解開自己的衣帶,“畢鷹哥哥,今日我要把玉扣兒交給你,你把她帶走吧……”
“不,我不能……”
“我已經奏請太后,允准我與張若解除婚約。畢鷹哥哥,我是你的扣兒呀!?”
“扣兒……我的扣兒……”李冰哽咽地叫着,早已淚流滿面,他伸出顫抖的手,將魏萱用力地擁入懷中。
魏萱輕聲念着,“畢鷹哥哥……你的懷裡好暖啊……”
李冰悲傷地閉上了眼睛。
這天一早,後宮院前便停着兩輛華貴的馬車,其中一輛上還坐着兩位漂亮的宮女,數十名兵士也在這裡列隊等候。不一刻,身着華服的李冰便志得意滿地從後宮內走出來,宣太后、魏萱、秦昭王、魏冉幾人跟在後面。
等走到馬車前,李冰便回過頭來,滿不在乎地向幾人說道:“好了,娘,大王,你們且請回吧。”
宣太后不捨地說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你要保重啊。”
李冰一樂,說道:“又不是生離死別,母后不必憂傷。大王,你好好當你的王吧,我可要去享受蜀郡地美食美酒了。哦對,多謝大王賜我美玉美女。”
秦昭王朝宣太后看了一眼,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李冰又向魏冉說道:“舅舅,你何時能來蜀郡,我一定引你走遍成都的妓寨,哈哈!”
魏冉不禁皺起眉頭,哼了一聲,扭頭不去理他。李冰又向魏萱輕描淡寫地說道:“公主,我娘已將你許配於我,你要代我好生侍候我娘。好了好了,不必遠送,都快快請回。”
說完,轉身登上馬車,坐在那兩位宮女中間,一手一個將那兩人摟住,便頭也不回地喝令馬伕啓程。馬車緩緩前行開去,幾十名兵士也紛紛邁步跟上。
宣太后又不捨地喊了聲“稷兒”,但李冰似乎全聽不見,連頭也不回一下,宣太后不禁傷心地說道:“這個忘恩負義的逆子,他……他就這樣走了?”
魏冉上前說道:“姐姐,小心受寒,還是快回去吧。”
宣太后嘴上答應着,腳下卻並不肯移動,只是怔怔地遙望着馬車遠去的方向。秦昭王悄悄地看向宣太后,表情中既有不滿,卻也有了幾分釋然。
而立在一旁的魏萱,眼睛裡早蒙上了一層淚水,心中默默唸着,畢鷹哥哥,一路平安啊……
馬車漸行漸遠,李冰的表情也漸漸凝重下來,等出了咸陽城,李冰便喝令馬伕停車,自己下車來換乘了另一輛馬車。兩名宮女面面相覷。都不明白是哪裡得罪這位大人。
馬車再要啓程時,後面就傳來一人的呼喊聲,“郡守大人……等等我!”
回頭看去,卻是四娃子一身襤褸,滿面塵污地跑了過來。李冰忙將四娃子拉到車上,馬車這才繼續前行。李冰就問道:“四娃子,這些日子你是如何過來的?”
四娃子說道:“自從大人隨丞相入宮,小的一直等在客館,就是不見大人歸來。有一天,小的正在外面入廁,突然來了一些兵士,說是要抓小的。小的不敢聲張,連忙溜出客館。小的猜想定是大人有難,心急如焚。想去詢問丞相,卻又不敢。只得在咸陽城中流浪。適才小的想到王宮打探大人的消息,聽衛士說大人剛剛離去,出了南門,便急忙追了上來。”
李冰感動地說道:“是我連累你了啊。”
四娃子卻詫異地打量着李冰,“哎,郡守大人,看你這一身好衣裳,不像遭難的樣子啊!”
李冰悽然一笑,“遭難與否,若能以衣裳相鑑,豈不就簡單了?”
四娃子一時想不明白這話,便又問道:“我們此時去往何處?”
李冰答道:“蜀郡。”
四娃子興奮地道:“啊,我們當真可以返回蜀郡了?哎,公主爲何不與我們同行?”
李冰黯然神傷,輕聲說道:“她……她與我們同行。”
四娃子前後左右望望,不解地道:“她在何處?”
李冰以手捂胸,癡癡地說道:“便在此處。”
四娃子看着他的神情,便不敢再問,馬車已漸行漸遠了。
一燈如豆,暖暖地發着光亮,魏萱在燈旁一筆一劃認真地刻着竹簡,地上早已堆滿了散落的竹屑。翠兒在一旁靜靜地將刻好的竹簡用牛筋穿成簡冊,兩人都不做聲,像是在進行一場莊重的祭祀。
許久,翠兒才輕聲問道:“公主,今日寫的又是什麼啊?你念給我聽聽吧。”
魏萱笑笑,說道:“今日寫到我們離開郡守府,追趕畢鷹哥哥,直到河邊未見他的人影……”
“噢,就是你走到河中尋死那一次?”
“是呀,哀莫大於心死呀……唉,也不知他們是否到達蜀境?一路是否平安……”
說着,心思遠去,情難自禁,眼淚就靜靜落了下來。這時外面突然傳來扣門聲,在夜裡格外響亮,緊接着宣太后的聲音傳來,“萱兒,怎麼還不歇息,在做什麼啊?”
幾個侍女打着燈籠,陪着宣太后走了進來。魏萱忙抹了把眼睛,答道:“啊,我在……刻簡。”
宣太后奇道:“哦?刻的什麼呀?”
“我……閒來無事,便將幼時曾經習過的《風雅頌》一一刻下,以備時時吟誦。”
“哦,難得萱兒好習詩文。”宣太后笑着點點頭,幾日不見,她臉上的皺紋似乎一下子多了許多。
魏萱忙讓翠兒將竹簡收了,請宣太后上座,然後輕問道:“時辰已晚,母后爲何還不歇息?”
宣太后嘆了口氣,道:“唉,睡不着啊。眼睛一閉,便是稷兒的影子,一會兒在水中掙扎,一會兒在山路上跋涉……萱兒,你也坐下,且給我說說稷兒的事……哎,你哭了?”
“哦,沒,沒哭。只是歇息不好,眼睛發紅。”
“那好,你且說說,稷兒在蜀郡的事,無論鉅細,我都愛聽。”
魏萱卻故意顯出不屑的表情,“如今的他已非昔日的他,我……我不想再說。”
宣太后道:“可我想聽。聽說他在蜀郡開鹽治水,頗有建樹,這可是真的?”
魏萱一怔,忍不住擡頭去看宣太后,只見她一雙眼殷切地望着自己,面容似乎老了許多,魏萱忍不住輕輕講道:“嗯,是真的。他在蜀郡的時候……”
魏萱緩緩講起來,講李冰在蜀郡如何不辭辛勞的治水,講他遭遇的種種磨難,講蜀郡百姓對他擁戴,宣太后認真地聽着,隨着李冰的經歷而起伏着心情,有時開心地笑了,有時又緊張地緊緊抓住魏萱的手,此刻的宣太后不再像是萬人之上的國母,而只是一個普普通通惦記孩子的母親。
時間悄悄溜走了,油燈漸漸黯淡下來,宣太后到底年邁,已經覺得乏了,連打了幾個哈欠,魏萱說道:“母后先休息吧,若是想聽,改日我再給母后講。”
宣太后點點頭,又問道:“萱兒,你可知道稷兒的養母葬於何處?”
魏萱一怔,“母后說的是……畢氏?”
“正是。”
“啊,畢鷹哥……哦,畢鷹曾經帶我前去祭拜,或能找到。不知母后……”
宣太后緩緩道:“冬天將至,我想給她送些寒衣,明天你陪母后走一趟吧。”
魏萱望了望宣太后,心中有些明白,便輕輕點了點頭。
翌日傍晚,兩輛馬車駛出王宮,一直到城外的一處墳地停下,魏萱和宣太后從馬車上走了下來,身後的宮女們捧着許多祭品,一起走到一座荒墳之前,只見那墳前豎着一塊半朽木牌,上書“咸陽畢氏之墓”幾個字。
魏萱輕聲道:“母后,這裡便是。”
宣太后停住腳步,宮女們將祭品擺上,又有人在墳前鋪上一張羊皮毯,宣太后坐了下來。她擺擺手,魏萱和衆宮女們都退下了。宣太后望着那墳頭,靜靜地,淚水就滑落下來,“畢氏,我……來看你了。不知你是否還記得我?近來,我總是想起你給稷兒做奶孃時的往事,想起咸陽城外你用駿換走稷兒那一刻,唉,我的心好疼好疼啊……”她輕輕抹了把眼淚,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畢氏,請你看在我曾經你一命的情份上,給我託個夢,告訴我,我的稷兒真的死了嗎?那畢鷹……那畢鷹真的不是我的稷兒嗎?”
說到這裡,心情激盪,再難忍住,猛地便抓起一件祭品,重重地扔在畢氏的墳上,“畢氏,我恨你,我恨你呀!你也是母親,你應知道失去兒子的母親多麼悽慘,不,我不僅僅失去了兒子,我……我比失去兒子的母親更爲悽慘!你奪走了我的兒子,可我……卻要把你的兒子當成我的兒子。我在心裡恨你,卻要替你把兒子帶大。我心裡痛恨你的兒子駿,卻又不能離開他,我每天都要看着他,還要在人前裝作愛他……畢氏,你把我害得好苦啊……畢氏,我求求你,告訴我,我的稷兒沒死,畢鷹就是稷兒,你告訴我呀……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呀……”
哭聲淒涼,惹人斷腸,身後的魏萱也忍不住落下淚來。遠處的天邊,殘陽如血,映紅了半邊天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