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民的智慧
1
秦昭王的任命公文很快送到成都,張若即日走馬上任,司馬錯將留下的兵馬交予郡尉王漢統領,自己帶大軍就此動身啓程,返回咸陽而去。啓程這天,張若送來大量蜀錦蜀米,還有若干瓜果特產,司馬錯推讓不過,只得收下,又語重心長地說道:“老夫臨去,尚有一言相告。賢侄啊,那個名叫畢鷹的小工師說得好,得民心者得天下。你身爲郡守,應以你父親定下的治蜀大政爲要,秉公爲民,做好賑災、興農等大事,收服民心,使蜀郡真正成爲大秦疆土。”
張若自然連聲稱是,司馬錯又道:“還有一事,一旦得知畢鷹下落,還請賢侄及時通報老夫。”
張若面不改色心不跳,張口便道:“上將軍放心,一旦尋得他的下落,在下自當派人將他送到上將軍府上。”
這話說得可笑至極,司馬錯大軍一走,張若便將畢鷹召至郡守府內,吩咐他重建郡守府。張若對畢鷹說道:“蜀亂初定,餘孽未盡,襲擾不斷。本守以爲當務之急應是加固城牆,並依照咸陽圖例重建成都城。畢鷹,此事交付於你,如何?”
畢鷹搖搖頭,道:“沒有興趣。”
張若一臉不悅,又道:“那好。你看這府邸一派凋鄙,豈能安居?本守擬重建郡守府。你在王宮數年,經驗頗多。此事正可以……”
畢鷹打斷他的話,冷冷說道:“更無興趣。”
張若惱羞成怒,喝道:“畢鷹,本守可是看在同窗的情份了,纔對你委以重任!若是他人,抗命不遵,只怕早已人頭落地了!”
畢鷹淡淡一笑,說道:“你儘可將我這人頭拿去!”
張若氣得張口結舌,手指着畢鷹一時說不出話來,畢鷹卻又凜然說道:“張若,大戰甫定,眼下正應該休兵養民。你卻大修宮殿,動用大量人力財力,只圖個人享樂。你未免太心急了吧!”
“我……本守重修郡守府,爲的是彰顯大秦國的實力,讓蜀民明白本守的治蜀決心!”
“哼,彰顯治蜀決心?你若是真心治蜀,就應當首先治水!兩次蜀亂皆逢洪澇之年,皆因天災而起。若是治好江河,物豐糧足,百姓不再流離失所,蜀郡長治久安,豈不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千秋偉業?”
張若聞言一愣,他心裡從未有過這個念頭,也是第一次聽到別人如此講,不免有了一點好奇。畢鷹見他表情,此事或有一線希望,忙上前又說道:“郡守大人,治好江水,蜀郡安寧,便可向朝中多納糧草,助我大軍征戰六國。若是果能完成先王遺願,統一中原,這可是頭等大功啊!到那時候,郡守大人,大王念你功勳卓著,必然會加官進爵。說不定還會如你父親那樣封侯拜相呢。”
張若聞之怦然心動,低頭沉吟不語,畢鷹再接再厲,又道:“郡守大人,若要治理江河,畢鷹甘願留在蜀郡,竭心盡慮。除此之外,恕不相助!”
張若還猶豫着,畢鷹再道:“既然大人猶豫不決,那還是讓畢鷹返回咸陽吧。”
“不不,你不能回去!”
“爲何不能?你能將本人留下,卻不能將本人的心留下。”
張若左右權衡,終於下了決心,“好吧,本守命你留在蜀地,治理江河。自今日起,你就是蜀郡第一個治水官。人馬錢糧請找郡丞支取。”
畢鷹這才笑了,“多謝郡守大人”
張若又問道:“畢鷹,蜀地江河縱橫,不知你要從哪條江治起?”
畢鷹不加思索便脫口而出,“泯水!”
泯水岸邊山巒起伏,江中水流奔騰,畢鷹已經換上了一身官服,和莊古、布順等人沿着江順流而上,幾人身前有一名羌人打扮的山民做嚮導,身後還有數名兵士揹着乾糧等物相隨。畢鷹一路邊走邊四下觀察,一邊還在羊皮上做着記錄。那嚮導不時回過頭來張望,見畢鷹記得仔細,臉上不免閃過一絲憤怒。
又走了片刻,布順再熬不住,嚷道:“累了累了,畢鷹,歇息一會吧。”
衆人便尋了幾塊大石坐下來,幾名兵士把包裹裡的牛肉和大餅取出來分給衆人,大家邊吃邊聊。畢鷹環望四周,嘆道:“蜀地景色如此美麗,山林所藏如此豐富,得此福地,實乃秦國之幸呀!”
那羌民嚮導卻看着衆人手中的牛肉,臉色大變,憤怒地喊道:“惡魔!惡魔!你們是吃我們的主神,你們是惡魔!”
衆人都面面相覷,不明所以,畢鷹看看那羌民的目光,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牛肉,隱約明白了一些,忙說道:“咱們別吃了,先收起來,快!”
衆人都頗不情願,也只能先收起來了,布順更是嘴裡嘟囔着,“這叫什麼事,從一大早走到現在,肚子都咕咕叫了,還不叫吃東西……”直到莊古在他頭上敲了一記,這才停下話來。那邊羌人嚮導怒視了他們一眼,自己獨自坐得遠遠的,掏出一塊自帶的乾糧大口咀嚼起來。布順看他吃得香甜,忍不住嚥了兩口唾沫,又悄悄從懷裡掰了一塊牛肉,迅速塞進嘴裡,不想畢鷹恰在此時問他問道:“布順,一路走來,你且說說,應在何處築壩爲妥?”
布順口中塞滿了牛肉,只能含混不清地答道:“我……乃鐵……鐵師……不……懂治水,呀!”原來“不”字一說,那牛肉脫口而出,掉在了地上,那最後一聲感慨便由此而發。衆人盡皆樂成一團,畢鷹也不禁莞爾,忙又去看那羌人嚮導,還好那羌人並未看向這邊,自顧自吃得正香。
及至下午,那羌人嚮導引着衆人漸漸遠離江邊,在高山密林裡越走越深。面前不時有荊棘灌木擋路,那羌人便揮動砍刀,生生劈出一條路來。畢鷹心頭奇怪,問道:“此地距離泯水越來越遠。嚮導老哥,是不是走錯了?”
那羌人也不回頭,只答了句“不錯”,仍舊快步前行。布順在一旁沒好氣地道:“畢鷹,我看這個嚮導眉目不正,說不定不懷好意。咱們還是……”
畢鷹道:“你不可將蜀民想成壞人。夏侯水你是知道的,他就是蜀民,就是羌人,那是壞人麼?”
旁邊莊古驚訝道:“哦,原來夏侯水是羌人?”
畢鷹點點頭,布順還是氣哼哼地說道:“夏侯水是朋友,可這個人……”
畢鷹道:“以德服人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要我們付出真心,禮儀相傳,蜀民就會把我們當成一家人。”
正說着,一支響箭帶着風聲從畢鷹耳邊劃過,直射進身後的樹幹裡。衆人都是大驚,擡頭看去,不知何時從四周冒出許多羌民來,個個手執弓箭和竹矛,虎視眈眈,怒氣衝衝,早已將畢鷹等人團團圍住。
2
羌民們將畢鷹等人捉回羌寨,捆在木樁上好一頓痛打。周圍還圍着許多羌民觀看,不時大聲地叫好,更有一些漢人打扮的也混在其間,叫好的更加賣力。畢鷹又捱過兩拳,忍不住辯解說道:“鄉親們,我等爲治理泯水而來,不是……”
話未說完,一個漢人小夥衝上來衝着畢鷹就是一拳,憤怒地說道:“閉嘴!你這秦狗!我呸!”周圍的羌民陣陣齊呼“殺,殺”,那小夥又說道:“你們這些禽獸不如的秦狗,淹了我的家,淹死我的娘。我和你們的仇恨,比山高,比這山上的樹木還多!”說到最後,淚水已流了下來。
畢鷹心中一痛,更甚於身上百處傷痕,“你……你們是餘州人?”
“對,就是被你們水淹的餘州!你們毀了我的家,害死了我的親人。我要報仇!”那小夥越說越是激動,從旁邊扯了一根竹矛就要刺向畢鷹。
“莫要動手!”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後面響起,衆人回頭看去,只見一位年紀很大的老羌人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旁邊陪同的是先前的那位羌人嚮導。衆人立即讓出一條路來,都紛紛躬下腰去行禮,又有人拿來了竹椅擺好,撫着老人坐下。
那手執竹矛的漢人小夥抹了把眼淚,走過來給老人行了一禮,說道:“阿麻老爹,這就是淹了我們家鄉的秦狗!”
這阿麻老爹正是這羌寨的首領,他打量着畢鷹等人,沉思不語,旁邊那位嚮導又把畢鷹等人攜帶的牛肉拿了出來,擺在阿麻老爹面前,說道:“阿麻老爹,他們吃了我們的主神!”
阿麻老爹只看了那牛肉一眼,便立刻緊皺眉頭,揮揮手讓他收了起來,再去望向畢鷹等人,畢鷹大聲呼喊道:“鄉親們,我們不是壞人。我是蜀郡的治水官,是來治理泯水的!”
那漢人小夥忍不住又衝過來打了畢鷹一巴掌,喝道:“閉起你的嘴巴!”然後轉身衝着阿麻老爹跪下,哭着說道:“阿麻老爹,你點點頭吧,讓我親手殺了這幾個秦狗,爲我娘報仇!”
人羣中又有一個漢人老太太也趔趄着過來跪下,一邊親吻着阿麻老爹的手一邊哭訴:“阿麻老爹呀,你是好人,你收留了我們。求你再發發善心,點一下頭吧,我要去殺了他們替我的兒子和孫子報仇啊!”
所有漢人都紛紛跪下哭訴着,阿麻老爹威嚴地環視衆人,衆人這才漸漸止聲。畢鷹和莊古、布順對望一眼,三人眼中流露出絕望的神情。果然那阿麻老爹做了個手勢,衆羌民立即歡騰了起來,畢鷹三人不明所以,連在場的那些漢人難民也都一臉迷茫。
入到夜裡,畢鷹等人仍被捆在木樁上,羌民們在旁邊燃起了熊熊篝火,同時鼓樂大作,火光映紅了興奮的人羣,也映紅了畢鷹等人。羌民們頭戴牛頭面具,一手舉着火把,一手舉着竹矛,瘋狂地跳着舞蹈,口中還不時發出陣陣呼叫,那些漢人難民則圍在周圍,饒有興致地觀看着。
眼看月至半空,那阿麻老爹從一隻竹筐中捧起一把稻穀來,揚向空中,高聲喊道:“火燒起來,舞跳起來,殺狗的刀子拿過來!”
人們立刻停止舞蹈,靜了下來。阿麻老爹在嚮導耳邊說了幾句,嚮導點點頭,走到那位老太太身邊,蹲下來衝着老太太摟着的一個幼小男孩說道:“二郎,你過來。”
二郎有些害怕,轉過去緊緊抱着自己的奶奶,老太太撫着他的頭說了聲:“二郎別怕,去吧。”
嚮導把二郎領到阿麻老爹面前,老爹將一把長刀遞給孩子,說道:“娃兒啊,那些人就是淹死你爹孃和哥哥的仇人,這把刀子就是你報仇的神!娃兒,過去,讓仇人的血來擦亮神的眼睛。”
二郎猶豫地接過長刀,還是有些膽怯,阿麻老爹又說道:“娃兒,不要怕,去吧,神會讓你的爹孃和哥哥閉上眼睛。”
二郎點點頭,慢慢向畢鷹等人走去。篝火燒得更旺了,鼓樂再度響起,節奏更加快速,羌民們重新開始舞蹈,漢人難民們也都和着節拍高聲呼喊:“殺!殺!殺!”
布順忍不住大聲喊了出來:“不要過來!不要殺我呀!”
莊古也苦笑說道:“唉,我原本以爲自己會從房子上掉下來摔死,沒想到卻是這種死法,死在這樣的地方。”
布順喊道:“我不想死,不想死啊!畢鷹,你說話呀!你快告訴他們,餘州城不是我們淹的!”
畢鷹突然高聲說道:“放過他們吧!水淹餘州是我的主意,要殺就殺我一個人吧!”
聽到此話,許多漢人難民都衝了過來,對着畢鷹拳打腳踢,同時怒罵詛咒着,一時場面混亂。莊古忙急切地喊道:“別打了別打了,求求你們別打了!畢鷹是好人哪!”哪有人聽他的,又有許多人過來衝着他也是一頓猛打。
後面的阿麻老爹大聲喊了一句:“好嘍,要得嘍!”衆漢人難民這才漸漸收住,阿麻老爹不滿地說道:“家有家規,國有國法,羌寨也有羌寨的規矩嘛!報仇也不是亂來的,要聽從神的安排!”
衆漢人忙退到一旁,紛紛低下頭去。畢鷹掙扎着擡起頭來,望着執刀的二郎說道:“孩子,別怕,過來。你爹孃是我害死的,你應該殺了我。”
那二郎緩緩走到畢鷹面前,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莊古痛苦地閉上了眼,布順也發出壓抑的哭聲。畢鷹卻勉強笑了笑,“孩子,我不怪你。血債血還,這是命中註定的!”
二郎低下頭看看手裡的刀,還在猶豫着,畢鷹閉上眼睛,又道:“孩子,動手吧。”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等一下!”
布順擡頭看去,驚喜地大喊:“夏侯水!畢鷹,畢鷹,快看哪,是夏侯水!”
畢鷹也睜開眼來,果然見夏侯水身背一隻裝滿草藥的背兜,從人羣后面擠了進來。畢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果真是……夏侯兄弟?”
夏侯水快步走到畢鷹面前,仔細查看着畢鷹的傷痕,旁邊布順心急地喊道:“別看了,是我,我是布順!夏侯大哥,我是布順哪!”
夏侯水沒有理他,返身回到阿麻老爹身邊,用羌語小聲爭辯着什麼,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們兩個身上。也許是阿麻老爹不肯相信夏侯水的話,夏侯水便放下背兜,從二郎手裡拿過長刀,毅然在自己的胳膊上劃了一刀,鮮血立時流出。
阿麻老爹這才緩緩點了點頭,大聲說道:“把他們幾個放開!”
幾個羌民小夥答應着,上前解開畢鷹等人的繩索,而漢人難民們卻無法接受這結果,紛紛上前阻攔,場面一時大亂。夏侯水高聲喊道:“大家不要吵,不要鬧!這三個人不是壞人,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衆漢人更是大譁,那個漢人小夥當先喝道:“爾瑪格洛,你背叛你的族人,改了名字到咸陽去修王宮,你還有啥子臉面回來!不行,這幾個仇人必須要殺!”
衆漢人也紛紛呼應道:“要殺,要殺!阿麻老爹,你要給我們做主啊!”
夏侯水又喊道:“大家聽我說!這個人叫畢鷹,要不是他的話,我和我爹早就死了!想回也回不來了!”
莊古也喊道:“夏侯水說的都是真的!畢鷹不忍心餘州被水淹,他做了一隻木鳶,給餘州城裡送信,讓你們快走。”
聽到這話,漢人們都平靜了下來,一個老人說道:“我是聽說天神派來一支神鳥送信,莫非是……”
莊古道:“那不是神鳥,是他做的木鳶,不信你們可以讓他再做一隻!是他救了你們呀!”
布順也忙說道:“對對對,我也救了你們,我和這位莊師在岸堤上埋了許多個木架子,洪水來的時候把岸堤沖垮了,水小得多了!”
漢人們紛紛
交頭接耳,有人說道:“搞了半天,岸堤的那些木頭架子是他們做得啊!”
夏侯水又大聲喊道:“他們真是我的朋友,我們木楞寨被抓去修橋的鄉親們都可以做證!”
衆漢人們相互對望,都紛紛鬆開了緊攥的拳頭,又有幾個漢人上前替畢鷹等人解開繩索,連聲道歉,那個最先的漢人小夥說道:“哎呀,你爲啥子不早說哪,差一點點就要了你的命嘍!”
衆人都忍不住笑了,畢鷹也捏着麻木的胳膊,勉強笑了一下。人羣中卻突然傳來那老太太的哭聲,聲音悽慘,聞之斷腸,“我那苦命的兒啊,我那苦命的孫子啊,你們的仇要到哪裡去報啊!二郎啊,你的命好苦啊!”
剛剛輕鬆下來的人們,臉上又蒙上一層悲傷,畢鷹也眼含熱淚,喃喃地說道:“我確實是個罪人啊……”
畢鷹和莊古、布順等人就留在羌寨裡阿麻老爹的家中養傷,夏侯水一邊用採回來的草藥給幾人療傷,一邊給他們大概講了這裡的情況。原來這個寨子叫做崖邊寨,那個阿麻老爹就是夏侯水的外公,因爲在這個寨子裡年紀最大,所以是這裡的頭人。夏侯水和父親逃回他們自己的木楞寨後不久,父親就過世了,他本來身體就不好,又捱了那一頓毒打……夏侯水在木楞寨又沒有別的親人,就跑過來投奔外公,每日幫外公出去採一些草藥。
畢鷹等人聽得夏侯老爹已死,不由都是黯然,畢鷹嘆了口氣,道:“唉,張若又多欠了一條命……”
夏侯水咬着牙說道:“張若那個秦狗,我饒不了他!聽說他當了郡守,此事可當真?”
畢鷹點點頭,夏侯水又道:“好,只要他不離開蜀地,或早或晚他將死在我的手中!”
畢鷹望着他,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只能先扯開話題,問道:“你胳膊上傷得如何?”
“不礙事,”夏侯水看看胳膊上的刀傷,說道,“哎,你爲何會來到此處?看你這身衣着,好像也當了官?”
“對,我現在是蜀郡的治水官。”
夏侯水吃了一驚:“你……你是張若的人?”
畢鷹悽然一笑,說道:“我何時會成爲張若的人?我是治水官,我留在蜀郡,爲的就是把這裡的水治好,再不要淹死人了。”
“真的?你要治水?你能把這裡的水治好?”
畢鷹鄭重地點點頭,“只要不死,我當竭盡全力。”
夏侯水望着他,目光中滿是敬佩。
3
遠處山中的翠竹青青,有小溪孱孱流過,羌寨裡一棟棟碉樓櫛次鱗比,炊煙裊裊,寨子旁逶迤的河水中,一些羌族的男女青年正在洗着澡,就不知從哪裡傳來了一陣對唱的山歌,在山間悠悠迴盪。
山歌聲中,院子裡一羣孩子們歡快地踢着一隻用藤條編成的球,布順在旁邊看得腳癢,也忍不住過去和孩子們搶在一起。屋前的竹排上晾曬着許多不知名的草藥,莊古仔細辨認着,不時拈起一種放到口中品嚐。這一下又拿起一個通紅的、一頭尖尖曬得乾透的東西,翻來覆去打量只是不識,便也放入口中,卻不想辣得莊古立即大叫起來:“啊!燙,好燙!”
孩子們聞聲看了過來,見狀都是大笑,就有孩子喊道:“那是辣子!”
布順走近前來,問莊古道:“怎麼回事?”
莊古張着嘴,猛吸着冷氣無法說話,只把手中的半截辣子遞給布順,孩子們都起鬨地喊道:“吃!吃!”
布順打量了一下手中這東西,見並無什麼出奇之處,又不肯在孩子們面前顯得膽怯,便將那辣子一口吞進嘴裡,再然後就辣得一蹦兩尺多高,嚷道:“這是何物?”
孩子笑得更歡了,紛紛說道:“不是說了嘛,是辣子啊!”
布順瞪着大眼,不敢相信地說道:“你們……你們吃這個?”
孩子們都笑着點頭。布順還想再說,就發現二郎扒着院門,正羨慕地望向這裡,布順就衝他招招手,喊道:“哎,二郎,過來!”
二郎走進來,布順故意將藤球踢到他的腳下,然後喊道:“二郎,快踢呀!”
二郎踢了一腳藤球,那藤球就骨碌到別的孩子腳下,布順帶着孩子們又重新開始搶球,二郎很快便融入其中。布順邊搶着球邊問向二郎:“二郎,你奶奶吃了阿麻老爹的藥,病好了嗎?”
二郎搖搖頭,臉上又悲傷起來,布順忙道:“沒事,一會兒讓阿麻老爹再去給你奶奶看看病。她就會好起來的。”
不知誰踢了一腳,藤球滾到房屋門前,二郎跑去撿球,卻先看到了門前的一雙腳,沿着雙腳看上去,只見畢鷹頭扎布帶,剛從房屋裡出來。二郎有些害怕起來,扔下球轉身就往院子外跑。布順忙喊道:“二郎,別怕,回來!”
二郎就似全聽不見,漸漸跑遠了,莊古嘆了口氣,對畢鷹說道:“唉,這孩子,被你嚇着了。”
布順也衝着畢鷹喊道:“哎,你如何就出來了?阿麻老爹不是說……”
畢鷹忙說道:“並未傷乃筋骨,已經無妨。唉,多日不見日頭,我這心中煩悶啊,”說着,又擡頭打量了一下羌民的碉樓,由衷地讚歎道,“羌民果然手巧,普通的竹子在他們手中可以做成索橋,只用山上的石塊就可以蓋成房屋。”
莊古說道:“是啊!我已仔細看過,這房屋確實很奇特。從這面看是二層,可要從後面看過來,卻是三層。”
“這是我們羌民的碉樓啊!”夏侯水這時正從院外進來,聽到這話忍不住接了一句。
衆人回過頭去,就見夏侯水手裡還拎着幾隻野兔和山雞,布順忙興奮地迎了上去:“哎呀,總算可以吃上肉了!交給我吧,我會扒兔皮。”說着接過野兔山雞,帶着一幫孩子們就走到一旁收拾去了。
夏侯水看着畢鷹問道:“今日如何?”
畢鷹微笑着答道:“很好。我們正在琢磨這奇特的房屋。”
夏侯水道:“哦,這是我們羌民的碉樓,依山坡而建。”
畢鷹問道:“依山就勢,難度很大。工師們使用怎樣的工具?用吊線、工尺嗎?”
夏侯水道:“無需任何工具,全靠工師的眼力和手感。”
一旁的莊古感嘆道:“怪不得你在王宮裡從來不用工尺!”
畢鷹又道:“莊師說,這碉樓這面是二層,外面看卻是三層?”
夏侯水一笑,說道:“哦,下面一層平時養豬養牛,戰時便是通道,家家相通,戶戶相連。中間一層住人,上面還有一層,儲放糧食。”
畢鷹一愣,“糧食儲在上層,莫非不會漏雨?”
“這屋頂使用黃土拌以牛毛、羊毛和雞糞鋪成,再用石碾壓實,不會漏雨。”
畢鷹又問:“爲何要加入雞糞?”
“這裡土質疏鬆,加入雞糞可增加粘度。”
畢鷹這便明白了,“嗯,有道理。魏國人建造房屋,用茅草摻在泥中,爲的是堅固耐用。但茅草易腐爛,每年還要抹一次泥。”
莊古又指着那屋頂邊緣稍低處埋着的剖成兩半的竹筒。問道:“這可是排水水道?”
夏侯水道:“對。”
畢鷹便對莊古道:“蜀郡人很會排水。莊師,你可記得棧道上那些石孔中的排水槽?夏侯兄弟告訴我,那也是爲了排水。”
夏侯水又道:“蜀國多雨,排水自然要通暢纔是。”
畢鷹不再多問,擡眼向四周望去,只見整個寨子全都是石塊砌成的碉樓,層層疊壘,碉樓間以石板鋪成的村路相連,彎彎曲曲,高低不平。村中,身着民族服裝的羌民們肩挑手提,從村路上結伴通過。再往遠看,寨子被濃密的樹木和竹林緊緊包圍着,而更遠之處,便是延綿無盡的大山了。
布順那邊發出炸雷般的一聲喊:“喂,你們餓不餓?野兔都整好啦!”
碉樓二層的正中砌着一個火塘,火塘上現在正烤着布順剛扒好的野免山雞,畢鷹等人圍坐在火塘邊,看阿麻老爹熟練地烤着野味,他不時用手從身邊一隻木桶中醮水,然後均勻地淋在野味之上。每淋一次,布順都要聳起鼻子,貪婪地嗅着烤兔烤雞散發出的香氣。
畢鷹覺得奇怪,便也用手指醮了點水,放進嘴裡品嚐,然後驚訝地說道:“咦,這是鹽水!哎,夏侯兄弟,這大山之中,鹽從何來?”
夏侯水笑而不答。畢鷹急道:“你倒是說呀!”
夏侯水輕輕一笑,又看了一眼那烤肉,說道:“時辰尚早,走吧,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
畢鷹和莊古趕忙起身,布順卻看了烤肉幾眼,猶豫半天,說道:“你們去吧,我在這裡幫着老爹烤肉!”一邊說着,一邊用手指在野兔上抹了一下,放進嘴裡享受地咂摸着。
夏侯水領着畢鷹、莊古兩人沿窄窄的山路向前行進,從這裡居高臨下望去,整個羌寨錯落有致,盡收眼底。畢鷹就發現路邊有一根長長的竹筒,從山上一直下來,直通寨子。便好奇地問道:“這是何物?”
夏侯水仍笑而不答,他過去將竹筒的連接處拔開,一股清泉立刻流了出來、畢鷹驚喜地道:“水道,原來這是水道!可如此長的竹子,竹節如何打通呢?”
夏侯水笑道:“這非常簡單,將卵石燒紅,扔進竹管內,裡面的竹節自然打通了!”
畢鷹一拍腦門,嘆道:“哎呀,好主意!羌民果然聰明!”
莊古又說道:“我看到每一家都有這樣的水道,可將山泉水直接引入家中。”
畢鷹臉上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怪不得我沒有看到水井。”
夏侯水卻笑着說道:“羌寨也有水井啊。”說完快步向前而去。
畢鷹和莊古兩人不敢停頓,也忙快步跟了上去。很快來到一口石砌的水井前,往裡望了望,井水並不深,畢鷹詫異地問道:“有那麼多山泉水,爲何還要挖水井?”
夏侯水也不答話,提起樹在井中的一截竹筒,打起一筒水上來遞到了畢鷹,畢鷹接過來嚐了嚐,驚喜地喊道:“鹽水!啊,老爹烤肉用的鹽水就是從這裡……”
旁邊莊古說道:“這是鹽井。我早就聽人說過,除了海鹽以外,還有一種就是井鹽,今日方纔有幸見到這鹽井。”
畢鷹道:“秦國所用之鹽,皆從齊國而來。每年要用許多糧食換鹽,若是兩國交戰,就只能用更多的糧食與韓魏趙等國交換。如果能將這井水曬成鹽粒,豈不是解決了……”
夏侯水卻不滿地瞪着畢鷹,“羌民的鹽不給秦狗!”說着奪過竹筒,又放回到井中去。畢鷹一臉的尷尬,夏侯水很快也覺出有點過分,忙又補了一句,“啊,畢鷹,我可不是說你,你們都不是秦狗,呵呵。”
羌寨旁的小河緩緩流淌着,布順和夏侯水打着赤腳,同幾名羌民們一道蹬着水車,河中的清水在水車帶動下,嘩嘩地流向了農田。畢鷹遠遠地坐在一邊,心中還是有些不安。莊古則蹲在地上,側着頭仔細琢磨着水車的構造。布順喊道:“莊師,你看得這樣仔細,莫不是想在咸陽王宮裡也造上一架?”
夏侯水側過頭來瞪了他一眼,布順知道又說錯了話,趕忙吐吐舌頭住了嘴,又去向畢鷹喊道:“畢鷹,你也上來試試,很好玩的。”
畢鷹擺擺手道:“不不,我怕水。”
衆人都笑起來,布順笑着說:“張若可真有眼力,選來選去,選了個怕水的治水官!”
大夥兒樂得更歡了,畢鷹卻說道:“不是他選的,是我自己要當的!”
夏侯水道:“我早就說過,你要怕水最好不要到我們蜀郡來。你看,這裡到處是水,你躲都躲不開。”
畢鷹壯着膽子來到河邊,望望緩緩流淌的河水,說道:“夏侯兄弟,爲何不築起水壩將河水攔蓄起來?”
夏侯水道:“水是大家的,築壩攔水,下游人家怎麼辦呢?”
畢鷹卻說:“若逢天旱之年,總不能讓水白白流走吧。眼下這裡水就不多了。”
夏侯水用手指了指遠處,“你看,造壩的人來了。”
畢鷹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幾個青年羌民擡着一些竹籠和一種造型奇特的三角竹架走了過來。畢鷹不解地問道:“那是何物?”
夏侯水笑着道:“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他說着跳下水車,迎了過去。
畢鷹和莊古也忙跟過去,幾個人幫着將竹架等物擡到了河邊,畢鷹又好奇地打量着這簡單的竹架子,頗有些不敢相信地說道:“築壩?就用這個築壩?”
莊古卻看到那些羌民手中拎着的一隻只竹籠,脫口而出道:“哦,我明白了!”
畢鷹忙道:“快說說,如何築壩?”
“我們可以用木架使河堤決口,因爲木架中是空的。他們可以用竹架築壩,因爲這竹架中是實的。”
畢鷹依然不解,說道:“實的?”
莊古微笑着拿手一指,畢鷹看去,只見村民們已將榪槎架並排擺到河水流經的地方,榪槎中置入一個個竹筐,人們再將河中的石塊一一裝入竹筐之中。畢鷹恍然大悟,說道:“對呀!這樣築起的堤壩既可攔水,又不會阻斷水流。水多時拆去,天旱時再築起,旱澇由人,真是絕頂聰明啊!哎,夏侯兄弟,你們把這竹架叫做什麼?”
夏侯水道:“榪槎!這還是禹祖發明的呢!”
畢鷹驚道:“大禹?哎對了,我記得以前你在王宮裡就對我說過,大禹就是你們羌人,他的故鄉就在你們這裡。”
夏侯水道:“是呀,你想去看看嗎?”
畢鷹連連點頭,“想,當然想,身爲治水官,當然要去祭拜老祖宗啊!”
夏侯水領着衆人翻過幾道山,來到一根巨大的石柱前,只見石柱上面刻着大大的篆字,夏侯水指着石柱虔誠說道:“這就是誓水柱,當年大禹數次治水不成,於是在這石柱上刻下了誓言……”
莊古接口道:“三過家門而不入!”
夏侯水點點頭,道:“我知道你們秦人也很崇拜大禹。”
布順卻詫異地說道:“可我聽說大禹是中原人,他的故鄉怎麼會在這裡?”
夏侯水不滿地瞅了他一眼,畢鷹忙說道:“大禹走遍天下,開九川,建九州,是我們共同的祖先。”
這時一位老人身背木柴從山下走上
來,一身大汗淋漓。夏侯水忙上前幫老人卸下背兜,扶着他坐了下來,然後說道:“老人家,又去河裡頭撿柴呀,年紀大了,讓兒孫們幹嘛。”
那老人說道:“兒孫都在忙,我撿點柴不打緊的。”
畢鷹奇道:“這滿山遍野都是樹,爲何要到河中撿柴?”
老人有些不滿地說道:“神山上的樹豈能動得?!”
夏侯水對幾人解釋道:“我們羌民有規矩,山上的活樹是不能砍的。砍了山神就會發怒的。”
那老人接着道:“對頭!山神一發怒,就會帶走我們的房子和牛羊。”
畢鷹朝山上望了一眼,有些明白了,“你們說的是山洪吧?”
夏侯水道:“是呀,禹祖不讓我們砍山柴,只讓我們撿河柴。”
畢鷹自嘲地笑道:“那要是我住這裡,連飯也吃不上了。我怕水,不敢下河啊!”
衆人都大笑起來,然後又道別了老人,繼續向山上走去。一路上夏侯水不停地給幾人指點着講解,這裡是刳兒坪,那邊是洗兒池,故老相傳,禹祖乃是剖背而生,所以這裡叫做這樣的名字,你們看前面那山,多像女人睡臥的樣子……衆人擡頭看去,果然那山狀如臥女。夏侯水又指着洗兒池潺潺的溪水說道:“喝了洗兒池的水,最笨的人也會成爲天下最好的工師。”
布順立刻衝了過去,一邊喊着:“那我可要多喝幾口!”來到溪邊,咕咚咕咚猛喝了幾口,這才擡起頭衝畢鷹幾人喊道:“快來呀!我已經是天底下最好的工師了!”
夏侯水和莊古也笑着跑過來,捧起溪水暢快地喝着。只有畢鷹還是站得遠遠的,不敢靠近過來。夏侯水忍住笑,喊道:“過來吧,水很淺的!”
畢鷹這才戰戰兢兢來到溪邊,小心地朝溪水望去,卻看見清淺的溪水下面,底部的白色岩石上滴落着斑斑紅色。畢鷹奇道:“那是什麼?”
夏侯水一看,笑道:“這是禹母的血呀。”
莊古驚歎道:“原來傳說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夏侯水自豪地說道:“當然是真的,我們羌民從來不說假話!”
畢鷹也蹲下來,小心地捧起溪水送到嘴邊,喝了一口,讚道:“好甜!怪不得夏侯水如此聰明!若是天下的工師都能喝上這裡的水,該有多好。”
布順忙連連擺手,“不好不好,天下的工師都喝了這水,都變聰明瞭,那我豈不又成了最笨的那個了!”
幾人都大笑起來,畢鷹說道:“布順,你並不笨,我還要向你學習鐵工的手藝呢!”
布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快不要取笑我。誰不知道你是王宮裡最好的木師啊!”
畢鷹道:“我的手藝只是一些雕蟲小技,王宮裡最好的木師當屬莊師。”
莊古也忙擺手否認,三人正說着,夏侯水擡手向前面一指,“你們看那是什麼?”
幾人擡頭看去,只見前方不遠處立着一尊高大的石像,畢鷹激動地大聲喊道:“禹祖!”
大禹的石雕巍巍矗立,雖歷經千年風霜也依然威嚴莊重,夏侯水、畢鷹幾人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各自默唸着心中的禱詞。
夏侯水心中道:“求禹祖保佑羌民風調雨順,不再受秦狗的欺侮……”
布順想道:“……讓布順成爲天下最好的工師,有手藝,有飯吃,娶女人,生孩子,過上好日子……”
莊古也默唸着:“……讓莊古返回秦國,回到妻兒老母身邊……”
畢鷹則想到很多,“禹祖生靈在天,請護佑弟子,時時點拔茅塞,靈通機竅,讓弟子將泯水治好,造福於蜀民萬代。再請禹祖保佑畢鷹不再怕水,還有,要請禹祖保佑扣兒平平安安……”想到這裡擡起頭來,眼中已是熱淚盈眶。
幾人禱告完畢站起身來,夏侯水又說道:“你們可以仔細看看,禹祖此像還有一個特別之處。”
幾人圍着雕像仔細察看,還是畢鷹最先發現了秘密,他伸手動動大禹手中的柺杖,竟然拔出來一截。布順瞪大了眼睛,說道:“讓我看看,這個竟然還能夠拉動?”
夏侯水道:“這是禹祖的探水尺,可是神器呀。”
畢鷹也倍感興趣,仔細端詳着,然後對莊古說道:“太巧妙了!莊師,你看,我們也可以用竹子做出這樣的探水尺,一節套一節,伸縮自如!”
布順在旁邊嘿嘿笑了兩聲,說道:“哎,畢鷹喝過洗兒池的水,果然聰明瞭許多啊!”
幾人都一起大笑起來,笑聲悠然飄去了遠處的山谷間。
4
回到羌寨,布順嚷着自己已是天下最好的鐵師了,要做些事情向大家證明。便指揮着畢鷹砌起一個鐵匠爐來,自己則用木頭做了一些模子,莊古也用羊皮縫製了一個風囊,安裝在布順的鐵匠爐上。幾人又去山下拾了一些丟棄的戈、戟等銅製武器回來,全都投入鐵匠爐裡熔燒,待燒得化了,布順小心翼翼地把熔化的銅水倒在模子裡,然後埋入沙中冷卻。及至傍晚,在衆多羌民的靜靜注視下,布順緩緩把模子打開,一件略有粗糙的銅鍋呈現在衆人面前。
衆羌民將這銅鍋交相傳遞着,一番打量之下,有人一臉喜悅,有人則面帶疑惑,阿麻老爹詫異地說道:“這個……這個能煮飯?”
夏侯水答道:“外公,他們秦人把這個叫釜,就是用來煮飯的。”
阿麻老爹又道:“有了竹筒,還用得着這個煮飯?”
布順笑着說道:“老爹,竹筒可以用來煮飯,但不能用來燉肉呀。”
阿麻老爹更是詫異,“燉肉?肉還要燉?”
夏侯水道:“今日阿鄉家送來一些野豬肉,正好可以燉來吃。畢鷹,我們去打鹽水。”
畢鷹答應了一聲,抄起一隻木桶,兩人一起來到鹽井處。一邊打着鹽水,畢鷹突然想了起來,對夏侯水說道:“夏侯兄弟,你們應該將這鹽水曬成鹽粒,這樣就便於儲存,不必每一次做飯都來提鹽水了。”
夏侯水道:“你會曬鹽?”
畢鷹道:“我聽老師範睢講過,他見過齊國人曬鹽,其實很簡單,將鹽水放到鹽池中,在太陽下曬去水份便是。”
“就這樣簡單?”
畢鷹笑着道:“我們不妨一試。”
兩人打了鹽水回來,銅釜已經架在了火上,釜裡飄出來燉肉的香氣。羌民們圍在四周,聞着這誘人的香味,都忍不住暗自嚥着唾沫。畢鷹過去將鹽水適量加入其中,拿木勺略加攪拌,然後將木勺遞給了阿麻老爹。這時一位雙目失明的羌民老人在孫子的攙扶下走了過來,邊走邊喊道:“阿麻老爹,你在烤啥子呀,這麼香啊!”
阿麻老爹笑着說道:“你先嚐,你先嚐。”說着用木勺舀了一口湯遞在失明老人手中。
老人嚐了一口,奇道:“這是啥子喲,還烤出湯湯來了?”
阿麻老爹道:“不是烤的。他們說這個叫做燉!”
“燉?咋個燉?”
布順得意地說道:“老爹呀,是用釜燉的。有了釜呀,你們以後就可以喝到湯了。”
阿麻老爹接過木勺,道了聲“我也嚐嚐”,便舀了一口湯送入口中,然後忙不迭讚道:“嗯,嗯,好喝,好喝!”
衆羌民們紛紛上前,爭相品嚐,然後一個個都是讚不絕口。又有許多人已經圍住了布順,紛紛要求他爲自家鑄釜。布順咧着大嘴得意地笑着,衝誰都是點頭,統統應承下來概不拒絕。畢鷹和莊古對望一眼,都忍不住掩着嘴偷笑。
幾日後寨子裡有件悲事,二郎的奶奶過世了,夏侯水便將二郎也接到阿麻老爹家中照顧。那二郎就每天蹲在鐵匠爐前,看着布順滿頭大汗地鑄造銅釜。他初時是懼怕畢鷹的,常常見到畢鷹就驚慌地躲了起來。畢鷹就耐下性子,每天嘗試着和他說話,做鬼臉逗他笑,漸漸地,終於讓這孩子不再牴觸,也肯對畢鷹笑了。
這些日子來,每天都有許多羌民婦女找上門來,把院子塞得滿滿當當的,她們把拾來的銅器交給布順,要求布順給她們鑄成銅釜。這天又有一位老婦人過來,手裡只拿着幾塊碎銅,向布順說道:“哎,姓布的釜師呀,我家只這點點個銅,能不能造個釜哪?”
布順一邊忙碌着,一邊把臉變成個苦瓜,說道:“這可不夠,差太多了!”
“我家沒有了啊,咋個辦吶?”老婦人說着,又對院子裡其他羌民說道,“你們哪個分一點點給我嘛,我家也想吃燉肉啊。”
衆婦女都紛紛說道:“我家這些也不夠啊!”
“我家也還差得遠呢!”
“寨子裡面的銅器都收來了,還差得多啊!”
那老婦人就撇着嘴,都要哭出來了,“那咋個辦嘛?未必只有你們吃燉肉,我家娃娃在邊邊看到起?”
正嘈雜着,夏侯水就一臉興奮地跑了進來,喊道:“阿媽,不要急,我保證,我們寨子裡每家都會有一口新釜!”
老婦人不肯相信地說道:“你保證?姓布的釜師都沒辦法,難道說你會變出來麼?”
夏侯水笑着說道:“我們可以下山去換釜!”
“換釜?拿啥子換?”
“鹽!”
通往山下餘州城的小路上,畢鷹、夏侯水、莊古、布順,還有四五個羌民小夥子一起,興沖沖地邊說邊走着。他們每人身上都揹着一隻布兜,布兜裡便是那白花花的井鹽。
畢鷹和夏侯水嘗試地砌了一座曬鹽池,將井中的鹽水放入到池子裡晾曬,果然就製出了細膩雪白的鹽粒。兩人欣喜若狂,又一番商議,便決定拿到山下的餘州城去賣。
遠遠望去,前方城頭上的“餘州”二字已然清晰可辨。畢鷹久久望着那城頭,又想起那日城裡屍橫遍地的慘狀,一時悔恨又上心頭。莊古知他心中所想,只能無聲地拍了拍他肩膀。
來到城門前,幾個守城的秦兵正仔細打量着過往的行人,見到畢鷹旁邊有幾個羌民打扮的,就厲聲喝問道:“站住!你們從何處來?”
畢鷹答道:“我們從羌寨來。”
“羌寨?背的什麼?”
畢鷹道:“井鹽。”
那兵士就一愣,忙道:“鹽巴?快放下來!”
衆人將背兜放下,幾名兵士仔細檢查着,其中一個拈起一點鹽粒放入口中,嚐了一下,然後立即將手中長戟指向衆人,喝道:“你等竟敢私販官鹽,罪該當斬!”
畢鷹忙解釋道:“不不,這些並非私販之鹽,而是羌寨自曬的井鹽。”
那兵士卻嘲笑地說道:“自曬的井鹽?哈哈,羌寨那種蠻夷之地也能曬出鹽來?”
夏侯水和幾名羌民聞之怒不可遏,就要上前理論,畢鷹忙攔住她們,又向兵士說道:“這確是羌寨自曬的井鹽。你們看,海鹽顆粒大而黑,這些井鹽顆粒小而白,確不一樣。還有……”
兵士們哪耐得了煩,一早喊道:“少說廢話!到縣令大人面前說去吧!”
畢鷹急道:“哎,你們……你們聽我說,我可是蜀郡郡守張若大人任命的治水官!”
兵士上下打量他幾眼,“你是治水官?”
“是,我叫畢鷹,確是張若大人……”
不待他說完,那兵士就喝道:“把私鹽背起來,都跟我走!”幾名兵士聞聲上前,推推搡搡的,就要將衆人押走。
莊古忙說道:“他真的是治水官,我們都是秦國的工師,隨司馬上將軍一起到蜀國來的!”
那兵士道:“閉嘴!看你們的樣子,分明是慕騫派來的奸細!把他們扣押起來,送交縣令大人處置!”
幾名兵士應了一聲,又要推搡,畢鷹喊道:“且慢!將他們留下,你帶我去見縣令大人!看我所說是真是假。”
那兵士毫不理會,仍然道:“不行,全部帶走!”
畢鷹見勢不妙,忙一把將夏侯水等人推開,做着眼神讓他們快跑。夏侯水和幾名羌民略一猶豫,就拔腿向回跑去。兵士們忙要追趕,卻被畢鷹、莊古和布順三人死死攔住,稍一耽擱,夏侯水等人已跑得沒了蹤影。兵士們氣得大嚷大叫,便將畢鷹三人捆了個結結實實,押着往縣令府去了。
這餘州縣令姓關名長應的便是,生得獐頭鼠目,一撇山羊小胡,這會聽了守城兵士的稟報,便穿好官服,升堂來審問畢鷹三人。關長應尖聲尖氣地說道:“你這慕騫的奸細,私販官鹽,還敢冒充蜀郡治水官,理當當街問斬!”
畢鷹傲然直立,毫不示弱,回道:“你這縣令不思保護屬民,反而濫抓無辜,你纔是罪不當赦!”
關長應氣得連連大呼,喊道:“來人,快將這慕賊的奸細拖將出去,給我斬!”
幾名兵士應聲而上,過來抓住畢鷹。莊古忙喊道:“縣令大人,我們不是奸細,他真是蜀郡的治水官哪!”
布順也喊道:“對對,大人,他叫畢鷹,他和郡守大人是同窗好友,二人情同手足。哎對了,當今丞相是他的老師,丞相從魏國來到秦國的時候,對大王說,我有一個學生名叫畢鷹,若是不將他帶來,我是不會到秦國來當丞相的。大人,這個人可殺不得呀!”
布順這一番明明漏洞百出的胡言亂語,卻將那草包關長應給唬住了,關長應翻着小眼疑道:“你……你說的可是真的?”
布順見事有可爲,忙趁熱打鐵,繼續編道:“當然是真的!一般百姓見到大人,早就下跪求饒了。可你看看他那樣子,能是平民百姓麼?”
關長應斜眼打量了一下畢鷹,就見畢鷹長身直立在大堂正中,正怒目注視着自己,一張臉上正氣怒氣都有,就是沒有一點畏懼之色。心中不免有了一絲心虛,猶猶豫豫地說道:“可……既是郡守命官,爲何……爲何又與羌人勾結,私販官鹽?”
布順接着胡謅:“大人,實話跟你講吧,這些鹽正是郡守張大人讓我們背的。”
關長應一愣,“哦?”
布順把手一攤,道:“你若是不信,儘可將我等送至成都,面見郡守大人。”
關長應再三思索,深恐萬一真是郡守大人謀了一條生財之路,再稀裡糊塗地毀在自己手裡,越想越是後怕,直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好吧好吧,快來人,速將他三人押送成都,連同這些私鹽,一併交郡守大人處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