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水破餘州

水破餘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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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軍渡過河谷,又經過險峻的金牛道、五丁關,終於兵臨餘州城下。那餘州乃是蜀地大將慕騫駐守,城堅牆固,高數十丈,最是易守難攻。秦軍猛攻數日,死傷無數,卻也未動餘州分毫。司馬錯便着張若帶領工匠連夜趕製火車雲梯,以備攻城使用。

夏侯水逃走後,畢鷹顯得有些形單影隻,這次和數十名工匠一起被安排在河邊的工場中,依着圖樣緊張地打造火車。畢鷹幫着莊古將一隻木輪裝到車軸上,那長長的車軸頂部連結着一隻鋒利的鐵尖,畢鷹十分不解,問向莊古:“爲何這車軸上要裝有這樣的鐵尖,有何用呢?”

莊古一笑,道:“沒有鐵尖還叫戰車嗎?戰車駛將起來,可以破壞敵人的車輪,也可以剌殺敵兵。”

畢鷹又問道:“可我們做的是火車,周圍並沒有敵兵啊,不如將這鐵尖去掉,以免……”

莊古皺起眉毛,打斷他說:“這是祖先傳下來的制式,豈可隨意更改?好吧你去河中打水,準備做飯。”

畢鷹卻臉一紅,支支吾吾說道:“還是……還是讓別人……去打水吧。”

莊古奇道:“這是爲何?”

畢鷹扭捏地說道:“我……我怕水……”

這下不禁莊古,連一旁的工匠也都笑了起來,布順遠遠地喊道:“畢鷹,你可真行,上將軍你不怕,你怕水!”

衆人都是大笑,畢鷹賭氣地提了木桶走向河邊。來到近前,只看了一眼河水,就不禁又臉色蒼白,呼吸急促起來。畢鷹強迫自己鎮靜下來,調整了幾下呼吸,這才感覺稍微好些,又看準了一塊石頭,小心地踏了上去,然後閉上眼睛,戰戰兢兢地打起一桶水來。正要睜開眼睛返身回岸,卻聽見水面上“撲通”一聲,嚇得一驚,再也顧不得細想,閉着眼幾步踩着水便跑了回來。回到岸上喘了幾口氣,這才睜開眼來,大着膽子向水面望去,卻見那裡不斷有魚兒躍出水面,再跌入水中,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響。

畢鷹一愣,繼而也笑自己果然無用,便把木桶放下,又大着膽子走近水面,拿一隻手遮住了大半隻臉,只從指縫中小心地打量那河水,卻見靜靜的河水下有幾處泛着黃沙,河水已經變渾了。畢鷹又擡頭看看天,便急忙提着水桶向工場回來。

這邊莊古已經將那輛火車裝好,衆人在上面裝上柴草,推着試了試,甚是滿意。畢鷹趕了回來,將木桶放在一旁,說道:“要下雨了,我們還是將營地移往高處吧。”

衆人擡頭看看天,只見幾片白雲浮動,不禁都相對大笑,紛紛道:“畢鷹,你在說夢話吧?”“畢鷹,看來你是真的怕水啊,哈哈!”

畢鷹急道:“我在魏國認識一家河工,他們告訴我,水出魚,天出雨;河水渾,雨傾盆。剛纔我看到魚出水了,河中也泛沙了!”

布順過來拍拍畢鷹的肩膀,說道:“畢鷹,你要果真怕水,就移到高處去吧。只是要當心被狼拖走啊!哈哈……”

畢鷹見衆人只是不信,也無可奈何,這時張若由夷叢裡等人陪同着前來視察工場,張若說道:“上將軍有令,所需火車五日內必須完工!不得有誤!”

莊古應道:“火車已全部造好。”

張若聞之大喜,饒有興致地逐輛查看着火車,頻頻點頭,道:“嗯,待我秉報上將軍,今夜即可攻城!”

畢鷹卻勸阻道:“張若,不可!”

“爲何不可?”

“今夜有雨,不宜火攻啊!”

張若一愣,繼而看着他像見了活鬼,大笑道:“畢鷹,你說什麼胡話呢?今夜有雨?是老天爺向你秉報的?哈哈”說完笑着轉身離去。

畢鷹看着他的背影,無奈的搖頭,衆人也都忍不住偷偷笑起來。

司馬錯聽說火車已然備齊,也是大喜,便依了張若建議,決定當晚便火攻餘州城。這夜,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秦軍兵士悄悄將幾百輛火車推至餘州城下,點起火來,一時熊熊火光亮起,映得天都紅了。蜀軍兵士這才猛醒,紛紛立上城頭射下箭來。秦軍又冒着箭雨將雲梯推來,再執着盾牌冒死向城頭攀爬,前仆後繼,滾滾而上。蜀將慕騫在城頭看着底下火海已漸漸迫近城門,不由焦急萬分,向身後下屬喊道:“季將軍,快將油鍋擡上來!”

無數蜀軍兵士將油鍋擡上城頭,又傾倒下去,滾燙的沸油淋在秦軍兵士身上,一時鬼哭狼嚎,慘不忍睹,雲梯上的秦軍兵士紛紛跌落城下。慕騫正得意着,卻不料那熱油使得火車燒得更旺,又有不要命的秦軍死士冒着熱油衝過來,將火車直推到城門之下,一時火勢更勝,濃煙四起。慕騫忙喝止住繼續潑油的兵士,大聲喝道:“快!快去擡水!”

但火勢已然極大,眼看勢不可阻,慕騫仰天長嘆一聲,道:“餘州不保,蜀國將亡啊!蜀王,慕騫對不住你,對不住蜀民哪!”

正悲呼着,夜空中卻突然亮起一道閃電,久久不滅,像虯龍之爪踏破層層烏雲,一把抓向大地。慕騫一愣,驚喜道:“莫非天助我也?莫非天不亡我蜀國?”

果然就有一聲炸雷響起,轟隆隆攝魂奪魄,繼而大雨滂沱而下,遠勝於剛纔餘州城頭的盆傾鍋澆。慕騫向城下看去,那火海已經勢頭漸小,眼看將要熄滅了。

2

或許真是天助餘州城,這場暴雨下得聲勢浩大,連白日裡平靜的河水也頃刻間變得濁浪滔天,河水漸漸漫過堤壩,涌進了河邊的工場中。正在睡夢中的工匠們紛紛驚醒,倉皇失措地往高處的山林中逃去。

莊古、布順和另外十幾個工匠一起鑽進林子裡,都擠在一棵大樹下躲雨,還都喘息未定,布順卻又手指着側方,驚恐地大聲喊道:“狼,狼!”

衆人扭頭看去,果見一點亮光迅速靠近而來,驚慌之下,哪及細想,紛紛又是四散逃去,卻聽一個聲音喊道:“是我,別怕!”

衆人這才收住腳步,就見畢鷹氣喘吁吁地從樹林裡鑽出來,手中的火把在大雨中忽明忽滅,閃着微弱的光芒。莊古詫異地問道:“畢鷹?你這……”

“快,跟我來吧!”畢鷹說完便又轉回樹林裡,衆人疑惑地對望一眼,也只能趕忙跟上。

畢鷹將衆人帶到一個巨大的山洞中,洞中已經燃起了一堆篝火,將整個山洞烘得暖意融融。布順看到篝火眼都直了,大喊着“火啊火啊”,便跑了過去。

原來畢鷹斷定今晚必有暴雨,他自己又生性怕水,便不願晚上在河邊的工場中睡覺,遂在這附近的山林裡尋了這處山洞,一早佈置,準備下篝火草鋪,晚上便來到這裡歇息。果然夜未過半,暴雨如期而至,畢鷹惦記着一同的工匠們,便又返回工場前來接應,半路上就碰到了莊古等人。

布順在篝火旁烤着身子,暖洋洋地甚是愜意,便扭過頭來說道:“畢鷹啊,還多虧你生來怕水啊!”

這話說得衆人都啼笑皆非,各是一臉的尷尬表情,畢鷹笑着說道:“好了,快把你的溼衣服脫下來吧,都能養魚了!”

衆人這才樂了,紛紛脫下衣服在篝火旁烘烤。

大雨直到第二日白天也還未停,勢頭絲毫不減,司馬錯獨自坐在中軍帳中,愁眉不展。昨夜眼見着大火就要吞噬餘州城,火攻之計奏效,卻不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頃刻間就改變了一切,莫非當真是天不亡蜀?正煩悶着,張若又來請命,司馬錯一時也無良策,便吩咐張若督促工匠繼續趕製火車,待天晴之日再行火攻。

張若領了命令前來工地,就見此處早已是一片狼藉,一旁兵士忙上前稟報,說工匠們都已逃到前面的山洞中避雨。張若便由兵士引領着,也往山洞而來。

這會兒的山洞中,衆工匠們正邊吃邊聊,說得熱鬧。一大早布順和幾個工匠就冒着雨跑出去,挖了許多紅薯、何首烏回來,在篝火旁烤得熟了,分給大家來吃。莊古邊吃邊給大家講着故事,“前幾天經過的金牛道你們看險不險,生生把大山劈成兩半,在中間開出窄窄的一條道來,你們說能是凡人所爲麼?”

衆人都是大搖其頭,莊古繼續講道:“很久很久以前啊,這裡還叫做蜀國,還不是咱們秦國的地方。咱們秦國的大王聽說這裡非常富庶,就派了大軍前來,但那高高的大山擋住了去路,無法通過,便只能無功而返。後來咱們大王聽說蜀國有五個大力士,都能力舉千鈞巨石,開山闢路也易如反掌,便想出一個計策來。他派人給蜀王送了個信,說咱們秦國有五頭會屙金子的石牛,想當作禮物送給蜀王。蜀王很愛財啊,立刻就派了那五個大力士來到咱們秦國,把那五頭石牛拖回了蜀國……”

布順接口道:“哦,我明白了,

原來這條路就是那五頭石牛開出來的。”

莊古笑着說道:“對呀,這條路所以就叫做金牛道。既然有了道路,大王便派出大軍進入蜀國,把蜀國變成了秦國的蜀郡。所以後面那一道關口,也就叫做五丁關哪。”

衆人議論紛紛,圍着莊古追問是真是假。莊古笑而不答,卻發現這篝火旁並沒有畢鷹的身影,扭頭看去,就見畢鷹遠遠地坐在洞口的大石上,背對着山洞。莊古心中奇怪,走過來順着畢鷹的目光俯瞰下去,只見河水洶涌翻騰,如驚馬奔雷一般咆哮而下,遠處河邊的餘州城在大雨中模模糊糊,看上去那般渺小。

“吃一點吧,糧食都淹了,只能用這個充飢了。”莊古把一塊烤熟的何首烏遞了過來。

畢鷹接過,衝莊古點點頭表示謝意,又看着手中這怪形怪狀的東西,奇道:“這是何物?”

莊古笑着答道:“這叫何首烏,據說多吃還可以延年益壽呢。”

畢鷹也笑了,道:“哦,那我可要多吃一些。嗯,還很好吃,都說蜀地物產豐饒,遍地是寶,果然不會餓到呀。”

莊古卻嘆了口氣,道:“你快多吃些吧,等雨停了,只怕還得要我們重造火車呢。”

畢鷹卻停下來,眼望着下面的河水悠然出神,緩緩說道:“與其火攻,倒不如水攻!”

莊古一愣,奇道:“你說什麼?”

“你看,餘州城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又恰在河道轉向之處,”畢鷹用手遙指着遠處的餘州城,對莊古詳細解釋着,“若將上游河水蓄積起來,一旦破壩,洪水必如猛獸洶涌而下,直撲餘州。緊接着遇山而阻,迴旋轉向,兩股水流恰在餘州相遇,一進一退,兩相激濺,徘徊渦漩,餘州必成澤國,不戰而亡。”

莊古聽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說道:“哎呀,如此良策,快快去說與上將軍吧!”

畢鷹卻遙望着餘州城,緩緩搖頭,道:“萬萬不可!”

莊古更是一愣,“這又爲何?”

“洪水無情,一旦崩泄,不止餘州城內,所有下游的無辜百姓均無可倖免啊!”

莊古道:“兩國交兵,各爲其主,也不能顧慮太多啊。”

畢鷹卻語意堅決地說道:“不,縱是兩國交兵,百姓也是無辜,決不能濫殺無辜!”

正說着,洞外突然來了數人,爲首的正是張若,畢鷹和莊古還在發愣,那張若嘿嘿冷笑了兩聲,說道:“好,好,好個火攻不如水攻!好計啊畢鷹,待我回去稟報上將軍,定會給你記上一大功!”

畢鷹大駭,忙說道:“不,不,張若,你千萬別……”

張若哪還聽他說話,早領了兵士向回而去。畢鷹拔腿就追,不及幾步卻腳下一滑,摔倒在泥濘之中。畢鷹在地上大聲喊叫着:“張若,別去!別去,我求你了……”

再沒有迴應,張若已走得遠了,畢鷹心中悔恨,不停地拿拳頭捶着自己的腦袋,喃喃念道:“我都說了什麼啊,我都說了什麼啊!”

莊古忙過來抓住畢鷹的手,將他扶了起來,就見畢鷹一張臉溼漉漉的,早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3

張若在山洞口偷聽了畢鷹的水攻之計,回來便直奔中軍大帳稟報給司馬錯。也自然按照慣例,又老實不客氣地據爲己功,說是自己用心觀察地勢,這纔想出了這條破城妙計。司馬錯興奮異常,責令張若立刻帶領工匠們連夜築壩,準備水攻餘州城。

大雨在三天後終於停了下來,工匠們被兵士驅趕着下到河中建築大壩。莊古等人在河中打下木樁,畢鷹因爲怕水,只能在岸邊運送石塊,他心中悔恨莫及,每日寢食不安,眼睜睜看着大壩一天天築造起來了。

莊古見畢鷹每日愁苦,心中也是焦急,便想出一個計策來。這日去到張若處,向張若進言說,若要淹沒餘州城,僅憑築壩還遠遠不夠。張若自然要問其詳,莊古便說,築壩只能蓄水,若要確保洪水淹沒餘州城,還要再去加固下游兩岸河堤。張若聞之有理,便命莊古領上十數名工匠去往下游。

莊古、布順和另外十幾名工匠來到下游,用木料做成了許多個巨大的三角架,然後將三角架埋在底部,只在上面鬆散地砌了一些石塊,便作出一副岸堤的樣子。幾人回來,興高采烈地把這些講給畢鷹聽,畢鷹聞聽十分感動,眼含熱淚地望着莊古道:“莊師,爲了彌補我的罪過,你卻冒這麼大的兇險,萬一張若發現了那些木架,決不會放過你的!”

莊古淡淡一笑,道:“你畢鷹爲了餘州百姓擔憂至此,我莊古也不是殘忍之人!事已至此,後悔又有何用呢,還不如做些什麼來挽回一點,若是我此舉能夠減少水量,讓餘州的百姓少死一些,就是張若要來殺我,又有何懼呢?!”

一旁布順笑着插話道:“咳,那麼大的洪水,房屋都沖走了,那些木架還留得住?早就會被衝得不知去向了!”

畢鷹卻喃喃念道:“後悔又有何用,後悔又有何用,果然,後悔又有何用呢?!”說着眼前一亮,向莊古一躬到底,“多謝莊師,一語點醒糊塗人!”

卻說這夜餘州城內,慕騫正在府內與衆將商議,慕騫緊鎖眉頭,說道:“秦人多日不來攻城,依諸位之見,是何緣由呢?”

旁邊一名將領說道:“秦人多日不來攻城,定是因爲懼怕慕將軍神力……”

慕騫側頭瞪了他一眼,這人趕忙收住話頭,面紅耳赤地低下頭去。一邊的季將軍說道:“那夜秦軍火燒餘州城,奸計險些得逞,多虧天降暴雨,方纔化險爲夷。莫非秦人也見天神保佑我蜀國,故而不敢前來攻城?”

慕騫仍緊皺雙眉,一時沉吟不語,這時有兵士手捧着一個碩大的黑鳥跑了進來,稟報說此物從天而降,情形怪異,請將軍審視。慕騫接過去,入手卻輕飄飄的,仔細一看,卻是用竹子做成的骨架,將皮子剪裁成鳥的形狀附在上面,不知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其實這不過是個木鳶,就是現在的風箏,自墨子發明以來,在中原各國已廣爲流行,凡心靈手巧的木匠必會學着製作。只是蜀國地處偏僻,與中原各國又相對隔絕,互不交流,故而衆人都不識得。

慕騫將這個木鳶翻來覆去地查看,卻猛地發現在木鳶底部還繫着一個布條,忙取下來打開,就見上面寫着十六個墨字:“明日午時,洪水將至。速撤兵民,遠離餘州。”

衆將都是面面相覷,一時回不過神來,慕騫又問向那名兵士:“這鳥果真從天而降?”

那兵士答道:“決不敢欺瞞將軍,小的親眼所見!”

慕騫怔怔地說道:“果然有天神助我!”說着便跪倒在地,將那木鳶擺在前面虔誠禱告,衆將士忙也跟着跪倒下去,慕騫口中念道,“天神在上,請受慕騫叩拜,感謝上天對餘州百姓的眷顧,它日當修廟塑像,百世供奉……”說完起身,向衆將領發號施令,“速速將城中兵民盡數撤走!”

果然第二日中午,秦國大軍列隊大壩之旁,隨着司馬錯一聲令下,“放水!”守在閘門旁的工匠應聲打開閘門,河水立時如脫繮的野馬一般奔騰而下,沿着河道向餘州城方向而去。那些莊古等人築成的岸堤轉瞬就塌陷了,木製的三腳架顯眼地漂浮在大水之上,這大水沒了岸堤的約束,自由地漫溢到岸邊的土地上,頃刻間就淹沒了幾百畝的土地。然而這水還是太大,大多的河水還是奔騰而下,掠過餘州城旁,衝擊在迎面的山體之上,也果然如畢鷹所說,激盪回來,與奔騰而來的河水兩相激濺,成了個巨大的漩渦,那旁邊的餘州城轉眼便淹沒在一片大水之中了。

直至黃昏,洪水方纔退去,司馬錯領着大軍入到餘州城內,只見街道兩旁房倒屋塌,淤泥遍地,各般傢俱農具,甚至人畜屍體也隨處可見。不止工匠們心中不安,連常年征戰的秦軍兵士們也都不忍卒看,紛紛拿手遮了眼睛。畢鷹更是心如刀割,眼中淚水大顆大顆滾落下來。司馬錯騎着馬坐在最前,臉上也是表情嚴肅,嘆了口氣,說道:“唉,老夫此生征戰多年,殺伐無數,作孽多也。”

一旁的張若卻口氣輕鬆地道:“上將軍不必煩惱,此乃他等自尋苦吃。若是早早將城獻出,也不致於遭此大禍。”

司馬錯皺着眉斜睨了他一眼,沒再理他,對旁邊的千夫長孫賈說道:“餘州已是無人之城,不可久留!傳令下去,明日卯時造飯,辰時進兵蜀都!”

4

餘州既破,司馬錯大軍即刻南下進逼蜀都成都,不及十日,即告攻克,捷報傳至咸陽宮,秦昭王大喜,讚道:“司馬上將軍不愧爲秦之棟樑,所到之處無往而不勝啊”

一旁的張祿卻躬身行禮,說道:“恭喜大王,平定蜀亂,收復

蜀地。不過,平叛容易,治蜀卻難啊!”

秦昭王奇道:“丞相不是早已定下以威懾之、以柔懷之、以情親之、以利誘之的治蜀大政嗎?”

張祿道:“此話不假,臣所說四條治蜀之策缺一不可。只是蜀亂已平,第一條以威懾之當改爲以法律之。”

“哦,還請丞相詳解。”

“當依《秦田律》設蜀地爲郡,由秦人擔任郡守,直屬大秦,此其一也。令司馬上將軍酌情在蜀地留駐秦軍,以保長治久安。”

秦昭王點點頭,又道:“嗯,有理。不知以丞相之見,這蜀守之職當選何人?”

張祿道:“對此臣早有所思,漢中郡守鄙可擔任此職,大王以爲如何?”卻見秦昭王並不出聲,只是饒有興致地看着自己,張祿心中奇怪,便又說道,“看大王之意,似乎早已定下合適人選?”

秦昭王微笑着說道:“寡人心中確有一人選,正想聽聽丞相的意見。”

“何人?”

“丞相的兒子,張若。”

張祿一驚,忙說道:“不不,大王,此事斷然不可!小兒張若天性頑劣,年輕氣盛,心無定性,豈能擔當如此大任?”

秦昭王卻道:“丞相之言差矣。幼時頑劣本無可厚非,年輕氣盛正可以勵精圖治。”

“不,依大秦律法,無軍功者不得爲官,小兒他……”

秦昭王卻把案几上的那份軍報遞給張祿,說道:“此事並非寡人之意,而是司馬上將軍力薦哪。”

張祿忙展開布帛,仔細看來,秦昭王又說道:“司馬上將軍奏報,此次入蜀,修架索橋,水攻餘州,皆張若之功啊。”

張祿仍有些不敢相信,怔怔地說道:“這……可是真的?”

“軍中無戲言,司馬上將軍所說定然不假。”

張祿這才露出一絲喜悅,道:“如此說來,若兒經過軍中歷練,果然大有長進。只是……臣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大王,蜀郡初定,百廢待興,只怕若兒無力擔此大任。依臣之見,還是將他召回咸陽,待臣慢慢考察,方爲穩妥。”

秦昭王由衷地說道:“丞相大義,胸無私念,寡人至爲佩服。不過,張若已是秦國官吏,自當由寡人做主,此事已定,丞相就不要再讓了,待母后首肯,即可任命!”

張祿回到家中,心中還是不安,臉上不免憂心忡忡。張夫人見了問起,張祿便將此事詳細說了,張夫人又是驚喜,又是奇怪,問道:“這是天大的好事啊,爲何夫君還要憂愁呢?”

張祿嘆了口氣,道:“夫人,若兒的秉性你是清楚的。他自幼被你嬌慣,好逸惡勞,巧言令色,不思進取。還時常以強凌弱,缺少慈悲之心,他……”

張夫人一臉不悅,說道:“你所說這些惡習都是年幼的事。這幾年,我們母子二人相依爲命,他早已通大理,懂事故。要不是若兒時時相勸,我……我只怕早已活不下去了。”說着更流下淚來。

張祿慌忙幫夫人擦拭着眼淚,說:“夫人不要悲傷。爲夫與你們分離多時,對若兒確不知情,錯怪他了。不瞞夫人說,得知若兒立功的消息,爲夫也是驚喜交加。天下爲父者,有誰不望子成龍呢?”

張夫人道:“夫君,你我年事漸高,今後少不得要依靠若兒。他能求取功名,實是範……哦,是張家的幸事啊。”

張祿點頭道:“夫人所說有理。”

張夫人又道:“夫君,若兒年齡已經不小,我聽說魏國公主被送來秦國做人質,你不妨向太后提及,讓她嫁與若兒,也算門當戶對。”

張祿一愣,道:“你是說魏國公主魏萱?”

“是啊,聽說這位魏國公主長得如同天仙一般。如果若兒能娶她爲妻,我這當孃的也就心滿意足了。”

張祿輕輕點了點頭,張夫人沒想到張祿這次答應得這般痛快,喜道:“你答應了?”

張祿輕嘆道:“你之所想,皆是兒女家事。而我所想,卻是兩國百姓啊。”

張夫人不解地望着他,“此話怎講?”

“如果若兒果真能娶魏萱爲妻,那便是與魏王結了親,我便可以說服大王不與魏國爲敵,兩國交好,豈不是百姓之福?”

張夫人高興地連聲說道:“對呀對呀,那就快快去懇請太后吧。”

張祿也不耽擱,即刻前往宮中求見太后,陳情了此事。宣太后一臉陰沉,默然不語,心中只是琢磨着張祿此舉何意。好半晌,方緩緩說道:“丞相,大王準備任命的蜀郡郡守張若,原來是丞相的兒子啊。”

張祿恭恭敬敬答道:“是。但以臣之見,原不想讓小兒擔任蜀守,是大王……”

“大王已經說了,他極力稱讚丞相大義無私,”宣太后打斷張祿的話,說道,“丞相,你不會是不願讓自己的兒子留在蜀郡那片蠻荒之地吧?”

張祿忙道:“不不,臣實在是覺得小兒無力勝任,恐其辜負了大王和太后的厚愛呀。”

宣太后森森笑了兩聲,道:“我已同意大王的提議,命張若爲蜀守。”

張祿躬身行禮,口中道:“謝太后。”

“你下去吧。”

張祿一愣,艱澀地嚥了口唾沫,又道:“那……小兒求婚魏國公主一事……”

宣太后以手掩口,打了個哈欠,說道:“我累了,此事以後再說吧。”

張祿無奈,只得告退離去。宣太后死死盯着他的背影,臉上一時陰晴不定,似還在琢磨張祿此舉,究竟有何用意?

成都城告破之後,蜀軍或亡或降,餘部都逃入了周圍的深山大林之中。秦軍在成都城整頓數日,即日便準備返回咸陽。這夜司馬錯在郡守府內宴請衆將,人人喝得面紅耳赤,東倒西斜,司馬錯忽然想了起來,向一旁的張若說道:“對了賢侄,你可記得那個與老夫縱論國事的小工師?他叫……”

張若心中嫉恨,謊道:“在下未曾記得他的名字。”

司馬錯卻響了起來,說道:“畢鷹!對,那小工師名叫畢鷹!賢侄,你速去將他找來,老夫曾與他相約,在成都置酒暢談,今日恰好了此心願!”

張若滿心不樂意,也只能領命前去。

來到工匠營地,就見衆人紛紛忙着打點行囊,臉上都是笑逐顏開,掩不住即將歸家的喜悅。畢鷹雖然還在爲餘州城的事悶悶不樂,但想到即日可以返回咸陽,可以見到苦苦思念的扣兒,心中也是陣陣興奮。

張若邁着方步走了進來,衆工匠見到是他或怒目而視或嗤之以鼻,營地一時靜了下來。張若走近畢鷹,見他一副冷淡表情,自笑了兩聲說道:“畢鷹,你不會還在爲餘州之事着惱吧?”

畢鷹一字一頓說道:“此事銘刻於心,終生不敢相忘。”

張若面露鄙夷之色,道:“你呀!不忘又能如何?難道你還能令那些死人復生?”

“但願我有如此神力。”

“可是你沒有啊!”張若懶得再說這個,得意洋洋地又道:“好啦,畢鷹,司馬上將軍已向大王奏請由本人擔任蜀守,此事你可聽說?”

畢鷹也不看他,仍收拾着自己的衣物,淡淡的回道:“恭喜。”

張若又道:“你我同窗,本人擔任郡守,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畢鷹仍冷冷地道:“不敢高攀。”

“本人已想好,你不必返回咸陽,可留在成都負責一應工事。”

畢鷹一愣,急道:“不,蜀郡乃傷心之地,我不願多留一日。我要隨大軍返回咸陽,到王宮……”

張若嘿嘿笑了兩聲,打斷畢鷹的話,說道:“這可不是你能做主之事。”

畢鷹怒視着他,將兩個拳頭攥得緊緊地,努力壓制着自己的憤怒,張若也有些懼怕,便說道:“好了,我也有公務在身,不便久留,告辭了。”說完轉身便走。

畢鷹在身後大喊一聲:“張若,你不能把我留在蜀地!”

張若也不答話,只得意地大笑起來,邁步出了營地,將畢鷹憤怒的呼喊拋在腦後。一旁跟隨的夷叢裡不解地問道:“大人,上將軍不是讓大人前來傳喚畢鷹麼,這……”

張若臉色一沉,說道:“畢鷹已私自離營,遍尋不着。”

夷叢裡馬上領悟,諂笑着道:“啊……小人明白了。可是,大人爲何又要將他留在成都?”

“他若回到咸陽,定要在我父面前抵毀本人。他整日在王宮之內,也難保不被上將軍看到。再說,本人即將擔任郡守,總不能還住在那凋零破敗的郡守府吧!”

“高,大人高見,一石三鳥啊!”

張若再度得意地大笑起來,聲音刺耳,直如夜梟老鴰一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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