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之盟
1
李冰領着兵士們在村外駐紮了三天,每天衆兵士都爲村民們修路修房,倒也忙得不亦樂乎。到第三天上,季老爹上山獵到了一隻野豬,便叫李冰和三名百夫長也過來和村民們一起享受。幾人初時還不知情,等進了院子看到這情形,李冰忙道:“鄉親們如此盛情,叫我等如何敢當啊?”
季老爹就笑着說道:“哎,要不是你們送糧送錢,鄉親們今年冬天還不曉得咋過啊。你們快請入座!”
村民們是圍坐成了好幾個圓圈,每個人圈當中的火上架着一口陶鍋,鍋中紅湯翻騰,香氣四益。幾名村民將李冰幾人分別拉到自己的圈子裡坐下,李冰一坐下便忍不住讚道:“好香啊!”
季老爹遞過一雙筷子來,李冰卻猶豫着不敢下箸,“爲何這湯是紅色?”
季老爹笑道:“這是辣子啊,吃嘛,吃嘛。”
李冰道:“我在羌寨見過辣子,吃在口中很燙啊。”
季老爹道:“這是我們蜀民的吃法,快吃吧。”
李冰便從鍋中撈出一塊豬肉,放入口中,卻馬上又哈着氣道:“啊……好燙!”
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季老爹問道:“香不香?”
李冰一邊吸着涼氣,一邊連連點頭,嘴裡塞着塊豬肉,說話也就支支吾吾地,“香,香……”
衆人更是大笑,也一起動起了筷子。另外三位百夫長這會也都吐着舌頭,用手扇着涼風散熱,一院子的人就都笑了起來。
吃過晚飯,衆人收拾起陶鍋,又一起圍坐在火塘旁說着閒話。說道蜀軍的慕騫將軍,村民都是十分敬仰,也就都十分關心,李冰就鄭重地說道:“鄉親們盡請放心,慕將軍心繫蜀民,殊可欽佩,叛逆犯上也是不得已而爲,情有可原。只要他能夠歸降,本守斷然不會追究。”
季老爹欣慰道:“哎呀,有郡守大人這句話,我家那個瓜娃子不會死了!”
李冰微笑道:“老爹放心,若我見到季將軍,定保他安然無虞。”
正說着,二妹子提着一隻陶罐走近前,將一些陶碗分到每人的面前,又從陶罐中給每人倒了些黃澄澄的湯水出來,季老爹就向李冰勸道:“喝嘛,喝嘛。”
李冰端起陶碗,詫異地打量着,“這是什麼?”
“山茶。”
“山茶?”
“對啊,喝了可以提神的。”
李冰端到嘴邊輕抿了一口,讚道:“出口苦澀,但回味甘洌,不錯,真是好東西。”
季老爹就嚷着,“喝嘛,多喝一些。”
二妹子在一旁嗔道:“爹,李大人喝多了晚上會睡不着的!”
季老爹這才醒悟,一拍自己的腦袋,“看我這老東西,那李大人你就少喝點。走的時候再帶上些!哎,李大人,硬是要明天就走啊?”
李冰笑着點點頭。
翌日一早,隊伍在村頭整裝待發,原本三百名的兵士這會已擴充了不少,許多蜀民青年已身着軍服,站在了隊伍之列。一些村民們都趕來和孩子告別,同時也爲隊伍送行。一位老人拉着李冰動情地說着,“李大人,你們真是仁義之師呀!要不是李大人的救命糧,只怕這個冬天我們都無法過得去呀!”
李冰笑着說道:“老人家,你准許兒子從軍,就是報效國家,那些糧食是你應該得到的。”
百夫長忍不住過來催促道:“大人,時辰已到,應該出發了。”
李冰卻還是焦急地向遠處望去,但很快就驚喜起來,就見那邊季老爹拉着四娃子匆匆跑來,二妹子也緊跟起來。等到跑近,季老爹一邊喘着一邊喊道:“李大人,等等……李大人,四娃子跟你走!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神射手,箭法好得很的。”
李冰望着四娃子,笑着說道:“四娃子,你想通了?”
四娃子卻沒做聲,後面的二妹子瞪着他用力戳了他一下,四娃子這才嘟囔了一句,:“是……想通了。”
李冰笑着看着他,季老爹就遞過一隻皮口袋,說道:“李大人,把這個帶起,山茶,喝了提神。”
李冰接過來,伸手從口袋中抓出一把出來,卻是稍有些粗糙的茶葉。李冰怔怔望那茶葉,終於開口說道:“好,鄉親們的心意,我就收下。那季老爹你多保重,我們這就走了。”又轉身來對百夫長說道,“傳令下去,啓程!”
隊伍緩緩地移動開來。
這一路又是穿山過河,披荊斬棘,眼看着餘州城已經遙遙在望,這日行至的一處山坡卻是一片泥濘,馬蹄在山石上打滑,戰車半分也前進不得,馬伕正發着愁,四娃子就牽着一頭牛走了過來,“牛來嘍!這種山路,馬不行,得用牛!”
他說着將牛和馬車套在一起,又輕聲吆喝着,那牛發力蹬地,馬車果然搖搖晃晃便駛出了泥坑。馬伕大喜,忙和四娃子一起又將牛套在另一輛馬車之上。百夫長也吩咐兵士們取來石塊墊好泥坑。正忙和着,一名山民拎着個牛鞭子就跑了過來,一邊喊着,“還我的牛!快點把牛還給我!”
四娃子解釋道:“我們又不是要你的牛,只是用來拉一下車嘛!”
那山民一臉的焦急,“我的牛都懷起崽兒的,我都好久不用它了!”
“哎呀,累不脫的,你看,”四娃子朝着那邊幾輛馬車一指,“還有幾輛車,拉一下就還給你!”
山民更急了,“不行不行!你們快還我牛!”
爭吵聲中,李冰走了過來,一臉怒色地看着四娃子,“四娃子,這牛是強搶來的?”
四娃子忙辯解道:“不是,我看這牛在山上沒人管,就把它牽來了。”
山民在一旁就喊道:“這位大人,我的牛是懷起崽兒的呀!”
李冰沉聲喝道:“把牛還給人家!”
四娃子不服氣地說着:“可是,那些車……”
李冰就怒喝道:“快還給人家!”
四娃子不情願地將牛從馬車上解下,又將牛拉到那山民身旁,李冰衝着山民躬身行了一禮,“這位鄉親,實在對不住了。”
山民嘟嘟噥噥地牽上牛離開了,還沒走上兩步,就聽身後李冰厲聲喝道:“你違反軍紀,強搶民財,拉下去,鞭刑十記!”
山民又回過頭來,就見幾名兵士正要將四娃子拉走,忙又走過來對李冰說道:“哎哎,不要打嘛!我只想討回我的牛,並沒有讓你打他嘛!”
“這位鄉親,他違返了軍紀,理應處罰。”說完,李冰又轉頭對兵士們喝道,“拉下去!”
四娃子被押到道路一旁,跪倒在地,幾名兵士上去撩起他的上衣,然後一鞭子抽了下去。山民不忍再看,忙轉身牽着牛走了,一邊嘴裡還嘟囔着,“哎喲,你這個軍紀硬是狠,用一下牛就要挨鞭子呀……”
片刻之後,鞭刑完畢,四娃子咬着牙,一聲也沒有吭,只是眼中全是不滿和憤怒。李冰又喊了一聲,“瘡藥。”
身旁的百夫長忙拿着瘡藥就要上前,想去給四娃子抹藥,李冰卻說道:“給我吧。”然後接過那藥,拿着來到了四娃子面前,伸手把他扶了起來,又問道,“本守打你,你可心服?”
四娃子眼中含淚,不肯答話,李冰就用力扳過四娃子的身體,撩起他的上衣,親手爲他抹着藥,一邊語重心長地說道:“本守知你心中不服。可你要知道,我等並非污合之衆,乃是王者之師、仁義之師,本應保境安民,豈可茲擾民衆?你未經主人許可,擅徵民畜,引生不滿,確該受罰。”
四娃子雖然仍不說話,但臉上已柔和許多,李冰卻出乎意料地又說道:“大軍受阻,不得前行,你心中焦急,故而有此行爲,可謂忠也,理應封賞!本守特賞你一級爵位,升作什夫長。”
衆人都是意外,無不議論紛紛,四娃子擡起頭來,強忍多時的淚水也已奪眶而出,“多謝李大人。大人賞罰分明,小的心服口服,沒得啥子說的!”說着便跪倒在地。
衆兵士也都齊齊向李冰投來欽佩的目光。
正是這時,那剛纔離去的山民又牽着另一頭牛走了過來,體型只有更大,山民一邊喊道:“牛來了,牛來了!這是個公牛,儘管使嘛!”
李冰感激地衝山民笑笑,又忍不住歪頭去看四娃子,四娃子一樣在盯着他看,這時眼神已全變成了慚愧和欽佩。
這日黃昏時分,隊伍便已到了餘州城下。王漢早收到信報,出迎將李冰等人接到了秦軍的中軍大帳之內。兩相坐定,王漢便過來單腿跪地,朗聲說道:“在下以往曾對李大人多有不敬,還請大人責罰。”
李冰微笑着道:“爲何要責罰郡尉大人?”
王漢道:“大人治水,在下以所調軍隊已是工夫爲名,拒絕運送軍糧。”
李冰更是一笑,“郡尉大人以爲自己做錯了嗎?”
王漢道:“在下並未做錯。只是對大人不恭而已。”
“既未犯錯,何責之有?”
王漢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李冰,“大人……這麼說,大人寬恕在下了?”
李冰道:“既然無錯,便也談不到寬恕。郡尉大人還是請坐吧。”
王漢又行了一禮,大聲說道:“李大人的恩德,在下沒齒而不忘。麾下將士將盡由大人驅使,效命向前,死而後已!”
李冰忙阻止道:“哎,大敵當前,不可輕易言死。郡尉大人,請將戰況詳細說來。”
王漢點頭應是,一面取來一卷羊皮地圖,攤在案上,指點着向李冰講解,“在下原想派兵士進城,裡應外合,但那慕賊已將城門關閉,任何人不得出入。於是,在下便擬繼續沿用司馬上將軍……哦不,近日才知這是李大人的計策,採用水攻。在下已命兵士在上游築壩,只因壩基不牢,多處漏水,而眼下又是枯水季節,故而……”
李冰搖搖頭,“水攻之策殃及無辜百姓不計其數,本守至今懊悔不已。再說,此一時彼一時也,慕騫將軍前番失於水攻,此番已有防範,此計不可再用!更何況築壩蓄水,不僅勞民傷財,而且爲後續治水留下隱患,貽害無窮,實不足取。”
王漢便道:“那……在下已廣招工師,製作高塔雲梯,以備攻城。”
李冰還是繼續搖頭,“敵憑藉高牆堅壁,居高臨下,而我則面迎滾石雷火,流星飛矢,兵士死傷必然數倍於敵。雖得城而人亡,又有何益?”
王漢不解地說道:“這……依大人的意思……”
李冰緩緩說道:“停止築壩,集中兵馬。加強封鎖,圍而不打。以逸待勞,靜候時機!”
聽得王漢不免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這晚李冰便喊上四娃子一人陪伴,在餘州城外查看地形。來到一處山谷前,李冰仔細看後,向四娃子問道:“四娃子,你自幼打獵,熟知地形。你看此處,若在谷口埋伏一支人馬,如何?”
四娃子就見這處山谷狀似葫蘆,只有一條小路可供進出,便答道:“若有弓箭手守住谷口,再有獵手埋伏於此,獵物進來實難逃脫。”
李冰便滿意地說道:“好了,就是這裡了!”
卻說深山之中的那位老藥師,在山頂遙遙望着秦兵已去,便下山來到村子裡打聽了一番,回去向魏萱和翠兒說道:“姑娘可以放心養傷了,秦兵已去,不必擔憂了。而且我聽村民們說,這些秦兵是隨着新任郡守前往上任的,並非是爲了追捕公主而來。”
魏萱不由一愣,“老人家知道我是……”
老藥師笑笑,說道:“我早知道姑娘就是魏國公主,蜀郡郡守的夫人。而且不瞞兩位姑娘,老朽原本便是蜀軍將領,只因秦國伐蜀,水淹餘州,蜀軍敗落,這才藏入這深山之中。”
魏萱和翠兒大吃一驚,都怔怔地望着老藥師,魏萱問道:“老人家,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又是秦蜀對敵,爲何……爲何還肯相救?”
老藥師淡淡一笑,說道:“老朽這些年深居山中,常自回想,憶起當年領兵征戰殺人無數,心中不免懊悔,便立誓此後治病救人,也即是醫治我自己的心。”說着仰天長嘆一聲,吟道,“普天之下,人心皆同,人心之內,情自相通。山相連水相溶,又何必畫地爲界,北秦南蜀?心相印情相似,又何必兵戈相向,血淚相澆?!?”
魏萱和翠兒聽得大爲感動,萬分欽佩地望着老藥師,老藥師吟完心情平復了些,又緩緩說道:“我也曾多次前往勸說慕騫,但他始終忘不掉餘州慘景,立誓要以牙還牙。唉,但願這新來的郡守能當真視蜀民爲國民,悉心體恤,讓百姓……”
魏萱這才反應過來,忙問道:“且慢老人家,這蜀郡郡守已換做他人?”
老藥師答道:“是啊,聽村中人說,這新來的郡守仁義愛民,真是天神一樣的人物!”
魏萱遲疑地問道:“張若草菅人命,早應受到責罰。只是……只是不知這新任郡守爲何人?”
老藥師道:“聽說名叫李冰,乃是蜀郡以前的治水官。”
聞聽此言,魏萱只覺頭上一暈,險些摔倒,翠兒趕忙過來扶住,老藥師不解地說着,“公主,你這是……”
魏萱好半天才說出聲來,話音裡悲喜交加,“老人家,你……你說的這可是真的?”
老藥師點點頭,似乎明白了一些,魏萱向翠兒含淚說道:“翠兒,他還活着,李冰他還活着啊!”翠兒也替魏萱高興着,眼中含淚,不停向魏萱點着頭,魏萱又說道:“翠兒,你陪我去找他吧,我一定要找到他啊!”
翠兒仍然點着頭,“好,公主,我陪你去,無論千辛萬苦,我也陪你去找到他。”
老藥師在一旁說道:“聽村民們說,這位李大人是前往餘州城去勸降慕騫的,此去餘州,雖不甚遠,卻也有些路程,姑娘臉上的傷勢未愈,還是暫時不便前往的。”
魏萱卻倔強地說道:“不,老人家,我知道你爲我好,但我一定要去,我這心中已一刻也等不了了。”
旁邊翠兒卻想了想,說道:“公主,不如這樣,你先留在這裡養傷,我先去餘州,找到李冰,把他帶回來見你,如何?”
老藥師點點頭道:“這倒是個辦法。”
魏萱看着翠兒,滿腔滿腹的感激,也都說不出來,最後只輕聲說道:“翠兒,謝謝你,這一路你可千萬要當心啊。”
2
這日的餘州城外,驀地鼓聲大作,從餘州城頭向外望去,只見秦兵推着一座高大的幾與餘州城平齊的木塔靠近過來。木塔最上,李冰一身戎裝,與王漢一前一後迎風而立;下面一層的平臺上,是幾位百夫長和手執弓箭的四娃子;木塔周圍又聚滿了黑壓壓的秦兵,陣勢蔚爲壯觀。
城頭上的慕騫不禁暗暗心驚,左右看去,身邊的幾位將軍也都面露怯色。只聽那李冰說道:“慕將軍,在下李冰。久聞將軍大名,內心傾慕已久。今日一見,果然英傑。在下派人給將軍送去勸降書,實在是不忍目睹餘州城焚,百姓滅頂,將軍的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呀!”
慕騫氣得暴跳如雷,大聲喝道:“胡說!秦狗奪我國土,淹我百姓,慕騫與秦有不共戴天之仇,豈能降你!餘州滿城軍民同仇敵愾,誓與秦狗決一死戰!”
李冰又道:“將軍上不忘故國之恥,下不忘安撫黎民百姓,確是忠義之士。若能降秦,在下願與將軍同心同德,爲蜀民造福!”
“李冰秦賊,戰則戰矣,退則去也,何必聒噪這些無用之詞!你等圍城多日,尚不敢攻城,何其膽小無用!”
“將軍之言差矣。李冰素來仰慕將軍高義,實在不忍攻城,傷及無辜,是以好言相勸,先禮後兵。將軍豈能不知秦軍好戰之名聞於六國,豈能將餘州這彈丸之地放在眼
中?將軍請看,秦軍數倍於你,兵強馬壯,即使不攻城,久困之下,餘州也必然自亡。還請將軍打開城門,歸順秦國,方爲求生之路啊!”
慕騫氣極,也不接話,將手一揮,城頭上萬箭齊發,直奔李冰而去。這邊木塔上早有防備,一些兵士舉起藤盾遮在李冰身前,箭矢紛紛紮在盾牌之上。而下面一層的四娃子張弓搭箭,一箭便射了出去。
城頭上慕騫正說着,“李冰小兒,這就是本將軍給你的回答,你且……啊!”話未說完,一支利箭已“當”的一聲,直釘入盔纓之中。
李冰笑着說道:“慕將軍,適才這一箭是想讓將軍明白,在下若想取將軍性命,直如探囊取物一般,還是早作打算爲好!”
木塔旁的秦兵們便齊聲振臂高呼,聲浪如排山倒海一般壓了過來。慕騫身後的季將軍說道:“將軍,秦兵氣勢正盛,只可堅守,不可用強。請將軍還是城下歇息吧。”
慕騫又望了望城下的秦兵,知道此言有理,便恨恨地跺跺腳,快步走下城頭去了。
及至傍晚,蜀軍的衆位將領齊聚縣衙議事堂上,慕騫兀自恨恨不已地罵道:“可惡秦狗,暗箭傷人,實乃苟且小人!”
身旁的季將軍拿過放在一邊的慕騫的頭盔,小心地把那箭矢拔了下來,拿在手中隨意看着,卻詫異地發現那箭上有個記號,再仔細看看,果然入眼熟悉,當下便將那箭小心收好了。
這邊的伍將軍卻嚮慕騫說道:“秦軍勢大,李冰所言不無道理。就算他們不攻城,久久圍困,餘州也難以保全哪!”
慕騫怒道:“寧爲玉碎,不爲瓦全!寧可餘州不保,也決不向秦狗示弱!”
季將軍卻遲疑道:“可是,這滿城百姓……”
慕騫不悅地看着季將軍,“季子,你莫不是膽怯了?”
季將軍忙道:“不,在下願與將軍同生共死。只是……”
正說着,原本在城頭值守的陳將軍突然跑來堂上,稟報道:“將軍,秦兵正在營中大擺酒宴,狂歡慶賀。”
慕騫不由一愣,領着幾位將軍去到城頭之上,就見秦軍軍營中一片火光,秦兵們果然正在狂歡暢飲。慕騫冷笑道:“哼!李冰小兒,我當你城府深厚,卻原來也是個容易滿足的淺薄愚夫而已。”
季將軍在旁獻計道:“慕將軍,秦軍狂歡,必然鬆懈,不如趁夜……”
慕騫點點頭,轉身命令道:“陳將軍,去命將士多備乾柴,今晚夜襲秦營!”
陳將軍領命離去,慕騫又望着城下秦軍的營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又過了兩個時辰,月過中天,四下一片寂靜,餘州城的城門輕輕開啓,慕騫和季將軍立於當先的戰車之上,領着大隊蜀軍悄然向秦營摸去。隊伍的最後,伍將軍乘着最後一輛戰車駛出城門,然而就在城門即將關閉之時,突然四周吶喊聲起,無數秦兵不知從何處而出,一起向城門衝來。
最前頭的慕騫已接近秦營,猛然聽到後面傳來廝殺聲,一時還有些發愣,就有兵士急步過來稟報,“啓稟將軍,秦兵正在奪取城門!”
慕騫這才醒悟,驚呼道:“啊!上了李冰小兒的當!傳令回軍,奪回城門!”
話音尚未落,前面秦營裡也響起一片吶喊聲,無數秦兵從營中衝殺了出來。慕騫再也顧不及回城,只得領兵迎戰。但秦軍勢衆,又早有準備,而蜀軍不只人少,且上當中計,氣勢上就先弱了,不一刻便已露敗相,季將軍和幾十名親兵拼死護着慕騫殺出重圍,沿一條小道逃了出去。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僅剩的幾十名蜀兵強打精神,行走在山谷之間。慕騫立於戰車之上,警惕地觀望着兩側的密林。季將軍還在不停地催促着兵士們,“此處險要,不可久留,快快行進!”
眼看着谷口就在前方,前去探路的兵士跑回來道:“啓稟將軍,前方並無伏兵。”
慕騫不禁仰頭大笑,“哈哈!李冰,無知小兒,竟然給本將軍留下一條生路。哼,待我重整旗鼓,定要討還血債!”
然而話音未落,只聽一聲鼓響,兩側密林中冒出無數的秦兵來,高聲吶喊着。慕騫慌忙喊了聲,“快快前行,離開此地!”戰車飛奔出去,徑直撲向谷口。
然而又是一聲鼓響,一支隊伍突然迎面出現,攔住了去路,當中戰車上立着威風凜凜一人,正是李冰。慕騫大驚,也只能頹然停住戰車。
李冰施禮說道:“慕將軍,受驚了!”
慕騫大罵道:“李冰小兒,屢次暗算傷人,算得什麼英雄!若有本事,你且下車與我單打獨鬥,一決勝負!”
李冰笑道:“在下乃一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哪裡是將軍的對手?保衛大秦疆界還要靠將軍這樣的英武之將啊!”
“呸!慕騫已抱定必死之心,決無降秦之意!衝上去!殺——”
他舉劍高呼,但身旁的幾十名蜀兵卻畏縮不前,只有幾個仗戟前衝的,也很快被飛來的箭矢阻擋回來。李冰又喊道:“慕將軍,你已無路可走,還是降了吧!”
“李冰小兒不必多費口舌,慕騫生爲蜀國人死爲蜀國鬼,豈能降你!”
李冰又向蜀兵們喊道:“軍士兄弟們,你們已是秦國屬民,切不要再做無謂之犧牲。爲了蜀國安寧和百姓生靈,請你們放下戈戟。本守保證決不傷害你們,願意從軍者可繼續從軍,不願從軍者也可領取盤資返回家園。”
衆蜀兵聽了,無不心動。慕騫惱火地喝道:“不要聽這秦狗盅惑之言,衝上去殺了他!”
然而一支箭倏地射來,戰馬中箭立時倒地,慕騫和季將軍全被拋出戰車之外,秦兵們一擁而上,便要活捉慕騫。慕騫絕望至極,舉起長劍來便抹向自己的脖子。然而季將軍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說道:“將軍,大勢已去,還是降了吧。”
慕騫手中長劍落地,悲憤地喊道:“天神無眼,爲何要這般待我呀!”
慕騫和陳將軍伍將軍一起被押到秦軍的中軍大帳之中,卻驚訝地看到季將軍正坐在李冰和王漢的身旁。慕騫怔怔地向季將軍喊道:“季子,你這是……這是……”
季將軍起身嚮慕騫行了一禮,“慕將軍,請恕在下背叛之罪。”
慕騫怒不可遏,“你……好你個叛賊!”
“將軍,請聽在下解釋,”季將軍說着,一面拿出四娃子射中慕騫盔纓的那支箭,又把四娃子拉了過來,“這支箭並非秦制,而是在下家鄉狩獵所用,這位便是在下家鄉中人,名叫四娃子。在下隨慕將軍離家以後,便由他照看家父……”
慕騫憤然道:“住口!你這貪生怕死之輩,必爲萬世唾罵!”
“四娃子說,這位李大人仁愛百姓,不僅爲我們村修橋補路,還爲百姓送糧送錢,拯救村民於飢餓困苦之中。百姓均稱他們爲天神派來的仁義之師,家父和二妹還讓四娃子轉告在下,若是在下與李大人爲敵,他便永不相認。所以……”
慕騫喊道:“所以你就認賊作父!暗中助他!”
“慕將軍,家父之命不敢有違。此番兵敗被擒,李大人曉之以禮,動之以情,述之以理。將軍,蜀國歸秦已多年,蜀候不再也已多年。將軍一人獨木難支,不如歸服李大人麾下,還可建功立業。”
“呸!我慕騫英名磊落,豈能與你這苟且之徒爲伍!”
季將軍還想再勸,李冰卻走過來親手爲慕騫鬆綁,一邊說着,“慕將軍,多有得罪,還請原諒。”
旁邊幾名兵士也上前解開了捆綁陳、伍兩位將軍的繩索,兩位將軍都是意外,詫異地望着李冰,季將軍又說道:“陳將軍、伍將軍,李大人心憂蜀民,情繫百姓,至爲難得。他向秦王要求減免蜀郡稅賦,調撥糧錢,賑濟災民。不僅如此,他還立誓要消除蜀郡水患,使百姓從此安居樂業。正如家父所說,李大人入蜀,實爲蜀民之福啊!”
陳、伍二位將軍相對一望,又看看慕騫,一時有些猶豫,季將軍再道:“秦軍圍困餘州,爲何久不攻城,皆因李大人有令,他實不忍心滿城軍民百姓慘遭戰火塗炭哪!”
陳將軍便走到慕騫面前說道:“慕將軍,在下多次建言,不可攻取餘州,可將軍卻充耳不聞。以致今日兵敗被擒。在下不恭,請將軍寬恕。”然後走過來跪倒在李冰面前,“李大人,罪人陳酉願意歸降。”
李冰忙道:“陳將軍快請起。”
那邊伍將軍也過去對慕騫說道:“慕將軍,在下也曾勸說將軍,餘州城內糧少兵乏,不可久留,你卻執意固守。今日城破被擒,在下對李大人心悅誠服。”
說完也過來向李冰下跪稱降,李冰大喜,說道:“陳將軍、伍將軍勇猛善戰,本守早有耳聞。今日能降,實是蜀郡之幸。快快請起。來人,給二位將軍看座。”
慕騫那邊早已怒火中燒,指着兩人和季將軍喝道:“你們……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敗類!我慕騫待你們不薄,你們卻……卻……”
李冰道:“慕將軍,餘州已破,蜀軍盡降,你何必要……”
“李冰小兒,我慕騫與他們幾個無恥之徒不同,要殺要剮,快快動手!”
“慕將軍,請聽在下……”
“李冰,你花言巧語可以矇騙他們,卻是騙不了我慕騫!我豈不知當年正是你向秦狗司馬錯獻策,水淹餘州,百姓死難者不計其數。今日卻聲言要整治泯水,消除水患!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冰聞言也面露痛苦之色,“慕將軍,當年水淹餘州,雖不是我本意,卻也是在下的罪孽。此事多年橫亙於心,不敢稍忘。正因如此,在下才立誓消除蜀郡水患,將功贖罪呀。”
慕騫仍是不信,“呸!巧舌如簧,實是一派胡言,本將軍……”
李冰突然說道:“明日午時,洪水將至。速撤兵民,遠離餘州,慕將軍,這句話你可記得?”慕騫一愣,震驚地盯着李冰,李冰又說道,“這句話寫於布帛,繫於紙鳶之上。慕將軍可憶起此事?”
慕騫不敢相信地說道:“你……你便是那私通報信之人?”
李冰點點頭,季將軍過來跪倒在地,“哎呀,李大人,若不是你,餘州百姓無一人可生還哪!李大人,請受在下一拜!”伍陳兩位將軍也都過來一起跪下行禮。
李冰忙扶起三人,“三位將軍請起。當初,司馬上將軍火攻餘州,在下說了一句無心之話被張若聽到,獻計於司馬上將軍,於是改火攻爲水攻,致使餘州被淹。在下負疚於心,纔想出以紙鳶通風報信之策,爲的是讓無辜百姓少死幾人。在下心中……”
剛說到這,慕騫也已跪倒在地,“李大人,慕騫有眼無珠,不知大人便是救我餘州軍民的天神,真是罪該萬死。”
李冰又急忙過來扶起慕騫,“不不,慕將軍,你不必……”
“李大人,慕騫有眼無珠,多有得罪。還請李大人將我處死!”
李冰忙道:“這是何話?慕將軍快快起來!”
“不,慕騫乃有罪之人,不敢就起。”
李冰卻突然雙膝一屈,“撲通”一聲也跪在了慕騫面前,動情說道:“慕將軍,李冰纔是有罪之人哪!李冰請求餘州冤死的生靈饒恕,請求慕將軍向餘州百姓轉述在下內心的負疚,請求蜀民給予贖罪之機會,讓李冰爲蜀郡的安定和繁榮竭盡心力,死而後已吧!”說着眼中已盈滿淚水。
慕騫望着他,心中大爲感動,淚水不由奪眶而出,“李大人……李大人憂民之心,天地可鑑。慕騫不才,願爲大人驅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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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李冰與慕騫便徹夜長談,直至天亮。李冰將自己疏浚治水,減免賦稅,漢羌平等,嚴肅吏治等治蜀之道一一講來,聽得慕騫熱血沸騰,發誓願追隨李冰,誓保蜀郡安寧。李冰最後又嚮慕騫道:“慕將軍,李冰佩服你高節忠義,始終心念蜀郡百姓,所以李冰還有一不情之請,欲與將軍歃血爲盟,結爲金蘭之好,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慕騫又驚又喜,慌忙說道:“慕騫心中自是願意,只是慕騫乃敗軍之將,有罪之人,何敢高攀大人?”
李冰笑道:“慕將軍不必過謙。依在下看來,明日便是吉日,如無異議,就請將軍與我登臺行禮!”
翌日的高臺之上彩旗飄揚,幾列衛兵肅穆地站立四方。許多百姓也聞知趕來,遠遠地站在四周看着熱鬧。
一聲鼓響,李冰與慕騫兩人攜手踏上灑滿五穀的臺階,一步步走上高臺,分立在祭桌兩旁。中間的司禮點起香燭,默默祈禱上天,然後抓起祭桌上一隻雪白的公雞,一刀割破雞頸,將雞血滴在兩個碗裡。司禮又拿起血碗,給李冰和慕騫的嘴脣上抹了雞血,再默默祈禱幾句,李冰和慕騫便接過碗來,把雞血一飲而盡,然後一同跪於桌前,齊聲發誓:
“皇天在上,李冰、慕騫義結金蘭,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生,同生死共患難,永不背叛。天地爲鑑,背盟者損命絕嗣,天神殛之!”
兩人說完站起身來,執手相擁,李冰喊了聲“慕騫兄”,慕騫便笑道:“承蒙李大人不棄,慕騫以戴罪之身妄稱兄長,實在有愧。李冰兄弟,自此以後,慕騫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李冰大聲說道:“蜀秦一家,不離不棄,永世修好!”
二人兩手相握高舉過頂,向四方的兵士示意,兵士們歡聲雷動。連四周的百姓也都紛紛鼓掌叫好。兩人走下臺來,一起乘上戰車向縣衙返回,一路上街道兩側百姓熱情歡呼,慕騫不由嘆道:“李冰弟,你的威名爲兄遠遠不及呀!”
李冰說道:“得以柔內,威以刑外,治國之道也。民心如鏡,善惡立辨呀!”
突然這時一名女子從路旁人羣中鑽了出來,一下跪倒在道路中央,大聲喊道:“小女喊冤,懇請郡守大人做主!”
戰車急忙停下,百夫長正要上前喝斥,李冰卻攔住他,對那女子大聲說道:“你有何冤屈,儘管說來。”
那女子道:“有一女子,自幼與情郎心心相印,長大後卻是聚少離多,後來更是歷經千辛萬苦,又險些命喪黃泉之下,仍然念念不忘他的情郎。但那位情郎身居高官之後卻只顧關心國事,反而將女子忘於腦後,忘得乾乾淨淨,請問郡守大人,如此負義之人,是否應該問罪?”
李冰怔怔地望着那女子,只是她衣衫襤褸,面塗污泥,哪裡認得出來,只能心酸地答道:“應該!”
女子又道:“請問大人,如果你有一位紅顏知已,你會否將其棄之不管?”
街上衆百姓連同一些兵士全都笑了起來,百夫長喝道:“郡守大人面前休得無禮,快快讓開!”
那女子仍然固執地問道:“郡守大人,請問你會否忘掉你的心上人?”
李冰大聲道:“不會!”
“那好,再問大人,你可有兩小無猜的心上人?”
李冰臉上已流下淚來,“李冰確有一位心上人,李冰不敢有一日將她忘懷,李冰甚至有時做夢不願醒來,只爲能在夢中和她多呆一會,多看一眼,多說上一句話語,李冰無能,連自己的心愛的人也保護不了,當年水淹餘州,李冰日後或可以治好泯水以爲補償,但失去了扣兒,李冰又能以何補償啊,此後半生,李冰便只能與養子相依爲命,上天待我李冰不公啊!”說着已失聲痛哭起來。
在場衆人莫不動容,許多百姓也都偷偷抹起了眼淚,整個街道上一片默然。那女子卻立了起來,奇怪地看着李冰說道:“怎麼,大人以爲你的心上人死了麼?”
李冰一時收不住眼淚,不得說話,只能點了點頭,那女子卻悠悠嘆了口氣,說道:“你們倆呀,真是一對,那個以爲這個死了,哭着喊着要尋死覓活;這個也以爲那個死了,在這裡傻乎乎地哭鼻子抹淚,偏
偏兩個又都活得好好的,真是,該說你們是幸運呢,還是不幸呢?”
深山密林之中,翠兒領着李冰一行人百轉千折,終於來到了那片茅屋小院。李冰對身後的兵士們吩咐了幾句,然後自己和翠兒前往屋中。屋中的魏萱正對鏡除着臉上的草藥,翠兒一撩簾子便走了進來,喊道:“公主,翠兒不辱使命,把人給你抓來了!”
噹啷一聲,銅鏡跌落在地,魏萱怔怔地轉過身來,只見她臉上的草藥大半還未除去,李冰從翠兒身後走了進來,臉上早已淚流滿面,顫聲喊道:“扣兒,扣兒,是你麼?你真的還活着!”
魏萱的淚水一下涌了出來,流在草藥上,她這才省起,忙轉過身去捂住臉,不肯讓李冰看到。翠兒識相地出去了,李冰走上前來,輕輕拉開魏萱的手,爲魏萱擦着臉上的草藥,一邊說着,“扣兒,你都吃了多少苦啊,都怪我,都怪我……”淚水又不停流了下來。
魏萱由他擦着,輕聲說道:“畢鷹哥哥,我醜了吧?”
李冰說道:“不,你的美豔無人可及。”
魏萱道:“我臉上有疤痕的……”
李冰道:“當年,我娘臉上也有黥痕,可在我看來,娘臉上的黥痕比鮮花還美。何況你這疤痕因我而得,看到它,便會提醒我,怠慢扣兒者,天誅地滅!”
魏萱去遮了他口,不叫他說,又細細打量着李冰的面容,只見那一道道皺紋更加深了,魏萱含淚說着,“畢鷹哥哥,你也受苦了啊,扣兒不在你身邊,不能照顧你,真的好難受啊……”
草藥終於去除乾淨了,魏萱一張俏面完好如初,哪有半點疤痕,李冰拾起銅鏡來讓魏萱看,兩人四目凝望鏡中,都是相顧一笑。這時翠兒又突然闖了進來,衝着李冰就行了一禮,“李大人,謝謝你,謝謝你!”說着落下淚來。
魏萱詫異地問她道:“翠兒,你這是怎麼了?”
翠兒含淚對魏萱說道:“李大人已經讓兵士下去山谷中,尋到了胡至的屍骨,準備運往成都城厚葬。公主,謝謝你們,我這心裡……我這心裡還能好過些……”說着已痛哭起來。
魏萱也感激地望向李冰,李冰臉上卻一臉凝重,又重重嘆了口氣。
4
幾日後大軍離開餘州,返回成都城,李冰以秦昭王御旨接任了蜀郡郡守一職。張若跪在郡守府大堂上接完御旨,起身便拔劍衝向李冰,口中一邊惡狠狠地喊着,“李冰,你這個卑鄙小人!”
李冰身旁的百夫長挺劍而出,只一劍便擊落了張若手中長劍,又用劍虛指着張若,張若不敢再上前,血紅着兩眼大喊喊道:“李冰!你矇騙大王,盅惑丞相,奪我郡守之位,無恥!你全然不顧我爹我娘對你的恩德,不顧我屢次爲你開脫,忘恩負義,恩將仇報,不仁!你急功近利,投機取巧,貪圖一時之功,竟勾結慕騫這叛賊,養虎貽患,不忠!你……”
一旁的慕騫怒道:“郡守大人,待我殺掉這狂妄小人!”
李冰卻道:“不可!慕將軍,且讓他說下去。”
張若便又接着喊道:“你……你鶻佔鵲巢,奪我愛妻,無禮!我要替天神除惡,你這不忠不仁,無情無禮之輩,快拿命來!”說着從地上拾起長劍又衝了過去。
百夫長踏上一步,又是一劍,正中張若手腕,張若手中長劍再次跌落,百夫長的劍又抵在張若胸口,張若徹底絕望,看着李冰,哀呼道:“李冰,你殺掉我吧!我變作厲鬼,也決不放過你!”
李冰緩緩環視整個大堂上衆人,只見郡尉王漢和慕騫、季、陳、伍等將軍都是一臉怒色,而郡守府的原班文武郡丞葉大人、郡佐吳大人等人卻都是面如沉水,不動聲色,靜觀着事態變化。
李冰便走到張若面前,親手移開了百夫長的劍尖,對張若朗聲說道:“張若,今日當着衆位閣僚的面,本守有話要說!入蜀路上,你貪天之功爲已功,逢迎司馬上將軍,謀得郡守之位。實指望你能像丞相大人那樣憂國憂民,然而,你身居高位,卻不思爲民謀福,反而置蜀民疾苦於腦後,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大災之年,你竟然動用賑災錢糧,大興土木修建郡守府,中飽私囊。我看在眼裡,憂心如焚,於是不避忌諱,慨然自薦,請求擔任郡守,以拯救蜀民於水火深淵,此舉可是無恥?”
堂上衆人靜靜聽着,有人深受鼓舞,也有人暗自慚愧,張若啞口無言,說不出話來。李冰繼續說道:“非爲無恥,實爲有義!我自幼蒙丞相大人相救,得以教化,沒齒不敢相忘。正因如此,你屢屢加害於我,甚至多次置我於死地時,我才強自隱忍,委曲求全,非但沒有介懷,反而替你承擔治水垮壩之罪責。這可是不仁?”
張若強詞奪理道:“垮壩之事,罪責在你,你……”
李冰道:“我奪你郡守之位,正可以阻止你繼續作歹爲非,正如攔驚馬於危崖,撐漏船於激流,此乃大仁!”
張若還爭辯着,“你……花言巧語,實是……”
李冰再道:“我多次勸你慎用武力,以德治蜀,你非但不聽,反而變本加厲,以平叛爲名,血洗村寨,無辜百姓死傷者不計其數,冤魂載道。我不忍蜀民再遭兵戈之災,勸服慕將軍歸順大秦,並與之歃血爲盟,以圖秦蜀永不再戰,蜀郡長治久安。此乃大忠!”
一旁慕騫大聲說道:“李冰弟大德大義,我等心服口服。若是換作你,慕騫雖死也不願俯首。只怕此時餘州城已是血流成河,屍殍遍野了!”
張若憤然衝着慕騫咆哮道:“敗軍之將,你有何面目在此喧囂!”
慕騫怒極,一拔長劍便要上前結果了張若,李冰忙攔住他,又對張若說道:“張若,魏萱公主委身於你實屬無奈。入蜀以後,她多次勸你以敬畏之心勤政,以仁愛之心善民。而你,卻視她爲無知玩物,充耳不聞,置之不理。她失望至極,寧可沿街乞討,也不願留在你身邊享受榮華富貴。連妻子也離心離德之人,可見已是人心盡失!”
張若嚷着,“你們……你們二人蠅營狗苟,暗自私通,天理不容!”
李冰厲聲喝道:“住口!我與公主雖然兩情相悅,心心相印,但卻知禮守法,清白無瑕。”
“清白無瑕?哈哈……你二人之事,路人皆知。你想奪我愛妻,我……我誓死不從!待我奏明太后,定然重罪治你!”
李冰怒道:“你!張若,你作惡我端,以丞相大人的意思,定要將你押回咸陽,依律懲辦。是我極力阻止,請求給你留下一條生路將功抵罪。你若是執迷不悟,不甘於此,倒也好辦。來人,將他押入大牢,擇期送返咸陽!”
百夫長答應一聲,上前便拎起張若。張若這才驚慌起來,喊着,“不,不!你們……李冰,你……不,李大人,郡守大人……”喊叫着已撲倒在李冰腳下,再說出來的話就全變了味道,“大人,請大人寬恕。在下願意聽從大人驅使!”
李冰低頭望望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旁邊衆人見張若這個樣子,也都大爲驚詫,慕騫收起長劍來,露出一臉的失望;而王漢和幾位將軍卻都欽佩地望着李冰;那些一直追隨着張若的蜀郡官吏相互望望,都是一臉苦相,這時從外面卻又奔進來一人,反綁雙臂,背插荊條,直到李冰身前便跪倒在地,大聲哭號道:“郡守大人,小的屢次陷害大人,還險些要了大人的性命,實屬罪不可恕。請求大人將在下斬首示衆!”卻正是那夷叢裡。
旁邊張若又是吃驚又是惱怒,喝道:“夷叢裡,你……”
夷叢裡也不看他,只對着李冰說道:“郡守大人,在下只是張若的隨扈,人微言輕。郡守之命,小的不敢不從啊!”
郡丞葉大人、郡屬吳大人等幾名官吏見狀,也都慌忙出列跪下,紛紛說道:“郡守大人,我等也曾屢勸張若,但他卻是置之不理,我等位卑官微,敢怒而不敢言哪!”
“是呀,我等期盼清廉之守,如同久旱期盼甘霖哪。”
“大人清正廉明,我等願執鞭墜蹬,萬死不辭!”
李冰忙向衆人道:“蜀郡治理不善,實非你等之責。各位快快請起。”
幾人這才紛紛起身,李冰又說道:“不才李冰,蒙大王恩寵,受命擔任蜀郡郡守,誠惶誠恐。郡中諸般政務軍情,尚有賴於衆位鼎力相助。現宣佈官項任免!”說着,從案几上拿起一卷竹簡,打開念道,“命,葉輝繼續留任郡丞!”
葉大人吃了一驚,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郡守大人,你說是……讓在下……繼續……”說着又跪倒在地,磕頭謝恩,“多謝郡守大人寬恕不究之恩,在下當不遺餘力,以死相報!”
李冰微微點頭,繼續唸了下去,“命吳永留任郡佐,山濤留任郡胥;命王漢留任郡尉,鄭當留任尉佐;韓季留任府佐;命夏侯水爲鹽官;命布順爲工監,趙鄉爲工監佐……”說着又轉身向着慕騫等人,繼續念道,“命,慕騫爲餘州縣令!季子爲餘州縣丞,陳酉爲餘州縣佐,伍羣爲餘州縣屬!”
慕騫和幾位將軍都大感意外,相互對視一眼,慕騫出列說道:“慕騫何德何能之有,承蒙郡守大人如此厚愛,實在受之有愧!還請大人另請高明。”
李冰道:“餘州乃慕將軍故鄉,交你治理,本守大可放心。請將軍不必推辭。”
“大人待慕騫恩重如山,雖萬死不能報答一二!我……”
李冰鄭重說道:“將軍切莫輕言死字,餘州重地,全賴將軍維持,任重而道遠啊!”
慕騫重重點了下頭,“大人盡請放心,慕騫自當殫精竭慮,造福一方。”
李冰便又繼續念道:“命李冰,兼任蜀郡治水官,專事泯水治理!”
堂上衆人不覺全都笑了起來,氣氛一時十分輕鬆,只有夷叢裡和張若還是苦着一張臉。那夷叢裡左右看看,突然再次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說道:“郡守大人,在下實在無顏苟活於世,請大人下令,即刻行刑,懸在下首級於城門之上,以儆效尤吧!”
衆人的目光又再度凝聚在李冰身上,只見李冰起身走過來,卻將夷叢裡身上自己綁的繩索解開了,“你乃張若隨扈,人微言輕,郡守之命不得不從。你能負荊請罪,知錯而改,確也難得。既往之過,概不追究,命你繼續擔任府尉。”
夷叢裡喜出望外,連連磕頭不止,“大人,郡守大人,真如再生父母,夷叢裡雖肝腦塗地,無以爲報啊!”
左右衆人相互望望,都對李冰如此寬厚頗爲不解,張若也忍不住問道:“郡……郡守大人,在下……”
李冰看了他一眼,鄭重地道:“命張若以戴罪之身充任尉屬,輔佐郡尉王大人即日起前往攻打巫郡!”
這夜的郡守府內,歡聲笑語不斷,李冰和魏萱將夏侯水、布順、趙鄉和二郎都接了過來,設宴招待。大家歡聚一堂,紛紛相互講述着各自的經歷,二郎就對李冰說道:“二爹,我還以爲再也見不着你了。猛地見到你,還以爲是在做夢呢!”
布順在一旁道:“李冰你有所不知,二郎好幾次從夢中驚醒,哭着要找二爹……”
二郎忙攔住他不讓他再說,趙鄉就笑着說道:“布順,你就不要說了嘛。娃兒大了,曉得難爲情了。”
李冰過來抱着二郎比劃了比劃,果然二郎已經長高了一大截,都已經到了自己胸口,不禁一時感慨萬分,摟着二郎半晌沒說出話來。
布順兀自在那說道:“好好,二郎,我不說了還不行麼,快鬆開你二爹,讓他來和我喝酒!來,李冰,還有公主,我先敬你們一杯,小弟祝你們白頭偕老!”
李冰與魏萱對視一眼,都是悽然一笑,也不知該怎麼作答。二郎也跟着說道:“還有我,我也要敬……敬……我不知應該如何稱呼。”
衆人都笑,不順就說道:“這個都不知道,還說自己長大了!當然是叫二孃啦!”
二郎就脆生生地喊道:“二孃,二郎敬你喝酒。”
李冰放下酒杯,說道:“還是繼續叫公主吧。我與公主並未……並未……”
布順不由一愣,“你二人還未成婚?!”
李冰道:“只要待我奏明丞相和太后,准許扣兒與張若解除婚約以後,我便能將扣兒明媒正娶過來,堂堂正正地在一起。”
魏萱苦笑道:“唉,又談何容易啊,只怕那張若……張若他定然不肯善罷甘休啊……”
正說着,百夫長進來將一支度牒遞給李冰,輕聲耳語了幾句,李冰頓時大喜,快步隨着百夫長便走出去,很快又領着兩個人一起走了進來,邊走邊大聲喊道:“扣兒,你快看,這是何人?”
魏萱迎上前去,看着一人眼圈便漸漸發紅,嘴脣都顫抖起來,“哥哥,真的是你麼,哥哥?”
滿面風塵的玉飛沙微微笑着,眼中也已閃着淚光,“妹妹,想不到我這生還能再看到你!”
那邊二郎一下撲在一人懷中,大聲喊着,“大爹,大爹!”莊古輕輕撫着二郎的頭,愛憐地仔細看着他,布順也走上前來注視着莊古,眼中熱淚盈眶。說道:“莊師,你也來了?”
莊古點點頭,“嗯,我也來了。”
衆人又重新回到酒席上坐下,李冰讓玉飛沙和莊古做了上座,衆人輪流敬罷酒,玉飛沙便向李冰講起了過往的經歷,“……接到你的書信,本應早些動身,但少水未曾治理完畢,不便就行。這期間,有關你的傳聞很多,我也不敢冒然赴秦。直到少水竣工,我與莊古相商,無論傳聞是真是假,也要依約前來蜀郡。前些時日,進入蜀境,方知李冰已被秦王命爲郡守,我與莊古甚爲高興,晝夜兼程這才趕到成都。”
魏萱說道:“哥哥,你聽到的那些傳聞都是真的,這些年他……他是九死一生啊!”
李冰忙道:“過去之事,不提也罷。飛沙兄,你來得恰好,正可以擔任蜀郡治水官,徹底根治泯水,永絕水患哪!”
玉飛沙說道:“蜀郡與魏國不同,這裡山高石密,河牀堅硬,水流湍急,不可照搬治理大河的經驗,需要……”
魏萱嗔怪地看着兩人,“哥哥,你們多年不見,甫一見面就談治水!”
桌上衆人都笑了,李冰也笑着道:“對對,此刻不談政務。”
魏萱又看着玉飛沙說道:“哥哥,你老了啊。”
玉飛沙一笑,“那是自然。從你被強召入宮,屈指算來已有七八年時日,豈能不老?”
魏萱眼圈都泛紅了,說道:“前些時,妹妹以爲李冰已被張若謀害,萬念俱灰,也想一死了之。可是,想起遠在魏國的哥哥,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妹妹想,無論如何要回到魏國,見上哥哥一面,雖死而無憾了。”
玉飛沙也動情地說道:“妹妹,這些年哥哥也想你呀!”
李冰說道:“扣兒不必難過。如今兄妹相聚,乃上天垂顧,應當高興纔是。從此以後,我們三人再不分離。”
玉飛沙接口道:“對,蜀郡江河縱橫,治好泯水,還有涪水、若水、潛水和巴水。身爲河工,老死於蜀郡可也!”
李冰又道:“是呀,蜀郡水量充沛,但卻是非澇即旱。江河之水非但沒有造福蜀民,反而成爲蜀郡之心腹大患。飛沙兄,有你在此,李冰信心十足,雄心勃勃呀!”
玉飛沙道:“李冰兄弟請放心,在下定當竭盡全力,助你治好蜀郡。你我死了,還有二郎,二郎還有子孫,子子孫孫持之以恆,蜀郡定有海晏河清之日!”
李冰道:“對,到那時旱澇由人,五穀豐饒,大秦國豈不是……”
魏萱見兩人說起來沒完,忍不住又打斷道:“哎呀,三句話後便又開始談論治水!你們兩個,真被這泯水迷了心竅!”
衆人又都笑了起來,李冰和玉飛沙對視一眼,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