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初治泯水

初治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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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城的街道邊上設立着一個粥棚,許多饑民們在棚前排起了長隊,來從兵士們手中領過那一碗幾乎不見米粒的飯湯。一輛馬車從街道上飛馳而過,徑直向郡守府而去,馬車裡看押的便是畢鷹三人。

這會的郡守府內,張若正向夷叢裡發號施令,“自明日起,就將粥棚撤了吧,再這樣慣下去,這些饑民會變得更加好吃懶做了。”

夷叢裡躬身身子頻頻點頭,道:“是,是,還是大人思慮周到。”

張若得意地一笑,又道:“建造郡守府的事,準備得如何了?”

夷叢裡答道:“已徵召工師一百二十名,木料均已備齊,擇日即可開工。”

“所備可是上等木料?”

“大人放心,這蜀地樹木繁多,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所備木料均是上等好樹。”

張若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好,你且選一吉日,儘快開工。”

正說着,有兵士將餘州縣令關長應的密報送了進來,張若粗略一看,不禁脫口而出,“畢鷹?”便將密報遞給了夷叢裡叫看,然後自己皺眉背手,在屋內來回走着,半晌後問向夷叢裡,“夷叢裡,你說,該如何處置畢鷹?”

夷叢裡揣度了下張若的心思,便惡聲惡氣地道:“私通叛匪,依律當斬!”

“可是……本守與他畢竟同窗多年,豈能說斬就斬?”

夷叢裡連忙調轉風向,“郡守大人仁慈爲懷,下令赦免就是。”

“可他自幼便與本守爲敵,不僅不肯俯首稱奴,反而橫刀奪愛。他不僅奪走了本守的父母之愛,還奪走了本守心儀的玉扣兒,令本守至今難以釋懷。”

夷叢裡道:“既是如此,那就判斬!”

“但畢鷹學識淵博,心機靈巧,若真能爲我所用,對本守建功立業確也有所助益。”

夷叢裡露出一臉的難色,“不過,這畢鷹生性耿直,大人數次籠絡皆不爲所動,留他何用?竹橋渡江、水淹餘州皆爲畢鷹之計,若他回到咸陽,在司馬上將軍面前說起,豈不是要奪走大人之功?”

張若緩緩說道:“是呀,本守最爲擔心的正是此事。”

夷叢裡惡狠狠地說道:“大人,當斷不斷必爲其亂,不如就此根絕後患,大人莫非忘了,畢鷹在上將軍面前告惡狀,害大人遭受鞭刑之若?”

張若看了他一眼,終於拿定了主意,“忘不了!那好,斬!”

畢鷹三人被綁着帶到郡守府的大廳之上,張若早已在這裡等候。見到三人進來,張若沉着臉喝了一聲:“跪下!”

畢鷹忙道:“張若,我……”

張若不待他說完就厲聲喝道:“放肆!本官乃蜀郡郡守,張若之名豈是你隨意叫的?”

畢鷹只好忍氣吞聲地說道:“好吧,郡守大人,在下……”

張若卻又喊道:“跪下!”

畢鷹三人只好不情願地跪下。莊古埋怨地看了布順一眼,布順也自覺慚愧地低下頭去。畢鷹跪下來說道:“在下奉郡守大人之命治理泯水。爲選定築壩之址,即率工師莊古、布順二人沿江考察。行至泯水上游,突遭羌民襲擾。後經百般解說,方留得性命。”

張若卻抓起案上關長應的密報,喊道:“胡說!餘州縣令稟報,你等公然與羌賊沆瀣一氣,私販官鹽,還助羌賊脫逃。畢鷹,與叛賊相通,密謀造反者,可是殺無赦!”

畢鷹道:“大人,羌民並非叛賊,在下更未謀反。只因在羌寨發現了鹽井,在下便鼓勵羌民曬鹽,以圖徹底解決秦國缺鹽之虞。”

張若嘲弄道:“如此說來,你倒是以國事爲重了?”

畢鷹朗聲道:“在下問心無愧!”

張若見他的樣子更加生氣,喊道:“住口!你說在羌寨發現了鹽井,真乃無稽之談!你連謊話都不會講啊!畢鷹,你且說來,本官有哪一點對不住你?你卻幾次三番爲難本官!你在司馬上將軍面前告狀,本官不計前嫌,讓你當了蜀郡的治水官,你不思回報,反而勾結叛賊,陰謀再掀蜀亂,想讓本官在大王面前出醜!好好好,既然你不念舊情,也休怪我不講義氣。按大秦律法,推出去給我斬了!”

衆衙役們高聲答應着,紛紛上前。布順忙喊道:“冤枉啊!大人,冤枉啊!”

畢鷹卻沉聲喝住他,“布順,喊冤又有何用?有如此昏官當道,生於世莫如死於斯!”

布順忍不住還是嘟囔了一句:“要知道這樣,還……還不如干脆死在餘州呢!”

衙役們抓起畢鷹等人,便向外推去,莊古卻突然大聲道:“大人,小的已是將死之人,有一句話想告訴大人。”

張若略一猶豫,道:“講!”

莊古說道:“小人以爲,畢鷹乃戴罪之人,殺掉他並無益處,留着他反而有用。”

畢鷹、布順、連同張若全都目瞪口呆,不解地望着他,畢鷹急聲道:“莊師,我沒罪啊!”

“閉嘴!”張若喝了一聲,又向莊古說道:“你接着講。”

莊古道:“大人不妨讓畢鷹以戴罪之身治理泯水。若是成功,那是大人的功勞,在大王和丞相面前自是臉上有光;若是失敗,那時再定他個不思悔改的罪名處死,大王和丞相問將起來,大人也好推脫。”

張若聞言沉思不語,夷叢裡卻搶先喝道:“大膽!郡守大人已經下令問斬,你等不必多說!來人,押將出去,斬!”

衆衙役就要上前,張若卻瞪着夷叢裡喝道:“夷叢裡,你是郡守嗎?膽敢代替本守發令!”

夷叢裡慌忙連聲稱罪,喝令着衙役都退下了,張若又對莊古說道:“你且繼續說來!”

莊古便又道:“郡守大人,我們此次沿江巡察,已繪得圖形,選定了需要加固的堤段,擇得吉日便可開工。大人,這可是大人的一大功績呀!”

大廳裡一時靜得怕人,張若終於做了決定,向畢鷹問道:“畢鷹,你肯認罪否?”

畢鷹凜然道:“在下無罪,爲何要認罪?”

張若道:“那好,先將那個小的拖出去,斬!”

幾個衙役上前,拖起布順就往外走,布順忙掙扎着喊道:“大人!畢鷹!救我呀!”

畢鷹心中萬般痛苦,莊古目不轉睛地望着他,畢鷹說道:“我……我若是認罪,這……這一生的污跡便無法洗清了呀!”

莊古緩緩說道:“爲了清白,你能忍心看着我和布順兄弟死在你面前嗎?畢鷹,你要想清楚。”

布順已被拖將出去,他的呼叫聲不斷地傳來,畢鷹的眉毛擰成了個疙瘩,終於悲憤地大喊了一聲,“好吧,我……我認罪!”

張若便得意地喊道:“停!”又向夷叢裡吩咐道,“你來記錄。”

幾名衙役又把布順帶進來,扔到了地上。夷叢裡頗不情願地攤開一張羊皮,準備記錄,張若問道:“畢鷹,你何罪之有啊?”

畢鷹悲憤交集,沉痛地說道:“畢鷹私販官鹽,畢鷹勾結叛賊……圖謀造反。畢鷹水淹餘州,禍害百姓!畢鷹無力治水,不能開鑿鹽井,造福於民!畢鷹生不逢時,欲死不能,畢鷹實是爹孃的奇恥大辱啊!”

他越說越響,越說越快,到最後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張若幾次欲打斷而不能,最後竟氣得拍着案几跳了起來!怒道:“好你個不思悔改的畢鷹!快快給我拖出去,斬了斬了!”

畢鷹此時卻已平靜下來,輕鬆地說道:“大人,我不是已經認罪了嗎?”

張若一愣,忙扭頭對夷叢裡喝道:“後面的不許給我記!”

夷叢裡忙點頭稱是,又將那認罪狀遞給張若看好,便拿來給畢鷹畫押。畢鷹接過認罪狀,逐字逐句地看着這自己親口承認的罪行,不禁熱淚滾滾,莊古和布順也已同樣淚流滿面。終於畢鷹長嘆了一聲,狠狠地抹去臉上的淚水,在罪狀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張若便得意地說道:“好,畢鷹,本守慈悲爲懷,斬且免你一死。命你繼續治理泯水,戴罪立功。畢鷹,你要明白,有這一紙罪狀,本守隨時都可將你處死!”

畢鷹瞥了他一眼,也不說話,轉身便走,莊古和布順忙快步跟去。張若望着畢鷹的背影,冷冷地哼了一聲。旁邊夷叢裡訕訕地問道:“大人,不是說好問斬嗎?爲何又……”

“本守心慈手軟,實在不忍奪他性命。”

“可是……留他性命,後患無窮啊!”

張若一揚手裡的羊皮,“他已在據狀上認罪畫押,便有把柄落在本守手裡,這一輩子都跳不出本守的手心,還怕他不肯俯首稱奴嗎?”夷叢裡臉上露出失望之色,張若又再說道,“夷叢裡,你要明白,你也是本守身邊的奴隸,再不許搶奪本守的風頭!”

這話直唬得夷叢裡出了一身冷汗,連忙點頭稱是。張若這才又露出笑容,誇獎了他幾句辦事得力的話,便吩咐他退下了。

泯水的築堤工地上人山人海,無數徵召來的民工們正在加固着河堤,日頭高懸,民工們赤裸的脊樑在陽光下泛着黑黝黝的光。又有不少兵士手執皮鞭來回巡視着,民工稍有行動遲緩的,他們揮着皮鞭上去,劈頭便打。

莊古和布順也在這人羣之中,兩人指揮着民工們如何操作,只是他倆都有些心不在焉。布順望了莊古一眼,說道:“莊師,你說……咱們是不是做錯了?”

莊古嘆了口氣,道:“唉,我看畢鷹不善言辭,有理說不清,就想……就想只能先尋個緩兵之計了……”

布順又道:“上次我在餘州嚇唬那個傻縣令,他就不甚高興,一路上埋怨我不該信口開河,更不該將他的老師擡出來唬人。唉,畢鷹這個人,就是不懂得迴旋。”

莊古道:“唉,你糊弄縣令倒還情有可原,我……我讓他把罪責承攬下來,這纔是真正害了他。”

布順道:“可是,不管怎麼說,我們的命總算保住了。”

莊古嘆道:“布順哪,你還不明白麼,對畢鷹來說,名聲比命更重要啊!”

“啪”的一聲,一名兵士過來,衝着莊古就是一鞭,喝道:“不許說話!”

莊古怒道:“我們是督工,正在商量築壩之事!你怎能隨便打人?!”

那兵士擡手又是一鞭,嘲弄道:“督工?不過是幾個將死的戴罪之人!還不快快乾活!”

莊古不敢再言,那兵士得意地一笑,又去驅趕其他人去了。

遠處的高地之上,張若坐在一頂巨大的傘蓋之下,將整個工地盡收眼底。此刻他正志得意滿地享受着周圍一羣小人的阿諛奉承。

夷叢裡弓着腰說道:“……蜀民都說,郡守張大人心繫百姓,蜀郡的洪澇終可根治了。”

關長應也忙接口道:“郡守大人上任後所做兩件事均是大得民心哪,一是施粥,二是治水。都說大人是天神派來拯救蜀民的!”

張若得意地哈哈大笑,對同在一旁的畢鷹說道:“畢鷹,你聽聽!你口口聲聲說要收服民心,可你的民心在哪裡?本守威恩並施,威懾之下只需稍施恩惠,立收民心,立見成效!哈哈!”

畢鷹不卑不亢地說道:“是,大人。大人對在下正是威懾之下再施恩惠,確實已將在下的人心收服了。”

話中帶刺,任誰都聽得出來,一旁的隨從們都有要忍不住笑出來的。張若氣得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關長應忙說道:“郡守大人,何必和這等小人生氣,下官在餘州城內略備薄酒,爲大人接風,還請前往。”張若便氣哼哼拂袖而去。

畢鷹等到衆人走遠,便又展開手中的羊皮紙,一邊四周觀察着,一邊繼續在上面畫着什麼。

及至中午,有兵士拿了飯食過來給衆民工分發,卻各是一個小小的飯糰和一碗寡清的薄湯。衆民工不免哀聲載道,畢鷹聞聲過來一看,也是憤怒異常,舉着那不及拳頭大的飯糰質問兵士:“就這等飯食,河工如何能有力氣築壩?”

那兵士卻一翻眼睛,“一幫苦力,你們還想吃什麼,還想吃山珍海味?”

畢鷹怒不可遏,將那飯糰憤然擲在地上,便向餘州城的縣府而去。

這時的縣府之內,關長應和一羣官吏正陪着張若飲酒作樂,酒席前還有一隊戲奴在跳着舞蹈。他們身着類似羌民服飾一樣的戲衣,手拿着木質的儺戲面具覆在臉上,那面具有悲有喜,隨着舞蹈進行不斷地變幻。旁邊的樂隊敲着鼓和銅鈸,還有類似簫笛一樣的竹製管樂器和牛筋做成的簡單絃樂器,更有一人頭上頂着油燈,口中噴出一股股熊熊烈火來。

張若看得如癡如醉,對一旁的關長應說道:“好,好,這蜀郡的假面儺戲果然好看,待本守回咸陽時,定要將他們帶往王宮,進獻大王和太后。”

就在這時,畢鷹怒氣衝衝地闖了進來,舞樂一時皆停。張若半睜醉眼,說道:“畢鷹,你來得正巧,這儺戲着實好看,快坐!來人啊,快快將治水官的酒菜送上!”

畢鷹強抑怒火,行了一禮,說道:“大人,在下非爲酒肉歌舞而來,而是特來秉報,郡中所撥治水糧餉被縣令關大人給剋扣了!”

張若一皺眉毛,一旁關長應連忙喊冤:“胡說!大人,郡中糧餉,在下如數調撥,不敢妄動分毫啊。畢鷹,你乃戴罪之人,竟敢在這縣府大堂裡信口雌黃,罪加一等!”

畢鷹也不理他,仍向張若說道:“大人,河工們每日勞作繁重,卻只有一個飯糰,一碗薄湯,這叫他們如何出力,如何做工啊!大人,他這樣做,讓你的堤壩怎麼能夠建成,讓你的功績怎麼上報大王?”

關長應聽得慌了神,忙說道:“大人,在下恪盡職守,卻不想遭此罪人誣陷,大人,你可要替在下做主啊!”

畢鷹凜然道:“郡守大人,糧餉是否被剋扣,請大人到工埸一看便知!”

此話擲地有聲,在座的衆官員都拿眼緊盯着張若,張若稍一猶豫,便道:“此事不必糾纏!關大人,治理泯水,畢竟是你餘州受益最多。依本守之意,治河所缺糧餉不妨就由余州貼補,就這樣吧。畢鷹,你還有何話可說?”

畢鷹躬身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地說道:“畢鷹替河工們多謝大人。”

張若倒也守信,很快有兵士們又擡着裝滿飯食的竹筐送到工地,這次甚至還有了米飯和素菜,和之前的飯糰薄湯真是天壤之別。河工們圍將上來,頓時爆出一陣歡呼。畢鷹在一旁看着,憂鬱的臉上也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容。

莊古和布順靜靜地走了過來,莊古輕輕拍了拍畢鷹的肩膀,嘆了口氣,說道:“畢鷹,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你就罵我一頓吧,我不該讓你認罪,你就別在心裡憋着了……”

畢鷹卻注視着莊古良久,才說道:“不,莊師,我還應該感謝你的,是你讓我留得了性命。我還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後悔無用,倒不如做些什麼去挽回過錯,纔是正道。從今以後,我這一生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將泯水治好,向蜀民贖回幾分罪責。那時再死,心中或可稍安啊。”

莊古和布順都凝視着畢鷹不再說話,心底生出一片由衷的敬佩。布順想了想又羞臊地說道:“畢鷹,你不會記恨我那天貪生怕死吧?”

畢鷹一笑,“貪生又不爲錯。你還是我心目中那個天下最好的鐵工!”

正說着,工地上卻起了一陣騷亂,三人擡頭看去,只見兵士們正在驅趕一羣衣衫襤褸的難民。三人忙趕過來,就聽衆難民七嘴八舌地說着:“求求你,讓我們過去吧!”

“我們要找治水官!”

“我們專程來找畢大人!”

畢鷹忙大聲喊道:“鄉親們,我就是畢鷹。你們……”

話音未落,呼啦啦衆難民一齊跪倒,連連磕頭,又紛紛說着:“畢大人,給口飯吃吧!”

“畢大人,讓我們來築堤吧!不能讓我們餓死呀!”

“大人,求求你收下我們吧。我們一定好好幹活,只要給口飯吃就行啊!”

畢鷹熱淚盈眶,眼望着這些面黃肌瘦的難民們,重重地點了下頭,朗聲說道:“好!收下,全收下!大夥兒先去吃飯,留下來築堤吧!”

難民們發出一聲歡呼,立刻爭搶着擁向分發飯食的兵士。莊古在旁邊提醒道:“畢鷹,我知道你的善心,但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這糧餉……”

畢鷹激動地道:“我去找縣令,我去找張若!莊師,還得謝謝你,你做得對,你救下我一條命,讓我可以再救下這幾百條姓命!”

莊古感動地望着他,就見畢鷹眼中的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2

這日的咸陽宮內,秦昭王把蜀郡送來的奏報遞給

張祿,興奮地說道:“丞相,蜀郡發來捷報,稱泯水兩岸固堤百里,河道疏峻,水患終得根治。眼下蜀郡百姓安居樂業,物阜民豐。丞相,我大秦後顧之憂得以解除,掃平六國,統一中原之是爲期不遠矣!”

張祿一邊看着奏報一邊也欣喜地說道:“蜀郡水患果然得以根治?”

一旁的上將軍司馬錯笑道:“虎父無犬子,丞相,恭喜你呀!”

秦昭王馬上接口道:“是呀,張若治水有功,寡人定要重重賞他。司馬上將軍,你薦舉張若,也是大功一件呀!”

張祿忙躬身行禮,道:“小兒張若得遇司馬上將軍,實爲大幸。他能專心治蜀,爲國出力,蒙大王賞識,臣心稍安也。”

司馬錯道:“丞相過謙。張若聰明機巧,智慧超羣,非同一般哪。”

秦昭王便大聲道:“是呀,張若治蜀,並未急功近利,而是思兵亂之根源,想百姓之所想,以治水爲發端,目標長遠,實爲難得之治國人才。等他治蜀成功,寡人定當召他回朝,輔佐國政!”

張祿謝了王恩回到家中,心頭喜悅,便叫下人準備了酒菜,和夫人對斟對飲起來。張夫人聽說若兒治水有功,又得大王誇獎,心中也是大喜,便略帶得意地說道:“我不是早就過,若兒並非凡夫俗子,終能成就大業。你卻不信,總是責怪於他。如今,他在蜀郡立了大功,看你還有何話可說!”

張祿將兩人杯中之酒斟滿,說道:“爲夫錯了。看若兒以往所爲,每每讓爲夫心寒。想不到司馬上將軍略加調教,便脫胎換骨,功成名就。來,夫人,爲夫敬你一杯,以表謝意。”

張夫人嫣然一笑,拿起酒杯與張祿輕輕一碰,仰頭喝了,再又說道:“夫君,那向魏國公主提親一事……”

張祿便答道:“待我再去求見太后,請她應允。”

第二日張祿便又往王宮求見太后,重奏了提親一事,宣太后只淡淡答了一句:“你不提起我倒忘了,此事我已與魏萱說起。”

張祿偷眼看去,見宣太后臉上毫無表情,看不出個喜怒,便只能又問道:“不知公主如何作答?”

宣太后道:“最初她並不願意,無論如何她總是魏國公主,下嫁丞相之家,確也有些門戶不對。但……”張祿屏氣凝神,就聽宣太后又說道,“經本後多方說合,她總算答應了。”

張祿大喜,有些不敢相信,忙又追問一句,“真的?公主答應了?”

宣太后道:“此事全憑老身做主,你可去準備大典了。”

張祿歡喜地行禮而去,穰侯魏冉卻從後面繞了出來,一臉怨氣地說道:“姐姐,那張祿依仗稷兒專寵,多次與你我做對,實乃心腹大患呀。你卻對他如此寬厚,是何道理?”

宣太后一笑,說道:“弟弟,你有所不知。張祿與司馬錯等人互爲狼狽,根基已穩,氣候漸成。若繼續用強,非但無法將其撼動,反會惹火燒身。莫如示之以情,誘之以利,以爲我用啊。”

魏冉沉思片刻,方道:“嗯,也有道理。那魏國公主當真答應嫁與張若了?”

宣太后冷冷一笑,“我還沒向她提起。這事還由得了她?”

自從畢鷹隨軍走後,魏萱每日在宮中自是茶飯不香,夜裡又常去到院中,捧着那隻木鳶和玉簪癡癡呆坐。後來司馬錯大軍返回咸陽,許多工匠也陸續被調回宮中繼續做工。魏萱聞聽大喜,日日叫翠兒前去打聽,看畢鷹是否歸來。但世事總不如人願,希望一天天就渺茫了,一日翠兒回來告訴魏萱說,聽有的工匠說,畢鷹好像被留在蜀郡了,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魏萱一聽如遭雷擊,半天才痛哭出聲,此後又是數日水米不進。虧了翠兒苦苦相勸,跟她講也許畢鷹哪天就回來了,萬一她要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結果兩人不能相守,豈不叫老天都抱憾?這才說得魏萱勉強進食。但每日還是鬱鬱寡歡,翠兒也無法勸解。

更未想到的是,左等右等,沒等來畢鷹的歸期,卻等來了一紙婚約。宣太后語氣堅決,根本不理會魏萱的苦苦請求,執意傳下旨來,將她下嫁於丞相之子張若。魏萱欲哭無淚,夜夜不眠,幾次都想幹脆尋死,幸被翠兒死死攔住了。

這日宣太后又過來魏萱宮中,一進來就見魏萱頭髮零亂,衣衫不整地坐在牀頭,手裡正拿着個東西擺弄。看到宣太后進來,魏萱忙起身行禮,喚了聲“母后”。

宣太后說道:“怎麼又在哭泣?”

魏萱又哀求道:“母后,求求你了,你還是讓我留在宮中陪你吧。”

宣太后不悅地說道:“不許再說此話。我來問問,你都要些什麼嫁妝啊?”

魏萱悽然道:“我什麼都不要!”

“傻孩子,過來,坐下。”宣太后耐着性子,拉魏萱過來坐下,卻一眼看見她手中栩栩如生的木鳶,不由略感好奇,接過來擺弄了兩下,只見這木鳶不單雙翅可以擺動,連兩個眼睛也靈活異常,可以轉動自如,不由連聲稱讚,“哦,何人有如此靈巧之手?竟然如同活物一般。”

魏萱見宣太后喜歡,心中又生出一絲希望,忙說道:“母后,這是王宮裡的一個工師做的。”

宣太后疑道:“工師?你怎會認識工師?他又爲何將這等精巧之物送你?”

魏萱一愣,忙解釋道:“他……哦,母后,你還記不記得宮中謀叛那天夜裡,有個人救了我們?”

“你是說,這就是那個……”

“對,就是那個工師!我去感謝他,看到這個木鳶,就向他要了來玩耍。母后,他還會做許多好玩的物品,若是讓他一一做出來,母后在宮中就不會寂寞了。”

宣太后笑道:“嗯,這倒是個好主意。你速速將他喚來,我要見見這個手巧的工師,我也得謝謝他的相救之恩。”

魏萱道:“母后,他不在宮中……”

宣太后奇道:“你不是說他是宮中的工師麼,爲何又……”

“他本來是在宮中,後來隨司馬上將軍去了蜀郡,至今未回。母后不妨將他從蜀郡召回,留在宮中專做這些機巧的玩物。”

宣太后點點頭,道:“好吧,那就將他召回來。對了,他叫什麼名字啊?”

“畢鷹。”

宣太后一驚,急切地追問道:“你說他叫什麼?”

魏萱不明白太后爲何如此反應,又說了一遍,宣太后兩眼直盯着魏萱,大聲道:“你說他叫畢鷹?”

魏萱只好又答道:“是,是叫做畢鷹。”

宣太后立起身來,在房中來回快步踱着,臉上的表情忽喜忽憂,急劇變化。魏萱十分不解,怯怯地問道:“母后,你……”

宣太后強自鎮靜下來,對魏萱說道:“這玩物暫且讓我玩耍幾日。”

魏萱心中雖十分不捨,也只能說道:“母后喜歡,儘管拿去。母后,是否要將畢鷹從蜀郡喚回?”

“日後再說吧,我累了,先回宮了。”說完拿着木鳶便急步走了,剩下一個魏萱怔在那裡,心中好不納悶。

一走出房門,宣太后的眼淚就滾落了下來,口中唸叨着,“畢鷹,稷兒,孃的兒啊……”一路快步回了自己宮中。又召來穰侯魏冉,將畢鷹一事說了。魏冉也是大吃一驚,道:“你是說,工師畢鷹就是……就是稷兒?”

宣太后紅着眼睛,輕聲道:“弟弟小聲些。當年,奶孃畢氏那對孿生兄弟,一個叫畢駿,一個叫畢鷹。畢鷹哭鬧不止,畢駿安靜聽話,她就用畢駿換了稷兒。不管他是不是我們的稷兒,也應將他喚回查問一番。就算他不是稷兒,也一定知道稷兒的下落。”

魏冉便道:“嗯,此事好辦!待我派人將他帶回便是。”

“弟弟不可,此事萬萬不可驚動他人,”宣太后舉起那個木鳶。又道,“只需讓大王將他喚回,說是讓他回宮做些機巧的玩物。如此神鬼不知,豈不是好?”

魏冉重重一點頭,道:“嗯,姐姐所言極是!”

3

秦昭王的嘉獎令送到成都城,衆官員紛紛向張若道賀,張若便在郡守府大擺酒席,宴請蜀郡大小官員。畢鷹藉機進言,道泯水已然治好,便容畢鷹返回咸陽吧。張若自是不允,又着令畢鷹即日起督工興建郡守府。

畢鷹無奈,第二日便與張若一道去工地視察。看着眼前已經備好的各種木料,畢鷹忽然有了個想法,便對張若說道:“興建郡守府如此宏大規模,這些木料依在下看來,還遠遠不夠,相差甚多。”

張若奇道:“哦,怎麼說?”

畢鷹便道:“在下欲親自前往山中尋訪上好木料。”

張若滿腹狐疑地盯着畢鷹,說道:“畢鷹,你……該不會就此逃走吧?”

畢鷹早已成竹在胸,侃侃言道:“在下豈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秦國強大,就算逃往他國,也無人敢收留在下這個有罪之人啊!”

張若得意地一笑,“嗯,你終於明白事理了。”

畢鷹假意說道:“全靠大人點撥。”

張若更得意了,說道:“好,本守即刻派人,陪同你尋選木料。”

畢鷹行了一禮,笑着說道:“那多謝大人了。”

畢鷹帶着幾個兵士隨同,一起鑽進了深山之中。直到十多天後,畢鷹方纔回來,見到莊古布順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猜我去了哪裡?”

兩人自是不知,畢鷹笑着說道:“我又去了崖邊寨!”

原來畢鷹還一直掛念着夏侯水等人,便想出了這個主意,借進山尋找木料爲名,順便又回去了一趟崖邊寨。果然夏侯水等人那日逃走之後,就順利回到了寨子,畢鷹心裡一塊石頭纔算落了地。

聽畢鷹大致講完,莊古才問道:“那你可曾找到上好的木料?”

畢鷹一笑,“我豈能爲了張若再去禍害山林?我還怕山神將我捉去呢!”

莊古道:“那你如何交差?”

畢鷹笑着道:“我找了一些劣等木料,卻以上等木料講好了價錢。這些錢與其浪費在郡守府,莫如讓蜀民過幾天好日子。”

莊古也笑了起來,道:“哈哈,我就知道你當初去尋訪木料,就已做好了盤算!”

布順卻急着問道:“哎哎,我鑄的那些釜他們還在用嗎?”

畢鷹笑着道:“自然還在用着。”

莊古便也問道:“那阿麻老爹好嗎?夏侯兄弟和二郎都還好嗎?”

畢鷹道:“很好,他們都很好,他們也沒有忘記我們,特別是二郎,我一回去就抱住我不放,一點也不怕我了。”

布順又嚷嚷着,“哎,這些日子我撿了許多銅,下一次你一定帶我回去,我再給他們鑄釜。”

畢鷹苦笑道:“下一次?下一次還不知何時呢。”

莊古卻猛地驚道:“哎,張若不是派了兵士隨你一同去的嗎?那些兵士也去了羌寨?”

畢鷹道:“那些兵士都是好人,他們也是窮苦人家的子弟,水淹餘州時,他們看到百姓的慘狀也都於心不忍。張若動用軍餉修造郡守府,已在軍中引發不滿,就連郡尉大人也頗有微詞。我們走這一路,所到之處災像叢生,餓殍遍野,他們幾個都哭了。”

莊古卻連連嘆氣道:“你呀,你也太相信人了!”

畢鷹笑笑還要反駁,就聽咣噹一聲,院門已被人踢開,一羣衙役們凶神惡煞一般闖了進來,手中戈戟對準了畢鷹。畢鷹不解地說道:“你們……”

一名衙役站出來走到畢鷹面前,冷笑了兩聲。畢鷹大吃一驚,手指着他說道:“你……秦正……原來你是郡守府的……”

那叫秦正的衙役冷笑着道:“夷叢裡大人早就知道你不安好心,特意讓我扮作兵士與你同行。畢鷹,你私通羌民,陰謀造反,證據確鑿,還不快快認罪?!”

畢鷹和莊古布順對望了一眼,三人眼中都是一樣的絕望。

那秦正將畢鷹送去了大牢,便隨同夷叢裡一起來郡守府面見張若。張若睡意正酣,被二人吵醒,頗有些不悅,一邊繫着衣帶一邊來到大廳,聽了夷叢裡的稟報後,這才吃了一驚,睡意全消,“什麼?李冰……他……再次私通叛匪?”

夷叢裡答道:“正是。”

張若又瞥了他一眼,“是你派他暗中跟隨畢鷹?”

“是。在下一直對畢鷹放心不下,故而……”

“本守不是告誡過你,不得代替本守發號施令嗎?”

夷叢裡忙解釋道:“在下是替大人分憂啊。大人胸懷壯志,豈能久困於這小小的蜀郡?但若想回到咸陽,進入王宮,就不能有絲毫差池。畢鷹幾次三番勾結叛匪,要是傳到大王耳中,只怕大人的性命也將……”

說着又悄悄去捅了捅秦正,秦正會意,忙接口道:“郡守大人,畢鷹與叛匪相商,由叛匪刺殺大人,他則暗中返回咸陽,在司馬上將軍面前誣告大人,雙管齊下,置大人於死地呀!”

張若一聽這話,氣衝頭頂,大聲喝道:“果有此事?”

秦正答道:“確有此事,小的親耳聽到的!”

張若便恨恨地喝道:“既是如此,畢鷹再不可留!”

第二日張若的裁決下來了,要在午時將畢鷹當街問斬!看着時辰將至,張若領着人來到大牢門前,看着囚車緩緩出來,上前去卻對畢鷹假惺惺地說道:“畢鷹,本守待你不薄啊,對你如此信任,你卻不將本守放在眼裡,你……你本是有罪之人,不思悔改,反而繼續私通叛民,密謀造反。就算本守還想救你,卻也是無能爲力啊!”

畢鷹冷笑道:“那就依你之意,斬了吧!”

張若又道:“好,本守對你也已做到仁至義盡,問心無愧了!”

畢鷹不屑地看着他,冷冷說道:“哼,你還有心嗎?”

張若便氣急敗壞地喊道:“快快,將這叛賊押往刑場,午時問斬!”

正說着,街道上一陣塵土飛揚,幾輛馬車轉瞬就停到了面前。張若還在詫異,夷叢裡已先跑了過來,苦着一張臉喊道:“大人大人,咸陽來了一位欽差醜大夫,他說……他說……”

沒等他說完,馬車上已下來了一位錦衣華服的官員,三角眼掃帚眉,一張臉白得好像不見天日。張若哪還顧得上聽他羅嗦,忙幾步小跑過去躬身行禮,說道:“在下蜀郡郡守張若參見欽差大人,不知大人前來,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那欽差大人大模大樣往那一立,斜眼看了張若一眼,舉起手中的一卷羊皮紙,高聲說道:“秦王御旨到!蜀郡郡守張若聽旨!”

張若連忙跪倒,在場衆人也忙跟着跪倒,張若應道:“臣張若恭迎御旨。”

醜大夫展開羊皮紙念道:“承太后御意,着蜀郡郡守張若速尋工師畢鷹,令其即刻啓程回返王宮,另有所用!張若,接旨!”

張若聽完呆若木雞,跪在地上好半晌回不過神來,一旁夷叢裡忙小聲提醒道:“大人,快接旨啊。”

張若這才省過神來,慌忙起身接過御旨,一邊說道:“臣張若接旨。”

那邊畢鷹在囚車裡聽到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一時也有些摸不着頭腦。欽差大人醜大夫又說道:“張若,大王旨意你可聽清?”

張若忙答道:“聽清了,聽清了。”

“那就請速將畢鷹召來!”

張若臉上苦笑着,擡起手哆哆嗦嗦地朝着囚車一指,艱澀地說道:“啓稟大人,畢鷹他……他就……就在這兒!”

張若將欽差大人接回了郡守府,畢鷹也當然不敢再斬,先關回了大牢裡,小心伺候。這晚張若在郡守府設了酒宴爲醜大夫洗塵,席間醜大夫自然也問道畢鷹所犯何罪,竟致問斬?張若忙把那份畢鷹簽過字的認罪狀拿了出來,請醜大夫過目,然後訴苦道:“大人請看,畢鷹他勾結叛民,充當奸細,密謀造反,還私販官鹽,毆打兵士,各項罪過證據確鑿,他本人也供認不諱。大人,下官可是依照秦律秉公執法呀!”

那醜大夫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然後輕蔑地瞥了張若一眼,說道:“張大人,依在下看來,太后這次傳召畢鷹入宮,大概不會是什麼壞事。若是太后說他無罪,你這一紙罪狀又何用之有呢?”

張若聞言汗如雨下,忙把醜大夫的酒斟滿,諂笑道:“是,是,還得請大人在太后面前美言纔是。”

醜大夫道:“在下美言千句,只怕也比不過畢鷹在太后面前抵毀一句呀!”

張若已面如土色,顫聲說道:“那……下官該如何是好?”

醜大夫眼珠一轉,緩緩說道:“爲今之計,恐怕除了好生安撫,倒也別無他途。”

張若一愣,又重複了一句,“好生安撫?”

畢鷹二次

回到大牢之中,自己也搞不明白今天這是怎麼回事,自己和太后素未謀面,怎麼會想到召自己入宮?莫不是扣兒在太后面前請求的,還是太后得知了那日相救之事?正胡思亂想着,夷叢裡來到大牢之中,說是奉郡守大人之命,帶畢鷹去郡守府商談要事。畢鷹又是詫異,也只得隨去。

來到郡守府內,張若早備下了酒肉等待。畢鷹一進來,張若便起身迎接,訕笑着道:“畢鷹,哦不,治水官大人,畢大人,請。”

畢鷹冷笑道:“在下乃是已死之人。不知張大人請死人喝酒,是何用意呀?”

張若忙道:“畢大人真會開玩笑。你我此前多有誤會,還望畢大人海涵。”

畢鷹盯着他大聲道:“海涵?張大人才真會開玩笑。若是反過來,我將你殺頭斬首,然後請你海涵,你能答應嗎?”

“這……”張若一時無言以對,好半天才又說道,“畢大人,張若向你陪罪。懇請你看在你我多年同窗的情份上,不不,請你看在我們張家……我們範家收留你母子,我爹讓你念書的情份上,原諒了張若吧。”說完衝着畢鷹一躬到底,半天也不起來。

畢鷹久久注視着他,臉上時而痛恨時而厭惡時而可憐,最終還是輕輕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張若,如果不是念及範大人和範夫人的情份,如果不是我娘臨終有言在先,我真想替蜀民除去你這個禍害!”

張若這才直起身來,說道:“是,是。畢大人大人不計小人過,大仁大義,張若銘記於心。來,容下官敬畢大人一杯。”說着斟滿一杯酒遞給畢鷹。

畢鷹卻並不接杯,而是雙目炯炯有神地望着張若說道:“張若,你如果真想要我原諒,還有幾個條件。”

張若忙道:“畢大人請講。”

“第一,停止修造郡守府,將錢糧用於賑濟災民。”

張若猶豫了一下,道:“這……好,下官答應。”

“繼續整修蜀郡江河,造福百姓。”

“嗯,此事下官已有安排。”

“第三,速與慕騫等蜀軍舊部聯絡,將其收編,以免戰亂再起。”

“這……”張若面露難色,“這個下官可不敢擅自做主,那慕騫乃叛軍首領。司馬上將軍有令,對叛軍決不姑息。”

畢鷹聽他說得也有理,便道:“那好,待我回到咸陽,親自向司馬上將軍說明利害便是。”

張若眉頭就皺了起來,但心中立刻也有了主意,便點點頭道:“如果畢大人果真能夠說服上將軍,下官樂觀其成。”

畢鷹又道:“最後一條,要莊古和布順隨我一起回咸陽。還有,臨走之前,我要去羌寨與鄉親們道別。”

“這個畢大人請便。”

畢鷹看他答應得如此痛快,心中反而有些不敢相信,“張大人這次就不怕我私通叛民了?”

張若諂笑道:“畢大人是否私通叛民,要由太后說了算。畢大人,此次回宮,還請大人在太后面前替下官遮掩一些。”

畢鷹鄙夷地看着他,道:“這纔是郡守大人這頓酒的真正用意吧?”

張若也不羞愧,仍然涎着臉道:“畢大人,你所提條件,下官已全部答應,也請大人說話算數,原諒下官纔是啊。”

畢鷹別過臉去不再看他,朗聲道:“好,我答應你,在太后面前不提及你的所作所爲。”

張若聞言喜上眉梢,忙又行禮道:“多謝畢大人!”

“且慢,”畢鷹又道,“但在一個人的面前,在下卻不敢不說。”

“誰?”

畢鷹道:“張祿丞相!”

張若一愣,不明白畢鷹此話何意,畢鷹卻拱手行了一禮,朗聲說道:“郡守大人,在下告辭了!”說完轉身去了。

張若望着他的背影,臉上早變成了咬牙切齒的表情,又揮揮手將秦正召來,將一封家書和畢鷹畫押的那份認罪狀一併交在他手裡,說道:“你即刻啓程,趕在畢鷹之前回到咸陽。務必將這些親自交到我娘手上。”

秦正點頭稱是,張若又取出一些錢幣遞了過去,說道:“此事關乎你我的性命,非同小可,不可讓外人知曉,更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秦正道了聲“小的明白”,便轉身去了。張若一直看着他飛身上馬,這纔將房門關上,重重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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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邊寨的寨門前,夏侯水和許多羌民一起聚集在這裡,焦急地向遠處望去。就聽一個羌民突然喊道:“來了!他們來了!”衆羌民都抖擻精神望了過去,果見畢鷹、莊師和布順三人身背背兜,沿着山路走了過來。

三人自然也想不到羌民們會傾寨迎接,一時也有些納悶兒,畢鷹問道:“夏侯兄弟,你們……你們如何知道我們……”

夏侯水笑着答道:“是餘州那個傻縣令派人告訴我們的。聽說秦王下了御旨,太后點名傳你回宮,要當大官了!”

畢鷹苦笑着道:“不是啊,是福是禍還未可知呢。”

布順早在人羣中發現了二郎,便衝他做了個鬼臉,喊道:“哎,二郎,快看我是誰?”

二郎跑了過來,布順蹲下身來伸出雙手,作勢欲抱,但二郎卻並未理他,徑直跑過他身邊,直跑到畢鷹面前停下,將一串芭蕉遞在了畢鷹手上。

布順一臉醋意地惱道:“嘿!小小年紀竟如此勢利!畢鷹回王宮還不知道是好事壞事呢!”

這時那位羌民老婦人走上前來,對布順說道:“哎,姓布的釜師,我的銅還是不夠哎。”

布順就又樂了,把背上的布兜放下,從中取出一隻釜來,遞在老婦人手裡,“大媽,我已經給你鑄好啦!”

衆人見狀紛紛圍上,布順將帶來的銅釜一一分發給衆羌民們,幾個婦女就高聲喊叫着,“哎喲喂,姓布的釜師,你硬是個大好人啊!”

那邊莊古對夏侯水問道:“夏侯兄弟,阿麻老爹還好吧?”

夏侯水卻眼圈一紅,低聲說道:“外公他……他死了!”

原來那日阿麻老爹和幾個老人一同下山去撈河柴,不巧正碰上一隊秦兵。那秦兵們也不容分說,硬指阿麻老爹是叛民首領就要抓捕,老爹不服氣頂撞了幾句,便被當場打死了……後來聽逃回來的老人們說,帶頭的正是那日和畢鷹一起來過的一名秦兵……

幾人圍坐在阿麻老爹家的火塘前,聽夏侯水緩緩講着。聽到這裡,畢鷹已淚流滿面,知道那秦兵必是秦正無疑,悲聲說道:“都怪我,是我害死了老爹,都怪我過於輕信他人!”

莊古在一旁嘆了口氣,對夏侯水說道:“唉,他自己也因此差一點把命丟掉!”

布順也嚷道:“是啊,幸好大王的御旨來得及時,要不然他已在黃泉路上了!”

夏侯水看着畢鷹痛苦的樣子,心中不忍,便扯開話題,說道:“那這次回來,你們又是不能久留了?”

畢鷹抹了把眼淚,說道:“是,咸陽來的欽差還在郡守府等着我們回去。”說着,起身打開蒙在背兜上的苫布,只見裡面裝的都是糧食,畢鷹又從懷中取出一些錢幣遞在夏侯水手裡,“這些都是張若送的,我就收下了,與其浪費在他手裡,還不如讓鄉親們過些好日子……”

又說了陣子話,看着天色漸晚,畢鷹三人便告別辭行,夏侯水和二郎一路相送,剛走到寨門口,就聽後面那老婦人的聲音喊道:“喂,姓布的釜師,等一下!”

幾人停下腳步,那老婦人跑到布順面前,將一個芭蕉包塞在他懷裡,說着:“這個帶到路上吃!”

布順詫異地打開來,就見裡面是芭蕉葉包的一個個餈粑,不由驚喜地喊道:“餈粑?我最喜歡吃這個!”

話音未落,又有許多羌民紛紛趕來,將雞蛋、飯糰、野味、獸皮等一衆物品都沒頭沒腦地塞在三人手中,弄得三人手忙腳亂,一時都捧不住了。畢鷹眼望着衆人,激動地說不出話來,只有連連躬身行禮,莊古和布順也都是黯然神傷。

道別了鄉親們,夏侯水和二郎一直把畢鷹三人送到山下,二郎仍緊緊抓着畢鷹的衣襟,不肯鬆手。幾人無奈,又一起走了一程,來到一個村口,二郎仍是不肯鬆手,畢鷹說道:“二郎,前面有秦兵,你們不能再前行了。”

二郎低着頭,淚水從臉上滾落下來,畢鷹心中憐惜,替他擦着眼淚,說道:“二郎,畢鷹叔叔一定再來看你。你也可以跟夏侯叔叔到咸陽去看我們啊。”

二郎輕輕搖頭,仍不說話。布順就嚷道:“要我說啊,二郎,你乾脆跟我們回咸陽吧!”

夏侯水瞪了他一眼,道:“那如何能行?二郎,放手吧,跟叔叔回去。”

二郎卻甩開夏侯水的手,另一隻手伸出去緊緊拉住了布順。布順也一愣,“二郎,你是真想跟我們回咸陽?”

二郎不說話,只點點頭。夏侯水皺着眉道:“那可不行。從這裡去咸陽很遠很遠,你路上走不動的!二郎乖啊,快把手放開吧。”

畢鷹見二郎真是捨不得自己三人,自己心中也確實憐惜這個孩子,便對夏侯水說道:“既是這樣,不如就讓他跟我們走吧。”

夏侯水急道:“不行不行,他這樣小,你們如何能照看。”

莊古也去撫撫二郎的頭,說道:“我們一起照看他,想來也無妨。”

布順咧着大嘴笑起來,“對對對,我們三個都是他的爹。大爹,二爹,我是三爹。二郎,好不好啊?”

二郎連連點頭,面上也露出一絲喜色。夏侯水見到孩子這樣,心中也猶豫了,畢鷹又道:“阿麻老爹不在了,你一個人照看他也多有不便。他這個年紀也應該送到書館唸書認字了,就讓他隨我們去吧。”

夏侯水蹲下來,不捨地拉着二郎說道:“二郎,你果真想去咸陽?”

二郎點點頭,眼望着他,一雙眼眸漆黑明亮。夏侯水就覺得自己眼中也溼潤了,哽咽地說道:“二郎,那你可要聽你大爹二爹三爹的話,二郎,你莫要忘了你的夏侯叔叔!”

城陽城的街道上人來車往,穿流如梭,幾輛馬車突然卷着塵土飛馳而過,街上行人紛紛退到一旁。畢鷹幾人便坐在這馬車之上,後面幾輛馬車裡裝滿了張若送與醜大夫的蜀錦蜀米,金銀財物,更有一輛車上坐滿了一隊儺戲戲奴,那是張若託醜大夫獻給大王和太后的厚禮。

車裡莊古對畢鷹說道:“畢鷹,讓二郎先去我家住下吧。你到宮中見過太后,再去我家即可。”畢鷹點點頭,莊古關切地望着他,又道,“畢鷹,見到太后,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都要讓我們知道。”

畢鷹眼望着他,鄭重地點了下頭。

幾人分開之後,畢鷹自隨着醜大夫來到王宮覲見太后。宣太后得到消息,一早便坐在這裡心神不寧地等候,見畢鷹進來跪在面前,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忙吩咐畢鷹起身,又揮揮手叫醜大夫去了。畢鷹起身肅立一旁,宣太后拿眼盯着他仔細打量,看得畢鷹心中惶恐,宣太后這才說道:“畢鷹,你可知道爲何將你從蜀郡召回咸陽嗎?”

畢鷹說道:“回太后,小民不知。”

宣太后從一旁拿起那隻木鳶,道:“這可是你做的?”

畢鷹看到木鳶不由一怔,這些日子心中的疑惑也算有了答案,便跪倒在地說道:“小民該死!小民有罪!”

宣太后道:“你何罪之有啊?”

“小民壞了宮中的規矩,不該將此玩物送予公主。”

宣太后笑着說道:“呵呵,這件玩物很是精巧,送予公主有何不可?起來吧,恕你無罪。”

畢鷹這才起身,只聽宣太后又說道:“畢鷹,本後想將你留在宮中,專門製作這類的玩物,不知可否?”

畢鷹心中一喜,忙道:“謝太后。太后若是喜歡,小民求之不得。”

宣太后又道:“很好。要留在宮中,須將你的來歷講個清楚。”

畢鷹便說道:“是,太后。小民乃秦國咸陽人,自幼隨母親前往魏國,在那裡……”

宣太后突然激動起來,大聲說道:“魏國?你是說你們……你們去了魏國?”

畢鷹一愣,不知太后爲何如此激動,忙答道:“是,是去了魏國,太后。”

宣太后穩住心神,儘量平緩地說道:“哦,你接着講吧。”

畢鷹又講道:“是。小民的父親死在魏國,此後便與母親沿街乞討,相依爲命。後來……”

宣太后再次插話道:“你們……你們沿街乞討?”

畢鷹詫異地望向宣太后,卻發現太后眼中已有點點熱淚,不覺心中更震驚,忙又向下說去,“是,我和母親沿街乞討,後來幸遇一個好心的老師將小民母子接到家中,還讓小民在他所開設的書館唸書識字。”

宣太后驚喜道:“如此說來你也識字?”

畢鷹道了聲是,宣太后便長嘆了口氣,幽幽說道:“真是個好心的老師……哦,你接着講。”

“再後來,母親過世,小民便回到了秦國。”

宣太后急道:“怎麼,你母親也……過世了?”畢鷹點點頭,宣太后又急着追問道:“那……那你家中還有何人?有無兄弟姐妹?”

“聽母親說,小民還有一個弟弟……”

宣太后忙問道:“他在哪裡?”

卻聽畢鷹沉聲答道:“回太后,他死了。”

宣太后一驚,大聲道:“什麼?他……他死了?如何死的?”

“聽母親說,他是急病而死的。小民那時年幼,只隱約記得將他埋於路邊……”畢鷹正說着,卻見太后已搖搖晃晃,就要坐不住了,忙大驚道:“太后,太后,你可是病了?”

宣太后強撐着擺擺手,又抹了把臉,強作鎮靜道:“我……我再問你,你母親有何遺物交付於你麼?”

“小民家貧,母親並未留下太多東西,只有幾件遺物,這便是其中之一。”畢鷹說着,將一直掛在脖子裡的長命鎖掏了出來。

宣太后定睛一看,可不正是自己稷兒的長命鎖!驀地站起身來,哆哆嗦嗦伸出雙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情形可怖,畢鷹頓時大驚,忙喊道:“太后,你果真病了!來人哪,快來人哪!”

魏萱本來喊了翠兒陪着一同去屋外走走散心,剛走出房門,就見太后身邊的宮女匆匆忙忙從身旁跑過,魏萱心中奇怪,便問了一句,“這是怎了,跑得這樣心急火燎的?”

那宮女也不回頭,只顧着一路小跑,口中回了一句,“小的去喊御醫,太后……太后她舊病又犯了!”

魏萱忙撇下翠兒,急步向太后房中趕來。將至門口,就遠遠見一男子正在門前徘徊猶豫,魏萱剛要上前質問,就看見那轉過來的一張臉,立時驚得呆若木雞,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那會太后突然發病,畢鷹慌得不知所措,幾名宮女就急忙上前扶着太后去躺下了,又有人趕着去喊御醫,一時亂作一團,再無人顧得上理會畢鷹。畢鷹便退到門外,又不敢就走,只能如一隻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遊走,心中全是一片混亂,既想不清太后爲何關心自己家事,也不明白太后爲何幾次激動異常。正胡思亂想着,就見一雙纖纖玉足停在身前,擡頭去看,一張夢中見過無數次的俏面就近在眼前,雙眉微顰,兩眼噙淚,花枝微顫,我見猶憐,畢鷹怔怔看着,輕聲說道:“扣兒,我回來了,你……你還好麼?”

魏萱想說扣兒不好,想說扣兒夜夜難眠,一坐天亮,想說太后指定婚約,扣兒幾次尋死,險些就再見不到畢鷹哥哥,話到嘴邊卻全溜走了,只顫聲說着,“我……扣兒……扣兒很好,畢鷹哥哥,你去了這麼久,受苦了麼?”

水淹餘州,羌寨遇險,治理泯水,又險些被當街問斬,一幕幕往事在畢鷹腦中浮現,但現在能再見到扣兒秀麗的面容,能再活生生立在扣兒面前,那些千辛萬苦,九死一生,都彷彿變成了恍然一夢。畢鷹不知不覺也流下淚來,哽咽地說道:“我……我……不苦,我很好……”

兩人默默對視着,都不再說話,那些過去的艱辛折磨並不急於訴說,重要的是兩人又能面對面站在一起。

一陣腳步聲響起,宮女領着御醫匆忙趕了過來,畢鷹和魏萱忙走開兩步,急急擦去臉上的淚水。那宮女走到門前,見畢鷹還在這裡未走,便喝斥道:“你怎麼還在這?先退下吧,有事自然還會叫你。”

魏萱也不敢耽擱,只能隨着宮女和御醫向房內走去,但心中難捨畢鷹,進了房門還是回過頭來。畢鷹忙輕聲說道:“太后已讓我留在宮中了,專門做些木工玩物。”

魏萱眼睛一亮,笑容立刻浮現在臉上,整個人也精神了,朝畢鷹點點頭,便輕快地向房內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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