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進密室,窒息的疼痛便從每一個毛孔鑽進體內。米拉一遍一遍地做着深長的呼吸,以此來減緩身體的疼痛。就像她以前剛開始學瑜伽那樣,用每一次呼吸的長度去丈量疼痛,然後,慢慢習慣它,克服它。
迷宮般的長廊以及堆滿書籍的書架,從地面一直延伸到頂尖,彷彿一座由隧道、樓梯、平臺和橋樑交纏回繞的蜂巢,築成一座幾何構造的、令人無法想象的龐大圖書館。(注:此段描寫摘自《風之影》,【西】卡洛斯•魯依斯•薩豐人民文學出版社)
米拉在書架前逡巡,一本一本地找着。
室內的光線漸漸弱了,畢竟是密室,稀薄的空氣讓米拉不住大口喘息,背靠書架,她有點頹廢:找到了,又怎麼樣呢?
她現在面臨的抉擇只是怎麼個死法而已。
在這千年古蹟中窒息而亡,還是死在庫洛洛的手中?或許後者更痛快一點,畢竟他應該是屬於專家級的,然而,於她而言,有什麼比死在書山之中更愜意呢?
所以,只能這樣了吧。
米拉靠着書架緩緩滑落,隨手抽出一本,閱讀起來:
(一)
時間,對於一個漫無目的的旅行者而言毫無意義。
我不知道上一次我和別人談話是多久以前的事,那時我的長髮約莫纔到肩膀,可現在,它已經長到腰際。
這一次,我遇見了古老的“索城”。說實話,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兒——到處是瀰漫着沉寂、凋敗的氣息的古老住宅,由於全都是木結構,三百多年的時光使它們看起來骯髒、腐朽又搖搖欲墜。石子地面卻很乾淨,沒有惱人的水窪;街邊的店鋪,簡陋低矮,擺放着一些精緻的手工藝品。
好吧,我必須在這兒補充乾糧和水。說到這個,我不得不提一下此刻我筆下的“簿子”,它是我所住旅店的娜塔莉大嬸送我的。我今早投宿的時候,一進門,便瞅見個大聲哭鬧的男孩,於是,我便給他唱了一首歌。果然,男孩兒停止了哭鬧,睜着烏溜溜的眼珠看我。旅店的老闆,娜塔莉大嬸一邊謝天謝地謝她那小祖宗,一邊招呼我,並送了我本“簿子”。
“小姑娘,可以用來寫寫你的旅行經歷。”
不錯的主意,哈,從今天起,我有了自己的“行者日記”。
(二)
今天發生了件特別的事。
早晨,陽光一射進木窗子,我便提着包包外出工作。街道很冷清,我有點沮喪:這樣肯定沒人願意聽我唱歌了,那樣我就賺不到錢,就沒法去找下一個城鎮。
我順着街道一直走,一直走,毫無目的,又像是受着某種指引,來到一座古宅前。那是間一看就讓人很不舒服的屋子,大門上斑斑鏽跡,高過頭頂的鐵柵欄破落不堪,院子裡雜草叢生。
肯定是沒人住的空屋子。我這麼想,可還是忍不住走了進去,當然,那些破柵欄攔不住我,沒有東西能阻攔一個旅行者的腳步。
吹掉門把上的蜘蛛網,我推開了門。
“嘎——”大門發出一陣奇異的響聲,我心下一驚,正遲疑着,忽然聽見了歌聲:
無涯的時間啊,
你將我遺落,
一個人,
在無數個夜晚,星光照不見我的悲傷。
荒蕪的時間啊,
你將我拋棄,
一個人,
在無數個冬天,白雪洗不淨我的冤屈。
……
歌聲直擊我的心臟,它爲什麼這樣痛?
“是誰?誰在那兒?”忍着淚水,我大喊,可回答我的卻是呼呼風聲。
我順着老舊的樓梯走上二樓,向着剛纔傳出歌聲的房間走去。出於禮貌,我還是敲了敲門,沒人應,於是我打算推門而入,就像剛纔進這個房子時一樣。
可是,門卻是鎖上的。有點氣餒,正當我想離開的時候,門內傳來了說話聲。
“是誰在外面?”
我鬆了口氣,果然是有人的,於是便答:“是我,嗯——我是路過的。”
“你又是誰?”那個聲音很溫和,很好聽。
“我叫卡洛兒,是一個旅行者。”
“你爲什麼來這兒?”
“我聽到了你的歌……很悲傷的歌。”
屋裡的人不說話了,我猜我肯定說錯話了,於是立馬提議:“不如我也唱一首吧。”
不等屋裡人的反應,我便獻上了我最喜歡的《畫眉》,它是那麼輕快的、歡樂的曲子,它定會趕走所有的陰霾。我唱啊唱,終於,我聽見了門內人的笑聲。
“謝謝,卡洛兒,你有着天籟般的嗓音。”
“真的?你喜歡嗎?”我也笑了:有人喜歡我的歌聲,有人因爲我的歌聲而快樂。
“我很喜歡……你明天還能來唱歌嗎?”
“當人可以,但你爲什麼不出來見見我呢?”
“我現在沒辦法出去,卡洛兒。”
“好吧,那我明天再來。”想到他的歌,我猜測他肯定有過悲痛的經歷,所以我不再問。
(三)
今天,我又去給狄曼斯唱歌了。
對了,他告訴我他叫狄曼斯,已經住在索城很久了,他說他也想像我一樣到處旅行,我告訴他旅行會吃很多苦,但還是講了很多有趣故事和見聞。他聽得很認真,並總會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他問我,既然“不知火”島的人們從來不吃熟食,爲什麼會發明“鹽”?
諸如此類,呵,他真是個有趣的人。我很後悔,怎麼那時沒想到寫旅行日記呢?這樣的話,我會有更多有趣的事和狄曼斯說。
……
……
(六)
時間很倉促,今晚得留時間收拾下行李,所以,我就挑重要的記吧。
今早起牀,我的心情很低落。
我要去向狄曼斯告別,告訴他我要離開了,因爲我已經在索城待了六天了,我從沒在一個地方待過這麼久。我給他唱《綠袖子》,這是我會的最後一首曲子,天哪,不敢置信,狄曼斯聽完了我所有的曲子。
“從沒有人和我說過這麼多的話,卡洛兒。”狄曼斯的聲音又點低低的,我猜他和我一樣,一樣捨不得。
“其實我也是,沒人會聽我說這麼多。”那時,一種奇異的感覺劃過了我的心尖,我抓不住,道不明,但我還是說了,“狄曼斯,你要和我一起嗎?”
很久很久,門內都沒有迴應。
“卡洛兒,我沒辦法離開這兒,除非……”
“除非什麼?”幻想着將來和狄曼斯一起旅行的場景,我那時的心跳跳得極快。
“除非有人替我守着這個屋子。”
我有點懵了,便問:“你爲什麼一定要守着這個屋子?”
“那是我的責任……傳說,在幾萬年前,衆天神將惡魔之子困在了索城,並施咒:他將飽受時間之苦,永遠無法回到人間。但同時,索城世世代代的人民都將貢獻一名‘看守人’,一生永不離開這間屋子。”
“他做了很多壞事,所以才被困起來?”我一邊驚訝於這離奇的傳說,一邊憂傷:如果狄曼斯真是“看守人”,那我們就不能在一起了。
“不,因爲他是惡魔的兒子。”
雖然對這個傳說很好奇,但我還是更關心狄曼斯,“你就是那個‘看守人’?”
“是的,從我懂事起就一直在這兒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只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等待。除了時間,我什麼都沒有。”
“狄曼斯——”哦,我想擁抱他,想撫摸他的臉,我多想告訴他:我們是如此相似。
“卡洛兒,我只要三天,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然後,我便再也沒有遺憾了。”
“那我要怎麼做才能幫到你?”
“天!卡洛兒,你真的願意幫我!?”
“當然,狄曼斯,我說當然。”
“你只要替我留在這兒,三天,三天後我們就換回來。”
“那要等到明天了,狄曼斯,我得回去收拾一下。”
(七)
我永遠無法忘記這一天,親眼見到狄曼斯的這一天!
我如約來到了這裡,按着狄曼斯所說的,割破了我的無名指,然後將血滴在鑰匙孔上,然後,天——門真的打開了。
他在站那兒,對我微笑。
黑色的眼眸深不見底,微微勾起的脣角藏匿了某種我不熟悉的情愫:許是世人常說的“溫柔”,又或者是比之更動人的東西。
那樣的神態,那樣的面容,我彷彿早就在遙遠的夢中熟識了一般,深刻,迷幻,卻又那樣鮮活無比。
看着他緩緩走近,我忽然覺得自己的生命從這一刻纔開始。
他乾燥溫暖的手,撫上我的臉頰,他美好的脣,印上了我的額頭。
“這三天裡,我需要做什麼嗎?”啊,我不敢相信,自己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他定會認爲我是個愣頭愣腦的傻姑娘了。
狄曼斯笑了笑,“不需要了,卡洛兒,你已經爲我做的夠多了。”
(八)
狄曼斯離開了,我卻度日如年。
可每每想起他,狄曼斯,在這個黑漆漆的房間裡待了這麼久,我的心又變得滿滿的。我睡着他的小鋪,聞着他留存的氣息,實在無聊的時候,我會唱歌給自己聽,或者乾脆閉上眼,在腦海中臨摹他的面容。
我多麼期待狄曼斯能來看看我,就像當初我給他唱歌、給他講故事一樣。不過,他第一次出這個屋子,肯定對什麼都感到新鮮好奇,眼睛都忙不過來了吧。
一天裡,這房子震動了好幾下,總不會是地震了吧?狄曼斯說,這屋子萬年不變的牢固,所以我倒是不擔心自己會被埋了。哎,這屋裡黑得什麼也看不到,估計我的字醜得不像話了,希望日後我能分辨得清。
(九)
在小黑屋的第二天。
一早,我就聽見了窗外麻雀的叫聲,我心下猜測:今天定會有好事發生。
果然,狄曼斯來看我了。
可是我卻聽出他有點不開心,於是我問:“狄曼斯,外面的世界不好嗎?你不高興了?”
“卡洛兒……你唱歌的時候,人們會朝你微笑,對嗎?”狄曼斯的聲音依舊那麼輕柔,像是暖暖的風拂過了心湖。
“嗯,大家快樂了,就會微笑。”
“但是卡洛兒,爲什麼除了你,就沒有人對我微笑?”
我聽着辛酸,一邊猜測狄曼斯在外面的遭遇,一邊安慰他:“怎麼會呢!?是不是別人都不認識你了?其實陌生人也不要緊,只要你先對着他們微笑就好了。”
“可他們都說,我讓他們害怕,說我的微笑不是出自內心,說我根本沒有心。”
“不——”我拍打着木門,企圖將狄曼斯從低落的情緒中拉出來,“他們都誤解你了,狄曼斯,你怎麼可能沒有心呢?”
“可如果我真的沒有呢……那把你的心給我,好不好?”
.
這倒像是誰的隨筆呢,米拉無聲地笑了笑,不去猜測故事中美麗的真真假假。
光線已經越來越暗,呼吸也越來越困難,她合上書,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閉上雙眼。
米拉,你爲誰而活?
就這樣死去,你會不會怨我?糟蹋了你的時間。
輕緩地吐納,米拉銘記活着的感覺,漸漸地,意識飄忽,先前的不適和疼痛也遠離了。
身體變得極輕極輕,她飄起來了,飄得很高很高,越過了書架,婆娑古老的壁畫,撫去吊燈上的積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