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這兩天的天氣似乎有些陰沉,天空總是灰濛濛的。由於快到春節的緣故,許多人家都貼上了春聯和福字,有的門口還掛了兩掛小鞭。
“糖炒栗子——剛出爐的糖炒栗子——”
“冰糖葫蘆——冰糖葫蘆——”
匆匆而過的人力車上坐着兩個打扮古怪的孩子。少年穿着古式衣裳,安安穩穩的坐在車上,叫人看不見面容;女孩梳着一頭圓圓的短髮,臉色紅撲撲的惹人喜愛,把半個身子探在車外,不停地左瞧右看,彷彿是見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杜鵑!”她身邊的少年忍無可忍的一把按住她,壓低聲音警告,“你給我安分點,別吸引太多注意。”
“我好幾年沒來北平了,覺得新鮮嘛。”杜鵑撅着嘴滿不在乎的繼續四處張望,那身格格不入的黑色斗篷引來了不少人的注意。
“明天我帶你出門再好好逛逛,行不行?”顧子規頭疼地敲着額頭,“行行好,我的小祖宗。”
也不知杜鵑聽沒聽到,因爲她忽然大叫一聲:“哥哥,我要吃糖葫蘆!”
“你給我消停點兒!”顧子規終於一聲怒吼,結束了杜鵑的無理取鬧。杜鵑委屈地眨巴眨巴眼睛,生氣的鼓着臉不再說話。
顧子規當然知道這只是一時的安寧而已。以杜鵑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怎麼可能這麼輕易服從他?
果不其然,一到顧家,杜鵑就撲進顧夫人懷裡又哭又鬧:“大姨——哥哥他欺負我——”
顧夫人一臉尷尬的斂了笑容,手足無措的安慰着杜鵑,一面詢問的望着顧子規。顧子規無奈的扶着眉頭笑笑:“我什麼時候……我怎麼欺負你了?”
“你就是欺負人!”杜鵑滿臉淚痕,萬分委屈的朝顧子規大喊,“大姨你說,我這麼長時間沒回北平,就在人力車上看看街景,哥哥就不讓;我可想念北平的糖葫蘆了,街上有賣的,我想買一串,哥哥也不讓,還兇巴巴的衝我大吼大叫。”
“我什麼時候朝你大吼大叫了?”顧子規一臉疲憊的可笑表情。
“你就是有就是有!”杜鵑不依不饒,“還有還有,我們本來應該在火車站坐小汽車,哥哥居然忍心讓我陪他坐人力車。”
“天地良心!”顧子規雙手抱着頭,“不是你說人力車好玩非得要坐,還在車站就開始大哭大鬧,我才陪着您老人家坐了一趟嗎?我還想坐小汽車呢!”
“老遠就聽到你們兄妹兩個。”文丹青繫着圍裙從廚房裡款款走出,臉上帶着一向溫文的笑容,“本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何必這樣吵來吵去?來,杜鵑,你看,你把伯母的衣服都弄髒了,我們罰你哥哥洗乾淨,就當是懲罰他,好不好?”文丹青擡起眼來,與哭笑不得的顧子規對視了一眼,拉過已經鬆手的杜鵑,“走,我帶你去洗把臉吧。”
直到文丹青帶着杜鵑上了樓,顧子規如蒙大赦,鬆了口氣。他走到沙發邊,坐在一臉不快的母親身邊,恢復了一貫的翩翩風度:“媽,杜鵑她……還小,不懂事,您別跟他計較。”
果然顧夫人眼睛一瞪,立馬開始向顧子規數落着:“都在上學啦,還小?你這個做哥哥的,就慣着她吧,早晚有一天得讓你慣壞嘍。你看看這孩子,修養沒修養禮貌沒禮貌,哪有一點大戶人家走出來的風度?你再看看丹青,按說家庭背景也不如咱們,連學習成績也沒有你好,可就是有個大家閨秀的樣子。唉,哪像這個杜鵑這麼瘋瘋癲癲,也不知道她是隨的誰。”
顧子規無奈的拉過母親的手:“媽,你又來了。”
“我又來什麼了?哦,難道我現在還沒個說話的份兒了?”顧夫人撇着嘴往沙發上一靠,“我老實跟你說,他們杜家的人我還真是一個都看不上。從杜鵑她那個嫁給英國人的太姥姥開始,顧家的血統全讓他們給毀了。小裡小氣,一個個兒的都是事兒精。”
“媽,”顧子規皺起眉頭,“您對杜鵑有意見也沒什麼,就別扯到她家裡人身上了。杜鵑還是個孩子,我這個做哥哥的當然要讓着她。”
“那要這麼說,你也還是個孩子。”顧夫人眼中含着對顧子規的擔憂,可是滿臉都寫着對他的驕傲,“你也才十六,比她大不了多少。我記得你像她那麼大的時候,就已經在這樣護着她慣着她了。”
“杜鵑是個魔法天才。”顧子規無力的辯護着。
“她是什麼天才她也得過日子。”顧夫人搖搖頭,“我看啊,等你畢業了也就差不多該成家了,杜鵑是女孩子,只怕要更早。可是你說就她這個樣子誰敢要她?啊?”
顧子規一時無言以對,只好拿幫廚作藉口搪塞過去,溜到廚房。文丹青把杜鵑安頓好,到廚房來幫忙的時候,顧子規正對着自己包出來的奇形怪狀的餃子發愁。
“這是你包的餃子?”文丹青一見,忍不住輕笑起來,從顧子規手中奪過麪皮和肉餡,“還是我來吧。你還是北方人呢,連餃子都沒有我這個南方人包得好。”
顧子規微笑着望着文丹青的側臉,忍不住伸出沾滿面粉的手爲她捋上一絲散落的碎髮:“真的,我都不知道有一天我要是沒了你可怎麼辦。”
文丹青羞紅了臉,不敢擡頭看他,只是低頭包餃子:“你可別想着,每回都留下什麼爛攤子讓我給你收拾。”
顧子規望着文丹青紅透了的鮮豔臉頰和垂下的長長睫毛,像是失了神。
正當二人情意綿綿間,一個黑色的身影忽然竄進來,嘴裡喊着什麼撲向了堆滿餃子的案板。
“小心啊杜鵑!”
顧子規只來得及喊這麼一句,就見杜鵑張牙舞爪的狠狠撞上去。案板被撞在一邊,包好的白胖餃子散落的到處都是,其中一個飛向空中,落在了滾燙的開水裡,濺起水花。三個人狼狽的躲閃,也少不得被熱水濺到,忍不住叫起來。
“哎呀!”文丹青格外吃痛的大叫。顧子規連忙緊張的湊過去查看,只見文丹青的右手手背上已經被燙得紅腫一片。
顧子規煞是心疼的吹了吹。文丹青疼得臉色蒼白,連忙把右手浸泡在一碗冰水裡。
顧子規嘆了口氣,回頭訓斥落了一身麪粉的杜鵑:“你怎麼總這樣急急忙忙慌慌張張的?這是廚房,你怎麼也這麼亂跑亂撞的?”
杜鵑也嚇得白了臉。要換了別人她也就罷了,可這回她燙的是自己喜歡的丹青姐姐:“對不起,對不起,丹青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文丹青攔住還要再說的顧子規,勉強笑笑:“算了,沒事,杜鵑,下次小心一點。子規,餃子,餃子……”
顧子規這纔想起地上散落的餃子。他撥開愣在原地的杜鵑,看看掉下來的餃子哪一個還有救,結果卻只是讓他老大不痛快的把放餃子的案板摔在一邊。杜鵑又是嚇得一跳,文丹青便也好言相勸:“已經灑了就算了,重新包吧。”
杜鵑知道自己闖了禍,眨着一雙委屈的眼睛:“哥哥……”
不料顧子規這回完全不領情:“你看看你捅的簍子!你丹青姐姐費心費力包了這麼多餃子,全讓你給灑了!這下好了,年夜飯我們都喝西北風吧!”
“哥哥你別生氣了。”杜鵑眨巴着眼睛,像是又要哭出來,一邊小心翼翼的撿着地上的餃子,“我幫你重新包……”
“你得了吧。”顧子規稍微平息了怒火,還是一臉不痛快的把杜鵑推出廚房,“可不敢讓你幫忙,你去陪你大姨說會兒話去吧。”
顧子規望着一片狼藉的廚房,疲憊的嘆了口氣。他把髒了的餃子收拾乾淨,趕緊重新擀皮和餡。“所幸只損失了一盤,我重新包的話應該還來得及吧……”
文丹青笑了出來:“來得及倒應該來得及,只怕你包的餃子下到鍋裡就成面片兒湯啦。”
“你都燙成那樣兒了,還笑我。”顧子規的眼中滿是溫柔。
“其實也還好。”文丹青說着,把右手從水中拿出來甩甩,左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冰藍色的小瓶,用牙拽開塞子,往傷口處撒了些粉末。她一面忍着疼痛倒吸着氣,一面向顧子規解釋:“這是包師叔給我的治傷的藥,用來療燙傷是有點浪費了,不過等一會兒我好了就來幫你幹活。”
“你還是歇了吧。”顧子規一邊用力攪拌着肉餡一邊說,“你總是保持這樣屹立不倒的萬能形象,不會很累嗎?如果累的話,在我面前你就任性一些吧。”
文丹青聞言,有些黯然的收了手:“一開始總是會累的。但是久而久之……我已經忘了任性的感覺了。”
等到上菜的時候,杜鵑怯怯的坐在飯桌的最末端,呆呆的望着桌子的一角發愣。文丹青的傷處雖然還紅着,可是幸好沒有出水泡,還能端出餃子來。
“來啦,熱騰騰的餃子。”文丹青帶着她一貫的溫婉笑容把餃子端到幾個長輩面前。
“來啦,熱騰騰的面片兒肉丸——”顧子規有些尷尬的端着自己的作品放到衆人面前。文丹青不禁莞爾。
衆人先是一愣,再就不客氣的笑起來,連杜鵑也偷偷的樂出聲來。
顧子規面紅耳赤的站在原地。這個春節過得果然辛苦,可是幸好並不糟心。
此時他的一隻手背在後面,把文丹青那隻沒有燙傷的手輕輕握住。柔和的溫度通過交疊的掌心直直傳到他心裡,正如身邊人那溫柔的笑容和眼光,可以讓他忘記一切辛苦和困難而流連忘返。
“我留下的爛攤子,你來不及收拾,這還是第一次。”顧子規笑着在文丹青耳邊說。
“還好意思說……”文丹青輕巧的笑着,害羞的別過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