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身去臨高的決定在李府內除了少數親信之外無人知道,李洛由估摸着朝廷遲早要對臨高動兵,所以這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除了夸克之外,只帶着顧葆成、貼身小廝掃葉並幾個得力的家人跟隨。
事情雖然定了下來,但是此時已經是年底,崇禎三年的新年轉眼就到了,年關上事務繁瑣,應酬又多,公事私事一一料理完畢,轉眼過了二月二龍擡頭的日子,李洛由纔算空閒下來着手安排臨高之行。
去臨高最便捷的辦法當然是在廣州坐高廣船行的船了。這船雖然以載運貨物爲主,也搭客,票價極廉。不過環境嘈雜,人貨雜居很不舒服;若是用自己的專用座船又太過張揚,而且海上不甚太平,要是給哪一股海上的好漢打聽到了綁了票去就不好辦了。正在思量間,掃葉提醒他,佛山的楊潤開堂和臨高有買賣來往,不如走他們的線如何?
“老爺還記得不?上次佛山的林老爺請吃酒,席面上就有位從臨高來得劉老爺,說是臨高一家藥鋪的掌櫃。他家好像和楊潤開堂的楊老爺是親戚。走這條線路過去即穩當又有人照應,豈不是兩全其美?”
經掃葉這麼一說,李洛由也想了起來。當下關照把自己的日記調來。他有個事無鉅細寫日記的習慣。當然他的日記並不是今天心情不好,某某人是個混蛋,哪個姨太太欠管教之類的生活瑣事,而是事關商業上的事情,當天做過什麼買賣,見過什麼人,談過什麼事情,有什麼新的主意。
這種習慣是他在澳門做買賣的時候向當地的葡萄牙商人商人學來。他覺得這種方法不容易忘事,就是養成了這樣的習慣。每天不管多忙,睡覺前都要記下來。
翻看了下日記,查到的細節比掃葉說得更豐富。這麼說,臨高的潤世堂藥店倒是個可以利用的渠道。
當下又把替他掌總的馮師爺叫來,問他本地可有潤世堂的分號?
“潤世堂在廣東沒有分號,”馮師爺博聞強記,凡是和遼海行做過買賣,有過接觸的商鋪和人無一不掌握的清清楚楚,“可是他們在佛山有個賬房,專管和楊潤開堂接頭,買賣藥物。掌事的叫劉本善。”
“老爺要去臨高,可以請楊世意楊老爺牽線。”馮師爺說,“臨高的潤世堂和佛山的楊潤開堂是一枝二葉,兩家的掌東是嫡親的堂兄弟。”
雖然去臨高是機密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楊世意卻無需忌諱――此人和自己一起倒賣遼東貨,又和臨高有勾連,絕對不敢在外面亂說。
當下打定主意,叫身邊另一個專辦機密事的小廝去佛山辦這件事。
李洛由要去臨高,楊世意當然不敢怠慢這尊“財神”,馬上和劉本善聯絡。不過幾天功夫,小廝就從佛山回來,說事情已經辦妥。
因爲事關機密,李洛由離開廣州的時候只是對外宣稱去佛山分號巡視――他在廣州是有頭有臉的大商人,每天都有人來拜訪,不可能秘密失蹤十天半月的。到了佛山之後,再由劉本善安排去臨高。
楊世意對這尊財神曲意奉承,專門包定一艘雙桅福船――原就是來往於臨高的。船老大跑熟了的。又精心佈置了艙室一番,還要派自己府中得用的家人隨船伺候,李洛由謝絕了――他不想鬧得聲勢太大。楊世意只好又送了許多路上搜用的酒菜。
船行一路無話,這天風和日麗,李洛由出了艙室在甲板上透氣,只見這裡海域極狹窄,兩岸青山樹木村舍田莊一一在目,不覺奇怪,問:
“這是哪裡了?”
“已到了瓊州海峽了,那裡就是雷公島。”船老大看上去很是輕鬆,指點着船隻左面海域一處近岸小島。
“這裡是臨高和澄邁的交界之處,過了雷公島就是臨高縣的沿岸了。用不了二個時辰就到博鋪港了。”
李洛由點點頭,他從來沒到過瓊州,對這個大島毫無概念。他的產業遍及廣東,唯獨在瓊州府從無涉足,此地人煙稀少,物產貧瘠,除了木材、椰子、檳榔、紅白藤之類,並無大宗土產出口,同樣也賣不出什麼東西。
澳洲人到底靠了什麼,居然能讓一個荒涼偏僻的小縣興旺起來?李洛由對此懷着濃厚的興趣。
夸克從船艙裡也鑽了出來,他全身都是大明人士的打扮,只是戴着一頂烏黑的四方平定巾以掩蓋他的頭髮。不過他的藍眼睛還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船老大平日也見過外國人,對此並不以爲異。
“上帝,好美麗的風景。”夸克說。他有點貪婪的呼吸着新鮮的海上空氣――這幾天他一直不敢露面,現在才冒了頭。
“船長說了,再有幾小時就到臨高了。”
“真得嗎?”夸克興奮的說,“我真想看看傳說中的大鐵船。”
正說着話,只見海岸邊一艘掛着三角帆船正在破浪航行。李洛由馬上意識到:這不是中國的船――從船型、帆裝就可以看得出來――倒象是西洋帆船。
“這是什麼船?”他指示了一下給夸克。
“這是艘三角縱帆船!”夸克的吃驚程度不比李洛由小。這是艘典型三角縱帆船,模樣和他在英國老家海邊看到的一模一樣。但是他在亞洲從來就沒有見過這種船――這種船一般只在近海沿岸航行,不跑遠程貿易的。
“這是澳洲人的巡船。”船老大插話道,“從這裡起到臨高就是澳洲人的地盤了。”
“澳洲人在這裡巡邏?”李洛由有點吃驚,還真是光明正大啊!“水師也不管?”
“水師也得看有沒有本事管不是?水師就會要錢,看見幾個海盜跑得比兔子還快!還敢管澳洲人的閒事?”船老大的話語裡充滿了對官軍的鄙視,“澳洲人在這裡天天巡邏,遇到海盜就剿滅,有船遭難了還肯施救,一點不含糊--自從有了臨高的巡船,海峽裡就太平多了--海賊們不敢進海峽。
“這船,操得真漂亮!”夸克大呼小叫,“搶風航行!上帝!”他又尖叫了一聲,原來這船傾斜的一度讓人覺得要翻了。
“澳洲人真是第一流的水手!”夸克拿出塊大手帕擦了擦汗,“就是在我的家鄉也不過如此。”
“他們能駕着大鐵船遠涉重洋而來,自然要長於舟楫了。”李洛由注意看着三角帆船的行動,速度即快又靈活,朝廷水師笨重老舊的師船若沒有大炮怕是連自保都難。
巡邏船慢慢靠近,靠得之近,他已經看得見甲板上來回奔忙收帆放帆的水手了。在傾斜又顛簸的甲板上,穿着藍布短褂的水手依然能快速的跑動幹活。桅杆到甲板兩舷上掛着成片的漁網,不知道有什麼用處。甲板上的一切井井有條,而最惹眼的就是前後甲板上裹着油布的長長的管狀物體了。大約就是澳洲人的大炮了。
“快掛旗!”船老大吩咐夥計。一會一面三角旗就在桅杆上飄揚起來。三角帆船似乎感到滿意了,船首向外一側離開了。
“這是什麼意思?”李洛由饒有興趣。
“我這艘船是在博鋪註冊過的。”船老大說,“所以有一面旗,掛起來就可以免檢直航臨高了。若是沒有註冊的船隻就有可能要叫你停船候檢。”
“有意思。”李洛由心想澳洲人管理極有章法,不像商人的作爲,倒似是官府了。
“要是不停船呢?”夸克忽然問。
“您這位紅毛老爺說什麼呢?”船老大說,“不停船?別說上面的大炮一炮過來神仙也扛不住,就算給你一排鳥銃也夠受的。再說檢查又不會要你的錢財貨物,何必找這個不自在。”
船老大又說:“臨高的澳洲人很不錯的,當差的都很客氣,也不亂要錢。最近船隻進出港不抽水,去做買賣的人都說好。”
“進出口免稅,這是在吸引商人去那裡交易。”夸克很是興奮,從這點來看,澳洲人是歡迎商人去貿易的。自己要在那裡設立商館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澳門雖然不錯,畢竟是天主教徒的地盤,自己若不是有李洛由託庇,早就給狂信徒們驅逐出境了――鬧不好小命難保,他的同胞們在美洲走私黑奴的時候被西班牙人抓到是什麼下場夸克知道的一清二楚。至於在廣東自己也只能一直待在李家的宅邸貨號裡儘量不外出,日子過得還算舒適,但是未免太過無聊了一點。
如果能在臨高設立一處貨棧,自己就能通過這個據點和大陸做生意,收購絲綢、糖和瓷器,在臨高存儲之後再擇機搭船回蘇拉特轉售,等自己有了更多的錢就乾脆自己買一艘船販運,實力再大些,就可以和澳洲人再談,讓他們允許設立英國商館,讓更多的英國商人來臨高貿易,自己就能以商館代理人的身份活動,其中的好處更是無可估量……john?quark那商人的心劇烈的跳動着,彷彿眼前有無數的黃金在閃爍。他簡直有點急不可耐了。
夸克?窮不禁吞了口唾沫,問:“去臨高做生意的人多嗎?”
“早先不多,最近半年多了起來。”船老大抽着煙桿,“差不多什麼東西都能賣掉。再說回程還能帶很多好賣的臨高貨回來,一來一回不空走,賺雙倍的錢,大家能不願意?”
“原來如此。”
“兩位也是去臨高做生意的吧?”
“何以見得?”李洛由問。
“不做生意,誰會去那地方。”船老大笑着說,“再說還有這位紅毛老爺。紅毛人無利不起早,只要有錢賺的地方,刀山火海都要去走一遭,油鍋裡的錢也要撈起來。”
夸克?窮哈哈大笑,連稱說得是。當時歐洲流行的是重商主義,這番話在中國人聽起來是貶,在他這個英國人聽來卻是誇獎。
李洛由覺得有意思又和船老大閒扯了好一會,見海上風浪漸漸大了纔回艙室去。
“把物件都收拾收拾,馬上就要到了。”李洛由吩咐掃葉,眉頭一皺,“葆成呢?”
“回老爺的話,”掃葉小心翼翼的說,“他今天還是暈船,在艙室裡起不來。”
“真是嬌弱!”因爲他的暈船,上船伊始讓他在艙室休息,李洛由心想這都五六天了,暈船還不好。這孩子眼看要成家了,身體還這麼弱,自己的妻族的唯一血脈不知道有沒有能力重整家業?想到這裡不由得暗暗發愁。
自己活着,當然是對他盡心竭力,只是自己的身子愈來愈不好,若有個三長兩短,葆成別說能自立門戶重振門庭,就算在李家謀個安身立命的位置怕也艱難。李洛由知道自己宗族裡頗有幾個近支對他如此照顧提拔一個外姓人有煩言。
不斷有族人託人到他父親或者族中其他長輩面前活動,要把自家的子侄塞到他的手下來,說是“學點本事”。而顧葆成的存在就屢次成了他不願親近族人的證據。
“哼,做事不行,貪財倒是個個在行。”這幾年,宗族裡投奔到廣州來的也頗有十幾個,除了少數幾個之外,大多都準備靠着一個祖宗的好處來來享福的。這還算好得。更要命的是極其鑽營,一個勁的想到他身邊來“伺候”,以便讓自己能撈一個經手大錢的“掌櫃”、“管事”噹噹。
“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叔叔的事侄兒不當心,還有誰當心?”
這種話,李洛由聽得都快吐了。事實證明,同族的人比僱來的異姓夥計更不可靠――在撈錢上面更是理直氣壯:都是李家的錢,憑什麼我不能用?李洛由對這號人很是無奈,又不便趕他們走。只好安排個閒差使好吃好喝的供養着,免生事端。
李洛由一想到這些宗族裡的人就覺得煩悶。爲了解悶消遣,他取了本書看了起來。這是一本《數書九章》,這是宋人秦九韶的作品。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