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道此處樑存厚稍息了片刻道:“怕只怕當朝諸公如對東虜,剛愎自用,此書獻上若不被重視,始終不識髡賊面目,妄動刀兵, 貪功浪戰,重蹈王督覆轍,若如此便是十萬大軍也只是徒耗兵馬虛擲軍資,可這朝廷,還如何禁的住這般折損。髡賊最重實務,而我讀髡書愈久愈是深以爲然,現下東林君子、復社領袖人人袖手清談、黨同伐異, 治軍無能、治民無方,不能整器械、聚錢糧,亦不肯稍舍善財與國分憂,而內有流賊、外有東虜、髡賊,長此以往,怕只是、怕只是……”說到此,樑存厚再說不下去。
沉默片刻,他突然大聲說道:“十年,至多十年,天下必將傾頹,到那時山河淚盡、神州陸沉,屆時禮樂淪喪、服章盡毀,此等碌碌之輩又當如何?平時袖手談心性, 臨危一死報君王嗎?還是良鳥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侍?如此於天下何益?於生民何益?那鐵輪車的哐哐聲, 那火輪船的嗚嗚聲, 那髡槍髡炮的隆隆聲,難道就驚不醒朝堂之上的袞袞諸公, 叫不醒悠遊林泉的聖賢君子?難道他們就不能張開眼看一看這閩粵之地!看一看這大千世界!看一看這千載不遇的變革嗎?這天下, 變了!”說完,樑存厚雙手撐着桌沿,昂着頭,緊閉着雙眼,熱淚噙在眼中,胸膛劇烈的起伏着,久久不能平息。
喬巖靜靜的聽着,待樑存厚稍稍平復,沉聲道:“樑公子,萬不可自怨自傷,且留有用之身以待來時。我短時不會再來,您這府上怕多有關礙,入府時我見府中四門或有茶肆或有食攤,皆開張不久,往來諸人多有可疑。再者髡人有千里鏡,若隱於民居坐探,實難發現。雲二哥所述之事盡在信中,請樑公子閱後即焚,府上諸人現下也要小心,非可靠交心之人萬不可輕與重託。少時公子派人送我出府,此間兇險,我不可久待,公子保重。”
說完退至門前將門打開房門,高聲道:“公子安坐,小人告退。”說完轉身而去。
樑存厚強作歡顏道:“去吧,與舅父舅母說我改日上門拜見請安。”
喬巖走後,樑存厚坐於太師椅上,輕撫着脖頸緩聲自語道:“六陽魁首,不知何人來取?不知市價幾何?”
楊草站在開放式辦公區門旁的穿衣鏡前,仔細地調節着攜行具的揹帶,然後將手槍插入槍套,楊草頭上戴着個杭州攢的假髮髻,上身穿着一件淺灰對襟窄袖衫襖,外面罩一件垂至膝上的石青色比甲,下身穿一件挑絲褶裙,比甲內用一根繩子同時固定着三點,外面用一根挽着活釦的帶結繫着,只要拉開帶結三個固定點會同時解脫,讓整個比甲立刻敞開,方便快速出槍。比甲腰部改的較爲寬鬆,以掩飾暗藏的武器,灰暗的色調讓她可以泯然衆人,這身衣服讓穿衣鏡中的楊草顯得臃腫而平庸。她稍微舉起雙手,做了一個擡臂後仰,然後輕輕扭動腰部左右活動了一下,又做了兩個彎腰觸地,當確認一切無可挑剔時才滿意的衝着鏡中的自己笑了笑,對她來說,這是個難得的表情。辦公區內的辦事員和情報官不時擡起頭好奇的看向她,而她對周圍的一切目光都視而不見。
徐桐斜倚在辦公區的門框上,看着她的背影,憋了一會,終於忍不住說道:“你沒有必要去一線,作爲一個情報官僚,你的崗位在這裡,記得嗎?趙局長說過,理想狀態下情報機構有三分之二的情報官員在總部做資料的整理和分析,而只有三分之一在外面招募情報員或辦案,而你,是我們的大腦。”說完他用右手食指輕輕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楊草頭也不回的道:“理想狀態?我們是嗎?靠那些只受過短訓的土頭土腦的情報官招募的連名字都認不全的偵察員嗎?如果可能我會將所有堪用的人都派出去值外勤。”頓了一下,她道:“我需要接觸一線來保持狀態。”
徐桐道:“可萬一有危險……”
楊草打斷他道:“什麼危險?這裡是廣州,難道還會有人頂着你的腦袋來一槍嗎?你在局裡留守,這是命令。”說完,楊草轉過身,一肩膀將倚在門框上的徐桐撞開,快步消失在門外。
楊草的馬車吱吱嘎嘎的向着樑府的方向行去,這是一輛外表僞裝成起威車馬行的兩輪大車,大車外表普通而陳舊。這種馬車是前些由起威引入的,多是用來輸送笨重貨物。屬於街道上常見的車輛。爲增加隱蔽性,拉車的馬匹和車前懸掛的起威車馬行的編號牌會隨時更換。與外表不符的是,馬車結構進行了一定的改裝,行駛機構更堅固,空間利用率更高,輪軸附近做了兩個底廂用作儲物,車廂具備一定的防護能力,車內廂底放着一具八倍雙筒望遠鏡、一盞提燈和火柴、少量服裝、廣州地圖、尺、筆、本、水壺、乾糧,有時還會攜帶一部相機,但作爲管制器材申請手續十分繁瑣,平時馬車作爲支援車輛,必要時可以作爲一個臨時觀察點。
馬車在樑府正門不遠處轉彎進入一條支路,隨後在一個兩進院落前停下,楊草下車後由正門快步走入西跨院的廂房屋內。因房屋面向樑府正門一側沒有開窗,只能在房壁較高位置卸下幾塊牆磚形成兩個小小的觀察窗,觀察窗外部進行了僞裝。屋內用木板搭建了一個觀察臺,上面擺放着桌椅,桌上固定着兩支高倍單筒望遠鏡,鏡頭從觀察窗伸出,兩名監視員正在工作,不時做着記錄,另一名在喝水休息,旁邊煤油燈、鍾式懷錶、筆記本、鉛筆、地圖、格尺、水杯散亂的擺放着。
因爲這處院落空置了多年,屋子裡空空如也,內部損壞也比建築外表看起來要厲害的多,到處都有滲透的痕跡,窗戶紙都是破損的。實際並不是一個非常理想的室內固定觀察點,但在這傳統的富人聚居區,擁有良好視界,可供租賃利用的房間有限,他們顯然沒有更好的選擇。
政治保衛局爲了便於監視,在這裡安排了一家“中產之家”出面典入了這套院落入住,以此作爲秘密監視的掩護。既然是工作,經費能省則省。掩護人員不使用的房屋自然不會去修繕和佈置。一切都是因陋就簡。
樑府其他兩處門口各設立了以食攤和茶攤爲掩護的室外觀察點,這裡則作爲一個樑府監控臨時指揮所,三個監視點會不時進行聯絡,進行情報交換並對是否展開跟蹤、特情上報等情況作出決定。
休息的偵查員見楊草進來,站了起來。楊草衝他略一點頭,大步直接走上觀察臺,工作的偵查員讓出觀察位,楊草將眼睛湊近望遠鏡,一邊觀察現場情況,一邊問道:“這兩天樑府有什麼動作?”
觀察員在身後說道:“沒有,這兩天只有兩次梁氏親屬拜訪,調查要求已經遞進樑府,讓珊瑚查一下來訪目的,其餘時間非常安靜,沒有異常行爲和可疑人員。”
楊草嗯了一聲,離開望遠鏡,拿起桌旁的監視記錄,快速瀏覽着,監視記錄以時間順序至少每小時記錄一次,記錄上記載着日期、案件編碼、偵查員姓名、記錄時間、監視對象全部活動等內容,隨後她在“親屬來訪”的記錄旁打了一個圈,意思是要做下專門的確認--不僅是內線,還有親屬那邊,也要安排人去探聽消息。但楊草顯然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太正常了,正常的有點異樣。
楊草一邊認真翻看着監視記錄,一邊道:“今天呢?”
偵查員道:“上午東門有一次卸貨,是樑府莊子上的產出,出入人員很多,全是低級別的力工、佃戶等,甄別非常困難,我們兩門只各留了一個值守人員,其他全部支援東門,對人員進行觀察和甄別。”
楊草道:“有發現嗎?”
偵查員道:“有,有一個人較爲可疑,身材很高,始終帶着斗笠,相貌看不清,穿着僕傭服裝,衣服很新,背部、肩膀、膝蓋部位沒有磨損和補丁,不像經常幹活的樣子,脖子較粗,肩膀很寬,脖子兩邊的肌肉把衣服頂起,體型勻稱,這人一直沒有參與卸車、趕車等體力勞動。”
楊草道:“嗯,打行的特徵。”
偵查員道:“是,不是長期體力勞動消耗成的精瘦,那體型一看就是好酒好肉養出來的,雖然他一直在努力縮着身子。”
楊草點點頭,練武之人需要很多蛋白質,要大量食用肉、蛋,普通家庭是供養不起的,所以纔有窮文富武之稱。而爲了不壓壞身架,練成死力,傳統習武者很少幹搬、扛、擡等重活,按他們話說一干就廢了,這與普通重體力勞動者有很大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