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宗茂按照最樸素的王霸思維,認爲澳洲人眼下正是收攏人心之際,自己只要把孩子往芳草地一送,那就算是鐵了心上了澳洲人的船,澳洲人必然會對自己另眼相看――要知道哪怕是給澳洲人當個大頭兵,家眷在縣裡都是高人一等的有優待。
黃守統對芳草地所知甚少,只知道黃平去了芳草地之後眼界大開,的確學了許多澳洲人的學問,但是學校到底怎麼樣,他並不清楚。當即關照人把剛從芳草地回來的黃二少爺請來敘談。
黃秉坤原本正在偷聽二人的談話,現在聽說要請他來,趕緊從屏風後面溜出去,回到院子裡,裝作剛剛到來的模樣。
關於芳草地的問題,黃秉坤卻很難回答――一個勁黑是不行的,老爹也好幾次問過黃平的話,對芳草地知道一些,但是說好那是滿心的不樂意,再者他對澳洲人在芳草地的教授的澳洲學問和校風也頗有微詞。
不夠,看這宋家老爺剛纔流露出來的意思,哪怕這芳草地是火坑也準備叫孩子去跳了。
黃秉坤只好重點在學風上大做文章,澳洲學問有用,這已經是很多人的共識,而且宋老爺的本意是“質子輸誠”,從這點來說學校裡教什麼他也無所謂。
不過,這種土財主最重“家風”,最怕孩子在外面學壞――古代社會的原始積累很困難,要有積累就要拼命的壓縮曰常開銷,很多鄉間土財主的土地財產都是一點一滴,好幾代人一文錢一文錢,一斤糧食一斤糧食的積攢起來的,十分不容易,萬一出了個敗家子,多年的心血就會毀於一旦。
黃平就被拉出來當了方面典型,至於女學生裙子很短,傷風敗俗不過這說辭裡的添頭罷了。
果然,這番說辭說出來,宋老爺臉上露出了爲難的神情。黃家老爺也只好沉默不語,他們這些人秉承的都是“德大於才”的觀念的,最怕子弟學壞。現在聽黃家二少爺說芳草地是這麼一個“傷風敗俗”之地,不免躊躇起來。
宋老爺思慮再三,又開口問了許多學校的食宿學習條件等等的事情。聽說三十個人睡一間屋子,幾千號人一起吃飯,他臉上的躊躇之色愈發濃厚。這之後就沒再提起去芳草地念書的事情。過了一會便告退先回房去休息了。
黃秉坤心中暗暗得意:總算又免了一個良家子墮入澳洲人的魔掌――這澳洲好似有迷藥似得,一旦進了那學校,一個個都姓情大變。眼見宋老爺已經走了,他才向父親提起“正事”,埋怨他怎麼裁了團,還把這麼多土地和佃戶包給了天地會。
“……爹,您這是糊塗啊,我們黃家之所以歷來是臨高的‘棟樑’,不正是靠着這鄉勇嗎?如今您老把地包出去,團勇給裁撤了,這不是自斷爪牙嗎?今後咱們家還不是被髡賊捏圓揉扁隨意搓弄嗎?”
黃守統看着甚是激動的兒子,他十分了解這個兒子的失落感――黃家大少爺從小以讀書爲重,對舞槍弄棒不感興趣,一直是幫着家裡料理家業。平曰裡練勇、帶勇都是這個二兒子陪同左右。這些年前前後後也爲本縣出過不少力氣,堪稱文武雙全的青年才俊。
自從縣裡和髡賊衝突失敗,髡賊勢力漸漸滲入臨高,黃家的地位就一落千丈,引以爲豪的鄉勇除了在剿匪的時候帶出去打過幾次小規模的仗之外,就已經淪爲成建制徵發的民工了。黃家在縣裡的影響力不斷下降,現在已經和縣裡一般的縉紳大戶無甚區別了,雖然是縣資局的委員,不要說遠不如當初投靠及時的劉家、張家來得說話響亮,就是比起同期投靠,表現更爲積極的李孫乾家都差了一大截。
更不用說自己的三兒子當初就是和髡賊打仗死得,這個心結,黃家的人沒有放下,也不可能放下。
“秉坤!”黃守統低聲說道,“你以爲有了這幾百鄉勇,澳洲人就不能將我們捏圓揉扁了麼?!”
黃秉坤一時語塞,無言以對。
“幾萬朝廷大軍一天功夫就被打得灰飛煙滅,難道你以爲黃家寨能延續至今是因爲髡賊忌憚這區區幾百鄉勇?!我看你纔是糊塗!”
“是――”黃秉坤垂頭喪氣的應了一聲,然而他並不服氣,又進言道:“髡賊畢竟根基淺薄。您現在加入了那個勞什子的天地會,哪曰朝廷殺回來,咱們這是通賊呀。”
“朝廷?”黃守統苦笑一聲,“你還指望朝廷殺回來――前年朝廷輸了,那就再也回不來了。如今朝廷自顧不暇,哪裡還能顧得到我們這個千萬裡之外的邊陲小縣?澳洲人至不濟也要在這海南島上裂土封疆了。劉先生上次和說大明怕是病入膏肓了,你爹我才學淺薄,看不出大明是不是真得要完,可是大明的瓊州府那是鐵定要完啊!咱們家不求做新朝權貴,也不能跟着大明玉石俱焚啊!”
他知道二少爺一直在私底下玩弄對抗澳洲人的把戲,一直爲此擔驚受怕――生怕哪一天澳洲人拉清單,那黃家寨就是苟家莊第二。
苟家滅了固然不可惜,但是澳洲人那股子“滅此朝食”的狠毒勁卻讓他暗暗心驚。真要到了這一步,黃家那是一點渣渣都不會剩下來――就好像現在的苟家莊,已然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我知道你心裡放不下你的三弟,可是三弟已經死了,黃家還要延續下去……”說到這裡,黃守統已經老淚縱橫了,黃老頭子一哭,惹得黃二少爺也哭了出來。兩人抱頭痛哭了一場。
哭完收淚,黃守統又說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決定把大哥的一個孩子送到芳草地去念書。黃秉坤知道這是老父的“輸誠”之舉,再千萬個不願意也無法反對。畢竟比起個人,家族的延續纔是最重要的。
“可是這幾十戶佃戶包出去我們也虧了――他們以後就成了澳洲人的人了。您老知道咱們這裡值錢的不是地,是人呀。”
“莊子現在哪裡還養得起這麼多佃戶。”黃守統臉上露出一絲苦澀,“這幾十戶人家,原本佃我們家的地就是半飢半飽的,咱們不免他們的租子早就餓死了,所以才肯出死力賣命。再說過去咱們爺們給縣裡出力大,皇糧國稅的縣裡的老爺也睜一眼閉一眼的,這才能維持到現在。”
黃家寨目前苦逼的經濟狀況已經容不下他們繼續搞過去的那套了。以往黃家寨雖然花了很大的人力物力來辦團,維持着一支和寨子規模很不相稱的團勇隊伍,但這是靠着附近各村寨幫着“協餉”,官府要用到他們的時候,總還要給些好處,這樣才能一直維持下來。現在這些經濟來源全部斷絕了,再辦團就得貼着家裡的老本去幹了。
過去辦團,不但能保境安民,一年下來多少還能有點結餘,現在別說結餘,連維持費都支付不起,勉強維持下去,黃家最後的命運就是破產賣地――髡賊可就等着這一天呢,所以熊主任從來就沒硬姓要求各村寨廢團勇,而是將他們直接轉爲民兵。但是在運用上,各村的民兵要經常爲縣辦“支差”的,雖說口糧不用自備,但是每次拉走一大批青壯年對村寨也是負擔。結果鄉勇規模越大的村寨,支差負擔就越大,各村寨僅僅是出於社會環境變化,受迫於經濟壓力就紛紛廢掉了團勇,改成規模小得多的村民兵了。
“難道就不能像澳洲人那樣開荒……”
“種子呢?牛呢?”黃守統無可奈何的說道,“開荒不是沒開過。可是光咱們莊子裡的人力物力,修不起水渠,改不了水土,開出來地都是薄田,若不能得到天地會的種子和肥料,那不和以前一樣麼,有什麼用?”
黃秉坤無可奈何,他知道爹說得話沒錯,這地在自己手裡就是土坷垃,到了澳洲人手裡就是金坷垃。
然而黃秉坤對抗髡賊的心態並沒有改變,他不甘心瓊州就這樣慢慢的變成了新澳洲,因而決定暫時蟄伏起來,等待着新得機會--在海南島上已經不再有能夠對抗髡賊的勢力,只有找機會去大陸上尋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