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鋪的街道上非常熱鬧――這裡自從建立了港口,設立了博鋪公社,來這裡的漁民、商船和小商人漸漸增多,慢慢得就成了市面。兵工廠、造船廠和化工廠這些近代工業企業的陸續建成又在這裡聚攏了大量的工人和他們的家屬。商業部就按照東門市的舊例,在博鋪港如法炮製了一處市鎮作爲商業服務區。博鋪鎮的規模遠不如成熟的東門市,它除了發展商業爲博鋪公社不斷增加的常住人口服務之外在功能上則突出爲水手、漁民服務,類似港口小鎮的一類。
街上人來人往,很是熱鬧,漁行、貨棧、客棧、酒鋪、漁具店……一家連着一家。雖然大多開着門,街上人也多,各家字號的生意卻顯得很一般,有些字號乾脆連門板都沒下。
然而店鋪裡的老闆、夥計,卻一個個喜孜孜的在自家的門前奔忙,搭梯子的,拉繩子的,端着漿糊的,有人還在大呼小叫的要人拿東西過來。
博鋪公社的文宣幹事正在下面帶着民兵和小學生們滿街貼標語,粘告示,忙得不亦樂乎。有人挑着擔子,把一筐一筐的的摺疊紙燈籠運來,分發給大家,有人掛在自家的門口,也有人爬上梯子把燈籠掛在各處剛剛拉好的繩子上。
一條橫幅已經在街心中央拉了起來,紅色的絲綢上已經用線縫上了一個個紅紙斗方,上面濃墨大楷的寫着字。
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羣裡,有個年輕的姑娘正一個人站在街邊觀望着。她穿着一身“幹部”服,藍色的對襟緊身褲褂,小小的翻領。挎着一個綠色的粗布文件包。她的臉龐和當地的勞動女子一樣是黝黑的,但是有一雙烏黑靈活的眼睛。
姑娘的頭髮按照給澳洲人當差的女人常見的樣式,沒有梳髮髻,只是留成了兩條髮辮。看上去幹淨利落,似乎爲了表現她還是一個喜歡美麗的女子,辮梢上扎着紅色的髮帶。
這身打扮,還有她胸前佩戴的一張白色墨字的小布票,都說明了她的身份:是一個爲澳洲人服務的女官兒、女書吏,或者按照新話,叫“女幹部”。
這種打扮的女人,最近一年愈來愈多了,漸漸的成了臨高的一景。很多人外地來得人,一到臨高就要看看這大明其他地方沒有的西洋鏡。
海風吹起她的兩條烏黑的辮子和衣襟,吹着她曬得黝黑的臉龐。她皺起漆黑細直的眉毛向前望着,好像有滿腹心事。她是鹽場村婦女小組的組長譚小芹,是杜雯親自抓得馬嫋農講所的第一期學員,原本杜雯對這個村長的女兒寄予厚望,但是她很快發現,在這個譚家佔據着主導地位的村子裡,譚小芹幹什麼都很容易,因爲只需要她父親發一句話就是了。當然,這也意味着無論什麼政策都得她爹同意了才能實施下去。
村長譚桂瓊對澳洲人的什麼政策都擁護,包括髮動婦女在內――海南婦女本身就是主要勞動力,但是對其他一些諸如婦女掃盲之類的事情就不感興趣了。杜雯在失望之餘,正好執委會要設立馬嫋公社。馬千矚對鹽場村的狀況不滿意,認爲當地宗族勢力太強。杜雯便提議乘着這個機會把原來鹽場村中的譚姓青壯年幹部全部抽出來分散開。於是譚小芹就落到她的手裡了。
譚小芹纔在博鋪公社裡的舉辦的“第一期婦女幹事培訓班”結業出來,這是杜雯親自搞得一個培訓班,集中培訓了全臨高的婦女積極分子和組長之之類的女子三十多人,準備派遣出去打入新區工作。
她已經接到了派令,要她準備去澄邁縣任駐澄邁縣辦事處婦女主任。正要回公社的招待所去。她沿着街道走着禁不住千頭萬緒心亂如麻:自己不到二十歲的黃花閨女,不在家待着還要到臨縣去當“官”。長這麼大她不要說離開臨高,連鹽場村之外的地方都沒去過幾次。她的父親譚桂瓊原本很不贊成女兒出自家的村子去當什麼外村的“婦女主任”,在村裡,一切好說,一個女孩子孤身到了外村,這不成了無法無天了?
但是事情由不得他爹了。譚小芹的堂兄譚成晴看得明白:澳洲首長們對鹽場村的態度大不如以前了,不但對村政控制愈來愈緊,而且對譚家在鹽場村的作用也開始限制,這次更是一口氣抽走村裡幾乎所有的譚姓幹部。除了譚桂瓊繼續留任村長之外幾乎是一鍋端。
他悄悄的和自己的父親還有伯父談過:要他們千萬不要違拗澳洲首長的意思――人現在已經抖了起來,連官府都制不住了。譚家只有跟着一個勁的幹才能保住自家,光宗門第。
這一次官軍在澄邁慘敗,譚桂瓊對譚小芹的任命立刻有了180度的大轉彎。官軍的慘敗的消息離戰場最近的馬嫋鹽場村知道的最早,也最爲形象直接:鹽場村出得民兵和民伕很多,他們運送傷員和戰利品回來之後把戰場上的情況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番,說得伏波軍差不多就是神靈附體刀槍不入了。大夥都覺得搞不好澳洲首長用不了幾年就能上京城裡開新朝了,文主席說不定就是新皇上。鹽場村“從龍”最早,不用說個個都開國元勳。
譚桂瓊現在對女兒要去外縣當幹事的事情不但不再反對,而且還得意洋洋――這可是一個縣的婦女幹事,全縣的女子都歸自己女兒管,不但威風,而且這就是明明白白的“出仕”了。是真真切切的“從龍之臣”了。除此之外,他還存着另外一個想頭,希望譚小芹能在澄邁被某個“首長”看上,當個正室夫人――至不濟,做個側室也行。這樣譚家在新朝的功名利祿就全有了保證。
譚小芹被父親這樣的朝三暮四的態度弄得無從適從,即將要到陌生的地方去做事又讓她很是不安。她還從來沒有和陌生的男人共事過,更不用說是一羣陌生男人了。
正懷着這樣不安的情緒,她來到了大街上,街上正在忙着爲晚上的“祝捷大會”佈置街道。一羣羣穿着制服的芳草地的學生們正在佈告邊爲百姓念着佈告上的內容。這佈告的內容是丁丁起草的,分爲文白兩部分。很多人仔細的聽着,不時還發出笑聲和驚訝的聲音。每讀完一次就會響轟然的“好!”字,接着又有人再央求學生們再讀一遍。
官軍要來討伐的消息很早百姓們就知道。自從官軍渡海到了瓊山,來臨高的船隻和商人幾乎斷絕,不少商鋪字號簡直難以爲繼。只是靠着澳洲人的接濟和優待政策勉強維持營業――澳洲人信心十足的要他們“堅持幾個月,形勢就會大改觀”。有些人害怕澳洲人打了敗仗會被牽連,連夜悄悄的帶着細軟跑了,但是也有人留下來了――特別是那些自從澳洲人來了之後來到臨高,一點一滴的積累起財富的小商人們,他們打心眼裡希望澳洲人能站住腳,也相信他們能站住腳。很多人還參加了動員備戰的工作。現在官軍已經被擊敗,不但被擊敗還是打了一個大敗仗潰不成軍的逃走,這讓他們的信心更加充足,對未來也有更大的期望。
譚小芹正看着街上的熱鬧勁,忽然看到了楊草,這個女人是她在婦女幹部培訓班上的同學。她不是很喜歡楊草,覺得這個女人心機很深,雖然平時很大家打成一片。譚小芹總覺得她另有文章。但是這會對方卻主動和她打起招呼來了。
“接到派令了沒有?”楊草笑嘻嘻的問道。
“接到了,我去澄邁,當――”她想了想纔想起自己的官名,“婦女主任。”
“我也是去澄邁呢。”她說着揮了下手中的紙片,“我是副婦女主任。正好我們一齊搭伴工作。”
楊草當然不是什麼“婦女副主任”,這是她的公開身份。實際職務是“政治保衛局駐澄邁政治指導員”。因爲從事政治保衛的元老不多,不能按照編制在每個縣都派駐特派員,所以就任命尤國團這個臨高縣特派員兼任特派巡視員,輪流赴各縣指導檢查工作,而啓用土著工作人員擔任政治保衛指導員。等他們熟悉了工作之後再正式任命爲特派員。
午木原本不想派遣楊草去,但是想到開闢新區正是考驗人的大好機會,正好杜雯到幹部處要求給澄邁派再派一個女性幹部去,他就藉此機會把楊草派了出去。
楊草的確切身份工作隊裡的元老是知道的,但是對其他人保密。
聽說對方也去澄邁,而且還是自己的副手,譚小芹有點高興了――不管怎麼樣,有個女人一齊去總是好事。她還一直在發愁身邊都是男人怎麼辦,要不要請同村的年長的老媽媽隨她一起去搭個伴。
“太好了,我們什麼時候動身呢?”譚小芹沒出過遠門,很沒有主張。
楊草笑了:“不着急,你看派令上要我們隨工作隊一起出發――現在人都沒到齊呢。”她拉了一把譚小芹,“今晚要進行火炬遊行,我們乾脆好好玩一玩。”
“天黑了還出門……”
“怕什麼?你現在是婦女主任,不是躲家裡的大姑娘了。”
這時候天色漸漸晚了下來。博鋪公社的遊行隊伍正在街上集合,大家舉着趕做的旗子,提着燈籠。公社的管事人員正在給大家髮蠟燭頭和火把――因爲要節約蠟燭,所以提燈籠的人不多,多數都是拿着火把。來參加勝利遊行的以年輕人和小孩子爲主,特別是在博鋪上班的工人,大多扶老攜幼的來了。他們很樂意有這樣一個可以盡情娛樂的夜晚,因爲明天放假――慶祝澄邁大捷。
人羣在學生們的指引下漸漸排成了隊伍,火把和燈籠也次第的點燃了。大家一個個喜笑顏開,有人還玩鬧一般的揮舞着手裡的旗幟和標語牌。
“大家不要亂動了,當心火把!”負責指揮的是文宣部的土著幹部紀登高――自從他在丈田宣傳活動中提議組織舞獅隊之後,這個前廣東的賣卜先生在文宣部裡就青雲直上,成了搞羣衆性文娛活動的專職人員。他的業績不小,在各個公社都組織起了舞獅隊,很出了一番成績。
他穿着一身幹部服,滿臉的油汗,一面拿着個鐵皮大喇叭,一面揮舞着捲成一卷的文件,“隊伍不要亂了,排好隊,準備好……”
他手裡拿得是文宣部羣衆活動處處長方非搞得慶祝方案,這方案按照方非的標準是很簡單,但是對紀登高來說就嫌很複雜了。古人組織複雜的節慶禮儀活動也很有一手,但是這類的大型活動一般只有朝廷中央纔會開展,普通人很少接觸。對一個賣卜先生來說就更加陌生了。
楊草和譚小芹也被安排到羣衆隊中,羣衆隊比較鬆散,沒有特別的道具或者訓練,只要求合羣按照路線行進就好,楊草領了一面小旗,她舉目四望,人羣中有幾個面孔她似乎見過,大家的眼神稍一碰便默契的互相避開了視線。
這時候街道上的高音喇叭開始播放器雄壯的音樂來了,這是遊行開始的信號。紀登高招呼着大家開始行進。
遊行的路線是從博鋪公社大街出發,沿着港區行進,然後踏上博鋪-百仞公路,一路遊行到東門市場,再到大體育場進行集會。這時候天色已經漸漸晚了下來,暮色中,燈籠和火把都點了起來,道路上星星點點的,猶如一條流動的光河。
學生和民兵組織成前驅隊隊列整齊,旗幟飄揚。他們舉着的旗幟是在開戰動員的時候才藉着旗幟熱潮倉促趕製出來的。紅色的陸軍旗,藍白兩色的海軍旗,許多個人設計或者抄襲的旗幟。還有成排成排的方形的紅底色的幡,上面繡着各種奇奇怪怪的,這裡的人從來沒見過的圖案。旗幡的杆頂矗立着衝壓出來的站在齒輪、麥穗、寶劍和樹葉上的雙頭鷹。火光下,鋼皮的雙頭鷹的雙眼目光炯炯,閃爍着寒光,注視着在火光下行進的隊伍。
遊行的隊伍在進行曲的伴奏下行進着,學生和民兵邁着整齊的步伐。齊聲高聲的唱着《歌唱祖國》,這首歌曲已經被改頭換面,成了穿越政權第一首充滿政治意味的進行曲。要不是大多數元老暫時還不希望和大明徹底的撕破臉皮,這歌曲的歌名就要變成《歌唱帝國》了。歌詞也會改得更加露骨。
跟在後面的羣衆不大會唱這首歌曲,但是他們的心也被這激昂的歌聲激盪起來,有的人附和着唱着,也有人學着旁邊的人的模樣,揮舞着手中的燈籠和旗幟,同聲歡呼着。
這種如此如醉的狂熱是許多人從來沒有體驗過得,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這樣興奮。但是他們還是在這樣的氣氛下歡呼、唱歌,甚至試圖讓步子跟上一遍一遍高聲歌唱的進行曲的節奏。
遊行隊伍走過港區,然後踏上了去百仞城的公路,公路上已經暫時停止了一切車輛通行,偶然經過的行人閃開在路邊,即恐懼又好奇的看着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經過。火光照亮了公路,遠處的百仞城則燈火通明。
這時候,漆黑的夜空中一根接一根的亮起了巨大的光柱。八臺穿越集團擁有的最大功率的探照燈發射出來的光柱在夜空中排成兩行光柱。這壯觀的景象讓所有的人爲之目眩。譚小芹驚訝的叫了一聲。太不可思議了,一瞬間她的腿腳都軟了,差點跪倒在地。首長們不是凡人……她忽然恐懼的想到了這句話。
從各個公社涌來的遊行隊伍猶如一條條光芒四射的大蟒,在各條道路上翻滾着前進。這從未有過的壯觀景象不但讓人折服感嘆也使得許多人趕到了由衷的恐懼。
劉大霖默默的坐在自家的院子裡,注視着百仞城那邊的巨大光柱。他看不到公路上的遊行隊伍,但是縣城外公路上傳來的歌聲他是聽得見的;簡單、有力,甚至在他看來失之於粗俗,但是卻有着一種強烈的振奮人心的東西在內。這既不是黃鐘大呂,又不是鄭衛之音,和這直衝夜空的光柱一樣,是他完全不瞭解的東西。劉大霖的心情變得非常的沉重。
“老爺,回屋去吧。”他的僕人小聲的勸諫道。
“不忙。”他低聲說道,“外面的佈告真得是說澳洲人打敗了官兵?”
“是,佈告有人看着,小的不敢揭去,不過小的抄了一份。”
佈告寫得很簡單,但是內容卻明確。劉大霖看了一遍其中的文言部分,言辭不甚雅馴,文理還算通順。文告中說自己即來瓊州,從無不法之事,在瓊州墾荒經商,招撫流亡,賑濟難民,褒揚文教,卻遭官府的無端進剿,迫不得已方纔奮起自衛,將官軍於澄邁城下擊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