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們一個個目瞪口呆,羅家大約是以爲土棍出身的關係,就算是成了紳士,家主行事也多半心狠手辣,羅天球更是不讓乃祖,當初和人爭田地的時候,暗中指使人打死對手的事情也不止幹過一次,至於私設公堂,私刑拷打拘押幾個泥腿子真不算什麼。遠近幾十裡,誰不知道羅家的催問所是個“閻王殿”、“二衙門”。
“老爺!這,是不是太便宜他們了!”西偏院的管事樊進口吃起來,“這,會不會損了我們羅家的威風……”
“叫你放人就放人,你是老爺還是我是老爺。”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羅進見羅天球面無表情,知道他說話越是淡越有可嫩隨時發作。趕緊連滾帶爬的去放人了。
一會功夫,從催問所裡放出了百來號人――人數實在多了點,羅天球默不作聲,他知道這裡有許多是手下人私下抓來的。手下得力的管事隨從們,在這一帶個個都是無法無天,有私下放債的,有聚賭的,也有包攬詞訟的……個個都不是善茬。羅天球一貫秉承自己吃肉,下人們喝湯的思路,只要他們不鬧出人命來,就隨他們去,有時候事情鬧到了官府,他還會親自遞帖,送保狀來維護奴才們。過去他不覺得這有什麼:幾個泥腿子還怕他們鬧出花樣來?當官的是他都擺平的了,泥腿子沒錢沒勢,打官司打上一百年也贏不了。就算遇到災荒年鬧事他也不怕,光家丁他就有一百多人,還有三良市的鄉勇,小規模的暴亂他自己就能鎮平,大規模的他把鎮門一關,泥腿子們也根本攻不進來,用不了多久就給官兵滅了。
然而現在來了這夥澳洲人。他從縣裡聽說了許多澳洲人的事情,知道他們軟硬不遲,油鹽不進,攻城拔寨易如反掌,而去特別擅長“招引奸民”。羅家這些年在周圍結下的大大小小的仇怨多如牛毛,萬一出了幾個不知死活的奸民去煽動澳洲人來攻打三良市就麻煩了。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露出了不快的神情。他甚至有一種腳下的根基正在搖晃的感覺。然而此時他即不便發作也無法發作。畢竟他家百十年來一直在這樣幹,有其主必有其僕。這點上羅天球還是很清楚的。
想到這裡,他愈發痛恨髡賊,髡賊猶如一場猛烈的颶風,將他家幾代人營建的高樓一下吹得搖搖欲墜起來。而這樓裡的人只怕也起了異心,稍有波動就會一個個奪路而逃。
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幾個家丁正在收拾。忽然外面一陣嘈雜叫罵怒喝的聲音,衆人不解。只聽得其中混有家丁頭子羅白威的怒吼聲,期間還夾雜着女子的聲音:
“……你憑什麼抓人……”
羅天球正要叫人去問,忽然西偏院的大門一開,涌進來一大羣人。二十幾個家丁鄉勇,個個手持刀槍棍棒,虎視眈眈。還有人牽着馬,挑着擔子的。中間押進來的四五個人,一個個衣服撕破,有的臉上還有血跡。
這幾個人爲首的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子,不高不壯,然而模樣精悍,雖然被人驅趕推推搡搡,下盤卻極其穩當,一看就是個練武之人。只是面色蠟黃,氣喘吁吁,似乎有病在身。
扶着他是個年輕女子,生得模樣俊俏。一身平常女子不穿得緊身小襖窄裙。衣服已經被也被扯落了幾塊,露出裡面的貼身小襖,小襖上密密麻麻都是針腳。羅天球知道但凡長途行走在外的女子,貼身的小襖褲褂都是用針線縫死,以防路上被人強暴。另外幾個男女也一律是短打扮,模樣精悍。再看他們帶有馬匹,還有許多刀槍傢伙,羅天球已然明白――這是一夥跑馬賣解的人。
羅白威大約沒料到在西偏院裡會見到老爺,不由得一愣。趕緊跪下請安。
“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回老爺的話!”羅白威站起來道,“這一夥是來鎮上跑馬賣解得!就住在客棧裡,二個月前染了病,將身上的錢花光了,就用馬匹行李抵押,從錢鋪裡借了四兩銀子,言明二個月還清的,到現在一個子也沒還……”
“你胡說!”年輕女子怒道,“本錢早就還清了,利錢你們今天一個算盤明天一個算盤,我們每天賣藝的錢都給了你們,你們總說不夠,反而越滾越多……”
“你還敢嘴硬!”羅白威怒喝道,他的額頭有烏青,大約是吃了虧,“看老子一會把你剝光了仔細問!”
大約被“剝光了問”這幾個字嚇到了,女子的口氣軟了下來,但是依然不服:“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辱人清白!官府能容你老天爺也不能容你!”
羅白威因爲老爺在場,不便叫罵訓斥,只是對羅天球說既然他們還不清利錢,就要把馬匹行李作爲當頭扣下。沒想到這夥賣藝的堅決不肯,今天一早居然想偷偷的溜走。被把守寨門的鄉勇發現,雙方一場爭鬥之後才全部拿下得。
“……欠錢不還偷偷逃走,逃走不成還要打人!小的這纔將他們全部拿下押到這兒來,教他們懂點規矩!”羅白威表功道。
羅天球知道這裡面的實情無外乎錢鋪搞花樣額外盤剝欺負外來人。別得不說,光這匹蒙古馬,雖然算不得什麼神駿,在這廣東之地也能值六七十兩銀子。這種重利盤剝巧取豪奪的事情不足爲奇,他也從不過問。然而今天已經是大發慈悲,無妨再發一次慈悲。
“把人放了。”羅天球面無表情的說道。
“老爺――”羅白威看了一眼羅天球,知道老爺不想說第二遍,趕緊打了個手勢,叫人給被抓來的人鬆綁。
羅白威不甘心就這麼收場:“馬得留下。”
“馬是人家吃飯的飯碗,還給他們好了。”羅天球說,“本金既已還清,利息就算了!”
衆下人一時目瞪口呆,不知道這老爺是不是吃錯了什麼藥,今天居然如此大發慈悲起來――要知道當年他可是親自去抽地封門,把抗租不繳的幾個佃戶全家抓到催問所裡,擺下種種酷刑拷打,打死打殘了好幾個。今天怎麼忽然轉了性?
正在吃驚的當口,忽然女子發出一聲尖叫。原來一直被綁着的老頭子鬆了綁之後氣血一活居然暈倒了。
“爹――”、“師父――”
幾個男女一窩蜂得撲到了暈倒的老頭子身上,又哭又喊起來。
“混蛋!”羅白威大怒,又要打人。
“慢!”羅天球制止了他,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這些人。
羅天球從西偏院裡出來之後去了市裡的團練公所,查看鄉勇的武器和訓練。如果大明有“基層團練建設評比專項活動”的話,三良市肯定能奪得東莞縣第一的稱號。
按照肇慶總督衙門發出的《關於在全省範圍內加強團練建設的通知》,從省城巡撫衙門發出的《全省團練建設的幾點指導意見》和縣衙門發出的《我縣團練建設綱要》這三個文件的指示精神,三良市的團練建設可謂是走在全縣的前列。
當然,在這個時空沒有叫這三個名字的文件,但是類似內容的文告、札子之類的東西還是有得。從巡撫衙門發來的札子詳細的闡述了各村寨應該怎麼組織團練:每戶的16~60歲的男丁都要登記入冊,三丁抽一丁參加常備軍事訓練,男丁少的家庭可以幾家推舉一丁。甲長要起到“先鋒模範”作用,也就是說,每個甲長要充當“練頭”,親自帶領勇丁打仗。各村鎮都要設立公所,由當地縉紳出任公所團總。鄉勇們每天要操練,白天巡邏,晚上站崗,對周邊的河道和道路嚴加監視。同時規定了各村之間的聯絡信號,一聲號炮是提醒各村有可疑裝快,兩聲是髡賊即將到來,三聲就是敵人已經到達。
所有沿海沿江的村落都要修築防禦工事,工事的圖樣和標準也發到了各公所。大致是要求深溝高堤,溝必須深12尺,寬20尺。堤岸高30尺,任何有可能的地方,其堤岸上都要安裝竹籬笆,竹籬笆至少要6尺高,頂部必須削尖。凡是要修築牆壘的,牆高不能少於12尺,厚度不能少於12寸。溝渠上要架設吊橋利於百姓出入。修築籬笆或者圍牆的,要修築可供守衛的大門供出入等等細節一應俱全。
三良市的團練公所掌握的的操練鄉勇有三百人。加上市鎮上各家大戶的家丁僕役,有五百多人可以隨時廝殺。這些人每天都進行操練,每月還有一兩銀子的安家費,雖然沒有見過仗,但是士氣很旺。
這部分人之外,必要的話把全市的百姓裡16~60歲男丁全部武裝起來還能有好幾百人可以守寨。至於刀槍弓箭之類的武器公所儲備了不少,鐵匠鋪也能繼續打造。
三良市從縣裡買了幾門大炮,後來羅天球嫌縣裡的大炮質量太差價錢還貴,乾脆買了鐵料讓本鎮的鐵匠自己鑄造火炮。七七八八的也造了四五十尊大大小小的火炮。放在各處寨牆上。又造了許多單眼銃、三眼銃。這裡靠近澳門,羅天球從廣州還搞到了幾支葡萄牙人的火繩槍。
只是沒有鎧甲――這東西屬於禁品,就算羅家也沒膽子私藏得。若是縫製棉甲,廣東這地方大多數時候又實在沒法穿用。不過有沒有鎧甲羅天球並不在意。這裡地形複雜多水面,穿着鎧甲打仗反而不方便。
至於壕溝籬笆圍牆之類,三良市早有預備,時時加以修繕加固,又從全鎮徵銀,修了四座堅固的碉樓。這碉樓的底座全用石塊,防着被掘洞,上層用青磚,除了頂部稍有木料之外,全都用石塊磚石。碉樓有水井,儲備有糧食武器和火藥,不但可以居高臨下的瞭望和炮擊進攻的海賊土匪,萬一鎮子被攻破,還能讓人進去躲避繼續堅守。
羅天球出面和鄰近的幾個村落結成了聯保,言明一處預警,各處都來增援。三良市因爲兵強馬壯,附近的村落都願意和他結好。所以周邊十來個村莊都和三良市進行“聯保”。一旦有事,各村可以集結起幾千人來。
這一番佈置雖然稱不上固若金湯,在東莞縣裡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了。他在公所裡和充任委員的士紳們一起談話,又見了統帶鄉勇們的頭目和各家的子侄,說了些勉勵的話。最後,又單獨和羅和英單獨見了一面,告訴他明日到縣裡去統帶鄉勇。羅和英聽說有這樣的好事,連連給這位族伯請安道謝,說了一筐子奉承話。
雖說看起來整個三良市沒有什麼讓他擔心的地方。惟一讓羅天球擔心的是能夠帶領鄉勇打仗的人不多。公所有聘請鄉勇教頭之類的人物,但是這教頭上個月突然發急病死了。如今還沒有人來接替。各家士紳大戶的子弟裡能舞槍弄棒勇悍敢戰的人也有幾個,卻沒有經過什麼真陣仗――僅僅能打還不足以帶領鄉勇打仗。至於鄉勇的頭目,大多是各家的家丁之類的人物,不見得有多少真本事。沒有一個經驗豐富有實戰經驗的武師打頭,他實在放心不下。
“開出了十八兩銀子一個月的價錢,倒是來了不少人,”公所的團練委員,本鎮的一個鄉紳袁開榜嘆道,“一試射箭的功夫都不行。個個都是混飯吃的廢物。”
袁開榜也是個武秀才――不過明末的武科舉流於形式,徒有虛名的成份很大,即使是武舉人也沒有人多少看重。一般孔武有力的大戶鄉紳子弟,花幾個錢弄個武秀才、武舉人之類的功名並不難。
他還不算是徒有虛名的,至少他的大刀功夫從小受過名師指點,揮舞起來頗有功架。而且頗有一股勇悍不怕死的勁頭。幾年前一次與小股水匪的衝突中他手刃三人之後名聲大噪。因而袁開榜頗爲自得,自詡爲三良市的“長城”。在鎮子上橫行霸道,連羅家的人對他也要禮讓幾分。
羅和英在團練局裡常和這二楞有摩擦,羅天球把他舉薦到縣團練局去,即是提攜他也包含着把這兩個對頭分開。免得摩擦愈來愈大。
當鄉勇教頭不但要能帶着鄉勇廝殺,而且武藝要高,各種器械都會幾手,首重腰刀功夫和步射能力。鄉勇一般用不着排兵佈陣的廝殺,最重小羣混戰和守禦寨子。其中又以守寨爲重,弓箭是鄉勇們的首要武器。
但是一般的江湖武師,耍刀弄槍還那得出手,步射的功底就不行了。即使實戰武藝精嫺的鏢師,因爲護鏢的性質決定,多用殺傷力不大的小弓小箭和彈弓,很少有人對步兵強弓有造詣的。公所裡招募幾個月,還是沒找到合適的。
“人還在嗎?”
“都留在客棧等您老人家定奪。”袁開榜眨巴着一對小眼睛,“世伯您說現在是用人之際,就算不合用也可以留下一用。”
羅天球說:“只要有真本事的就留用幾個。每人每月八兩,吃住都是公所的。”
“好,準定這麼辦。”
“好,好。”其他的團練局委員也隨聲附和。團練局裡的委員都是本鎮的鄉紳大戶,他們長期對羅家是馬首是瞻,羅天球說什麼就是什麼,特別是現今髡賊的入侵迫在眉睫,大家都指望者羅天球當“中流砥柱”,所以對他的要求一概予以贊成。
羅天球接着又和幾個委員一起商量公所的開銷,如今養着許多鄉勇,又要製造購買兵器和火藥,又要修築各種工事,開銷極大。縣裡徵得的團練銀子本村本鎮又留不下多少。爲此羅天球提議額外徵收一筆團練費。
衆委員面面相覷,縣裡每畝徵三分銀子負擔已經很大,再要徵錢糧,衆人很是肉疼。然而沒有人敢出來反駁羅天球的意思。
看着衆人一副含着黃連又不敢說苦的臉孔,羅天球冷笑一聲道:“你們以爲這錢是給誰徵得?這三良市又都是誰得?要鄉勇們賣命,要打仗,沒有銀子餵飽了怎麼成?”
“一個月一兩,也不算少了。”
“一個月一兩要你提刀上陣,你願意不願意?”羅天球說道,“太平無事,一個月一兩,等髡賊真來了,你出十兩銀子人都未必願意去打仗。泥腿子們就一條賤命,你們諸位可都是有家有業的人物,寨子一破全都化爲飛灰。到底哪個覈算?”
衆人不敢言聲。這話當然是沒錯。但是從去年開始,各家大戶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勸募”,幾家大戶心疼銀子,手面愈來愈緊。這也是爲什麼羅天球乾脆不提什麼“勸募”,直截了當的要求在每畝地上直接加徵錢糧。
最終大戶們還是答應:整個三良市,每一畝土地,按照上等地八十文,中等四十文,下等二十文的標準徵收團丁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