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平出門在外打工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打電話回家,範母本來還期望着在報名之前他應該會往家裡打通電話安排小孩學費的問題,沒想到這幾個月他一個電話也沒有往家裡打。
報名的前一天,範母用揹帶將範曉星背在背上,然後牽着範皊小小的手往東村表姨家去,表姨是範母的堂妺,她們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因爲離得近,又是孃家親戚,範母平時沒事的時候也喜歡帶着小孩去她家裡竄門。只是這一回是問人家借錢,範母在她家坐了好一會兒才腆着臉說明來意。表姨聞言先是對範母報以同情一翻,她也沒說自己沒錢,只是將自己的難處說了出來,原來她自己也有兩個小孩在讀書,也是今天才剛剛湊好他們的學費。表姨又說了一翻特別抱歉的言語。範母微笑地說道:“沒事的,我理解。”又坐了會兒才領着範皊離開。他們從東村走到西村,由近親走到遠戚,她滿臉堆着笑意,舔着臉皮,一圈問下來,卻沒有借到一分錢。一路上母親搼緊着她的手回到家裡,她什麼話也沒有說一句,只是將自己關在房間內半天都不出來。房門緊閉着,範皊牽着弟弟範曉星站在門口,對於範母的舉動她還是半懵半懂,但是卻有一股悲涼自心底蔓延至全身,那種悲涼就像溫水煮青蛙般令她渾然不覺。
報名那天中午,大姑範文英趕了過來,她從包裡拿出五百塊錢交到範母手中後說下午還要帶落琴和落庭報名便急匆匆地回去。
當天下午範母還着範皊來到熟悉的教室報名,她看到裡面那些熟悉的桌椅、板報,她知道她被老師和同學永遠地遺棄在了這間教室,儘管每一年都有新的學生坐進來,又走出去,可是她或許再也離不開這裡。
母親帶她進去報名,當她拿出那本紅色的“報告冊”交給新學期的班主任羅老師時,羅老師翻開報告冊,看到下面那行用紅筆寫着醒目的一個“留”字時,她擡了擡頭,隔着厚厚的邊框眼鏡看了範皊一眼。範皊迅速地低下了頭。羅老師會意地笑了笑,然後幫她登記好名字,讓她明天帶好書包來學校。
新的學期,新的氣象,就連老師和同學們的面孔都是嶄新的,個個臉上洋溢着生機勃勃的朝氣,而她卻似乎已經在上一學年中死去了,留坐在教室裡的只是一具行屍。這一年,她十歲,眼中卻再也沒有閃現過屬於那個年齡段所具有的星辰。而是被一灣深不見底的潭水所覆蓋。
半個學期下來,她的學習成績處在了一個不好不差的邊緣,這對於她來說算是一件幸運的事情。至少她再也不用擔驚受怕地害怕受到老師的處罰,甚至有好幾回在語文課上,她的作文都被老師拿來當成範文念給同學們聽。這也是頭一回受到老師的表揚,她卻覺得這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她有些摸不準同學們對她投過來的目光是發自真心傾佩還是隻是單純的豔羨。更多的時候她覺得那些笑容的背後是帶着對留級生的嘲諷。
她的性子越發地孤僻怪異。她情願去牆角邊上看着一隊隊的螞蟻搬食也從來不會主動和同學們一起玩,在學校除了上課的時間,她喜歡一個人靜靜坐在教室門口的花壇邊上,看着隔着一個教室的四年級二班的同學們,女生們課後喜歡在教室的走㾿上跳繩,丟沙包之類的小遊戲,而男生喜歡弄一些摺紙在操場上肆無忌憚地追追打打的,而往往那個時候她所表露的神情既是羨慕又是嚮往,當上課鈴聲響之時,她才猛然發覺,她和他們之間,卻已是隔着一堵厚厚的無形的城牆了。
有時候,偶而遇見之前班上的同學的時候,他們見了她,都會用看怪物的眼神般看着她,這是一件令範皊異常難受的事情,特別是有一次,張小冰和張岱兩個人經過她現在的班級門口的時候,張小冰遠遠見了她,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從嘴脣吐出:“留級生”三個字。而張岱那個時候就在他身邊,聽見後,也轉頭看向範皊,範皊連忙驚慌失措地調頭跑回教室裡,喉嚨卻似乎要將呼吸給堵住,淚水卻在眼眶直打轉落不下來,張小冰自己也是一個留級生,而且他還是連續留了兩級,她不明白他爲何要這樣來羞辱人,難道當別人這樣說他的時候他心裡面是完全沒有感覺的嗎?
班上還有另外三個女孩也是和她一樣被遺棄在這個班級裡的。她們三個都是一個村裡的人,住的近,平時倒也是三人成伴,經常處在她們三人小小的一方天地裡,也甚少與別的同學親近,或許都有着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憐惜之情,範皊和她們相處的倒也比較輕鬆,平時的時候她們三人總喜歡去摘教室門口的那棵她叫不出名的樹上的果實,那果實是青綠色的,扁扁的,跟黃豆般大小,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起,然後用力一按,那果實便彈了出去,三個經常爲此樂不思彼,範皊偶爾也會加入她們的行列當中,只是更多的時候,她喜歡一個人靜靜地掰樹葉,摘下花壇裡面那最肥厚的樹葉,將它們的葉肉一點一點地㩢開,只留葉子的經絡。掰葉肉的過程不但要仔細,更要的是耐心,因爲一個不小心葉子就會破,又要重新,可她卻經常爲此樂不失彼。她常常會因掰開一片完整的葉子而欣喜不已,然後將那片完整的樹葉經絡夾在書本間做成標本。
遇到陰雨天氣的時候,她便又一個人跑去花壇邊的大樹底下,尋找蝸牛,看着那些小動物揹着重重的房子在陰暗潮溼的泥土裡艱難地蠕動着,這令她不由的驚訝與新奇,這時候嘴巴里總是會漫不經心地哼出那首《蝸牛與黃鸝鳥》的旋律。她似已完全與羣體脫軌一般,新一屆的同學們都把她當怪人看待,就連新一屆的班主任羅老師都悄悄地找過她很多次,問她爲什麼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也不主動和同學一起玩。而她只是睜着那雙微陷的烏黑的眼睛看着老師,緊抿着嘴,一個字也不說。
校園生活是反覆的,無止盡的,而學習更是無聊的,枯燥的。她就像是被一個叫做“命運”的人拿着鞭子勿勿地驅趕着她往前走,她只是一個迷失在黑夜的孩童,她看不清前方的路途有多遙遠,不知道腳下的道路有多少崎嶇荊棘,她只能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邊走邊爬地摸索着前人留下的腳印追趕着。她不是不渴望身邊有一個訴說秘密的小夥伴,她只是落後於他人太多了,而身邊只孤零零地剩下自己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