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宴六年,秋。

舊日宮牆千秋聳立的皇宮,此刻卻沾了些熱鬧的氣息,馬上就是皇帝的壽辰,宮裡的各位宮人都忙的不亦樂乎。

在宮牆最冷落的一座小院裡,仔細觀察,纔可發覺其實那是一個染坊,裡面常常飄着五顏六色的染布,一眼望去,煞是好看。

一個小宮女正走到染坊的門口,有些呆呆的看着那些掛着的染布,卻被人從背後拍了一下,回頭看去卻是另外一個稍大的宮女,她拉着小宮女說道,“快走,這裡不吉祥。”

“爲什麼?”小宮女不解。

“聽說這裡面住着前朝一個瘋掉的廢棄公主,走近了可是要吃人的。”那老宮女開始嚇她。

小宮女一聽就被嚇到了,忙說,“這樣,那,那我們快走。”

說完,反倒是她拉着那老宮女的手跑了出去。

那牆內侯棠一直聽着她們的對話,倒是自嘲的笑了笑。

待把冷暖皆嚐盡,這個曾經被老太傅譽爲“平身自負,風流才絕”的公主也從憑人豔羨的雲端跌到了地上,變成任人踩踏的泥土。

她不知道宮裡是怎麼傳說自己這個廢棄公主的,她在這染坊呆了六年,不問世事,人事分離。

只是六年前,宴容辭登基,衆人都以爲他會賜死她,可是他卻只是把她扔到這裡,不聞不問。

她一點不感激他讓自己撿回一條命,她唯一想念的就是她的侄子,也是她皇姐和宴容辭的兒子宴桐。可惜多年來都不得一見,她也就不再強求了。

她回房從書架上費力的掰下一塊用藍布包着的東西,她吹了吹上面的灰塵,那細細的粉塵揚在空中,吸進去有點毛茸茸的感覺,她掀開藍布,是一疊書籍,她隨手翻出一本《秦始皇本紀》,然後將其餘的書又放了進去。

被逐出自己的宮殿棄到這個冷宮一樣的染坊,她什麼都沒帶,除了這一疊厚厚的書,閒來無事就翻着看,六年光景,竟然是本本都翻了好幾遍。

秋日的午後,斑駁的陽光透入窗內,映在身上,竟是流光般。

此刻,一個小小的腦袋探了進來,那人穿着一身明黃色的小袍子,一雙大眼睛溜溜的轉着,目不轉睛的盯着侯棠看。

侯棠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份,舉朝上下,能穿着明黃色袍子的除了那人就只有他的兒子了,當今太子宴桐。

他張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又閉上了,侯棠最後一次見到宴桐他還是個蹣跚學步的小兒,此刻已經長得這麼大了,她忽然溫和的衝他笑了一下,“找我嗎?”

他癟癟嘴,道,“不要說出去我在這裡。”

侯棠問道,“爲什麼?”

他氣鼓鼓的說道,“那個老匹夫,佈置我那麼多作業,說不做完就對本太子用尺子。”

侯棠想到那個他口中的老匹夫也許就是前朝的老太傅李光義,頓時心下明白了不少,這個老朽也是她的老師,口若懸河,說話就是喜歡和你繞,迂腐的不得了,不過對待學生卻是十分嚴厲,皇子也照打不誤,當年她可沒少吃那老朽的苦。

她道,“你被打過了?”

“怎麼沒有。”宴桐似乎一下子暴跳如雷,他攤開手給侯棠看,說道,“你看,這不都是紅的,氣死我了。”

侯棠心下覺得好笑,便道,“看在你這麼可憐的份上,我替你做如何?”

宴桐大驚,一臉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道,“你會做?”

侯棠則摸摸他的頭,道,“爲何我不會?”

宴桐忙甩開她的手,道,“誰允許你摸我了。”

侯棠道,“你不給我摸,我就不給你做。”

宴桐一下子語塞了,結結巴巴的說道,“好吧,那,那你幫我做。”

侯棠讓他在屋子外面等着,自己則找了張桌子開始替他寫了起來,她按着宴桐那歪歪扭扭的筆跡照葫蘆畫瓢,倒也似是而非。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她拿起寫好的作業出了屋子去給了宴桐,說道,“諾。”

宴桐忙拿過去看,頓時驚歎道,“竟然,都,都完成了。”

那老太傅幾百年出的作業題目都是一樣的,這些她幾年前早就做過了,她以爲那老朽會出點新意,沒想到迂腐就是迂腐。

宴桐那雙大眼睛又開始溜溜的轉了,侯棠一看便知道他還有事相求,便道,“說吧,還有什麼?”

“他還叫我準備口答題。”

“什麼口答題?”

“往者齊南破荊,東破宋,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韓、魏,此乃爲何?贏了就是贏了,哪有那麼多爲何!”說完,宴桐雙手一叉腰,又是一副氣呼呼的樣子。

侯棠心想,老朽這個問題總算是和以前有點進步了,不再是一摸一樣的了,隨後她答道,“你答不上來,就說明你不會繞,回答他的問題不用回答到點子上,和他繞就好了。”

她又道,“你就說,天之昭昭,地若懸河,江山萬里,我祖基業,享明月之清風,地泉之靈氣,莽蒼大地,天佑至此,上天有所意,人間有所應……”

“好了,好了。我懂了。”宴桐不耐煩的打斷了她的話。

隨後他朝她頑劣一笑,道,“那我走了哦,明天再來找你。”

“隨時歡迎太子殿下。”

“咦,你怎麼知道我是太子,啊,來不及了,我走了。”說完他撓撓頭,便跑開了。

宴桐走後,染坊又是一片蕭蕭落木,生氣似乎又被帶走了。

那日之後宴桐幾乎每日都來找侯棠,侯棠每日都幫他把作業做完,還教了他很多應付老太傅的辦法,還有一些口答題的回答,宴桐似乎是越來越喜歡侯棠了。

侯棠自然也是很喜歡自己這個侄子的,畢竟是這世界上除了她自己唯一一個流着大侯王室血脈的親人了。

其實打從第一次宴桐交了作業,老太傅心中便有了底,這頑劣的兒童怎麼會忽然開竅,自然是有人幫他的,看着那些熟悉的回答和思路,他早就猜到是那被困於染坊冷地的侯棠。

這日,他又看着太子交上來的作業,心中對愛徒牽掛太甚,看着看着就發起呆來了,這時候,忽然傳來太監的聲音,“皇上駕到。”

那一襲明黃色袍子的男子跨進了書院,他面色冷凝,似乎心情不是很好。

太傅連忙跪了下去叩拜,宴容辭直接問道,“今日太子學習的如何?”

李光義連忙答道,“太子天資聰慧,作業更是進步甚大。”

誰知宴容辭冷冷的哼了一聲,將書桌上太子的作業全部掃到了地上,老太傅不知道皇帝爲什麼勃然大怒,心下戰戰慄慄的。

宴容辭道,“太傅你教太子就是教他如何找人代做作業?”

太傅急忙把頭壓在地上,說道,“老臣不知,老臣。”

忽然,身邊的宴桐拉住宴容辭的袖子,說道,“父皇,和太傅沒關係,是我找染坊的姑姑做的。”

宴容辭狠狠的甩了一下袖子,將宴桐甩到了一邊,他的語氣溫度驟降,他道,“誰允許你去找那個女人了?”

宴桐當然沒有明白父親話的意思,他繼續說道,“那個姑姑教了我很多東西,父皇可以讓她做我的伴讀。”

宴容辭此刻已然大怒,他的臉繃得緊緊的,那英氣的眉也緊緊的皺在了一起,他轉身對下人說道,“不許太子再去染坊。”

說完就甩袖出去了。

那小太子顫抖抖的爬到太傅身邊問道,“太傅,父皇這是怎麼了。”

老太傅嘆了口氣,擼了擼自己那長長的山羊鬍說道,“世事弄人,海棠啊,你未來還有很遠要走啊。”

宴容辭回到昭陽宮,坐於那寬大的龍椅之上,不知是在想什麼。

過了一會,他走到書案前,拿起摺子開始看,邊看那眉頭邊緊緊的蹙着,他拿起一本紅底的加急摺子,掃了兩行,便甩手將它往案上一扔。

那門口守着的太監聽到聲響急忙跑了進來,看到皇帝似乎正生着氣,宴容辭狠狠的說道,“大侯那個死掉的老皇帝扔了這麼一個爛攤子給我,養了這羣只吃飯不做事的邊關將領,西夏都要打進我朝關中了,連一個城池都沒守住。”

那太監說道,“聽說西夏的鎮南王蕭拓曾經在七年前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就連拿大侯十五座城池,最後還是送了無數銀兩絲綢器皿才撤兵的,七年過去了,那蕭拓現在已經成長爲西夏最驍勇的將領了。”

宴容辭看了他一眼,道,“你是說我大宴,沒有人能抵擋他了?”

那太監連忙跪了下去,說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想提醒皇上,切不可輕敵。”

宴容辭冷笑道,“你說的這些,朕會不知?”

說完他揮手讓他出去了,那太監急忙退了下去。

宴容辭走到窗前,凝眸看着窗外,這是片大好河山,綿陽八萬裡,山青水綠,稻田肥沃,他大宴得天獨厚如此優待,那西夏人又怎麼會不想要呢。

那守在門外的老太監忽然聽到宴容辭在門裡喚他,他忙答應道,“皇上有何吩咐?”

宴容辭的聲音冷冷的,如那千丈寒冰,他道,“去把她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