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風乍起,吹皺了一池春水。
早春三月的微風,盈盈似水,好似那楊春的風一吐,就是半個盛世。
這幾日侯棠都神情倦怠,也不知爲什麼,就是提不起力氣,還總覺得睡不夠,腦袋昏昏沉沉的,食慾也沒有。
這日,還正是料峭春寒之時,她裹着朱衣從牀榻上爬起來,端過下人放在桌子上的粥,剛吃了兩口,就難受的放下了碗。
衣服一攏,又往榻上躺去,那雙秋水翦瞳隱在重重的睫毛下,緊緊閉着。
自上次蕭拓讓她從他的殿中滾出來,已經兩個月了,蕭拓自始自終沒有來看過她一眼,也沒有說她可以回去,她就自己在自己的房裡一直呆着。
倒也沒有其他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只是幾天前,她就知道自己懷孕了,也不是別人告訴她的,畢竟自己也是讀過書的人,那段時間天天干嘔着,懨懨欲睡,食慾不振,整個嘴巴發苦想吃酸的東西她就開始知道自己懷孕了,畢竟自己和蕭拓的那事自己也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的。
今日侯棠起的挺早的,她一起來就喚過下人替她穿戴整齊,還特別在耳朵上戴了朵小珠花,平日她不在意打扮,今日這番只是爲了去見皇后慕容氏。
穿戴完畢後,她就往慕容氏的宮裡走去,那慕容氏此刻正在織錦。
侯棠一進去就跪在地上,頭輕輕的磕地,說道,“參見皇后娘娘。”
慕容氏漫不經心的繼續織錦,“什麼事?”
衆人皆知,侯棠已經失寵,王爺都兩個月沒有去見過她了,曾經被寵上天的侯棠,如此在人們眼裡卻是悽慘得很。
侯棠放低了姿態,略略帶着一絲悲慼的口吻先給自己下個臺階,“我自知那日鑄下大錯,王爺也對我心灰意冷。”
慕容氏冷哼一聲,等她繼續說下去,侯棠聲音越來越輕,“我平日也實在是生的無趣,想出宮去尋點樂子,天黑前定會回宮。”
慕容氏轉過臉瞧她,見她一副像是做了錯事悲悲慼慼的神情,同爲深宮女子,心裡也軟了幾分,見她自己知道錯誤了,也不想再責罵了,她本就不是個厲色的女人,只是身爲皇后,在這後宮之中難免裝出了幾分肅穆而已。她若真的有手段,也不會兒子至今坐不上儲君之位,只是她一直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色厲內荏罷了。
慕容氏撫了撫額頭說道,“你若要去看看外面,本來就是隨時都可以去的,我們西夏沒你們漢人那麼多的規矩,不過你的話,我要派幾個人跟着。”
“謝皇后娘娘。”說完侯棠擡起身子便走了出去。
回到房內,她就將全副衣服換下,換上了西夏的衣服,這樣走在街上纔不扎眼,隨便裝扮了下,就走出了皇宮,只是身後跟着幾個侍衛。
正是豔陽高照的好日子,西夏都城的格局和健康是一模一樣的,她輕車熟路繞着繞着走進了一家藥店,那侍衛中的一個人也跟着她進去了。
侯棠走到掌櫃面前,那掌櫃立刻迎着她問道,“姑娘要些什麼?”
侯棠看了看身邊的那人,對掌櫃說道,“我今日胳膊有點腫痛,可能有點淤血沒化開,可否給我開一副麝香止痛?”說話的時候眼睛不時的瞄了瞄旁邊的那個侍衛。
那侍衛也沒有阻止侯棠,那掌櫃的就去拿藥方了,隨後拿出來遞給侯棠,侯棠付了錢便拿着藥轉身走了,瞟着那侍衛心裡想着,反正我活血止痛,隨便你回去怎麼個說法。
然後她又佯裝在鬧市中兜兜轉轉了幾圈,就對那侍衛說自己累了,送自己回去吧。
回去後,侯棠也很乖的一直呆在房內,哪裡都沒有去,直到暮色四合,天色漸暗之後,她才從衣袋裡摸出那副麝香,將包着的紙撥開,將它全部溶進水裡,攪了攪就全數喝了下去。
麝香正常人用是沒什麼問題,可是倘若是有孕之身食了過量的話,那就是大問題了。侯棠大大方方的一口氣喝完後,便往榻上一躺。
當夜,整個西夏皇宮的人都沒法睡得安穩,因爲王爺從西夏帶來的那個女人小產了,在此之前誰都不知道這個女人竟然懷孕了,可是說來就來,她就是懷孕了,而且直接就小產了。
鎮南王的殿中人們來來回回,急急忙忙的跑得滿頭大汗,很多都等在那個女人的門前,就等着大夫從她房內出來,最終那老御醫走了出來,只是吐了口氣說,人沒事,孩子沒了。
不過至始至終,鎮南王蕭拓都沒有出現。
片刻之前,蕭拓坐在自己的殿內,看着腳下的侍衛,那侍衛額角的汗水一直往下淌,他擦了又擦,心一直咯噔咯噔的跳着,頭低的就差沒有撞到地上了,他支支吾吾的說着,就怕忽然說錯了什麼,“她在街上的百年藥鋪裡買了一副麝香,其他真的沒有什麼了。”
一旁的一個御醫也一同跪着,他聽完後說道,“麝香墮胎,這是中原人的用法,我們西夏確實知道的人不多。”
蕭拓緊緊的握着椅子的扶手,那手背的青筋都隱隱的暴起,那刀鋒一般的嘴脣微微張開,聲音有着來自靈魂深入的震懾力,“你是說,她是故意買了麝香墮胎?”
“臣以爲確實如此。”御醫揣測着蕭拓的心思,他覺得蕭拓應該心裡也是明白的,就是想借他的口說出來。
“啪”的一下,蕭拓一掌重重的拍在桌子上,那眼眸上如同覆蓋着皚皚白雪,千年不化,御醫和那侍衛不由得脖子縮了縮,此刻蕭拓怒火中燒,他們怕他就這麼遷怒了自己。
靜靜的夜裡,似乎能聽到蕭拓那重重的呼吸,還有那彷彿隔了千萬裡都能剮死人的眼神,繼而他低頭,“你們下去。”聲音沒有了氣焰,但是,連生氣都沒了,就像是一個墮入冰窟的死人。
所以,蕭拓一直沒有出現在侯棠的房內。人們只道是這個女人已經徹底沒戲了,連一絲絲都挽留不住蕭拓的心了。
半夜的時候,侯棠是被冷醒的,她臉色蒼白,剛剛經歷了流產的疼痛,此刻身子很虛,但是那些下人似乎早就不想管她了,大開着門窗就全部離開了。
她手腳冰涼,臉色卻微微潮紅,掀開被子,想去把窗戶給關上。那窗外一彎水月,是室內僅有的光亮。侯棠披了一件外衣,緊緊的裹着,不過還是覺得冷。
她走到窗邊,這才嚇了一跳,窗外的廊下站着一個人,整個身體都沒入了黑暗中,只有那雙獵鷹一般的雙目,此刻黯淡無光。
蕭拓從陰影中走了出來,他面色疲憊,眼中還帶着紅紅的血絲,一雙手垂在身側,那眼睛直直的勾着她。
侯棠沒有說話,蕭拓走到窗前,兩個人面對着面,中間隔着一扇紙窗。侯棠的眼中是一瀾星光,閃閃爍爍着,而蕭拓卻像是死人一般。
他的聲音乾澀,彷彿是從喉嚨深處發出的聲音,能夠聽到那韌帶微微的震動,他說,“爲什麼?”
侯棠撇開眼,“你我都知道爲什麼。”
“爲什麼!”他忽然大喊道,似乎將那心中所有的怨恨和怒氣全部都吼出來一般,侯棠的耳膜被震得發燙,聲音循着迴廊一直往外傳播,一直到盡頭都能聽見迴響。
他忽然抓着她的脖子,怒視着她,他想掐死她,他緊緊的錮着她的喉嚨,只要掐下去,她就不會再呼吸了。
侯棠毫無反應,好像任他就這麼掐死自己也沒有關係,她看着他,那雙眼中是一瀾秋水的清冽,她知道他恨她,可是他們是兩個完全對立陣營的人,她不能留下他們之間的任何羈絆成爲今後自己的絆腳石。
可是她又何嘗願意這樣,她又何嘗捨得,只有那天那地知道她內心的苦楚。她知道他的心境,就如同她體會到自己的心境那般。
蕭拓死死盯着她,想把那纖細的脖子一下子就掐斷掉,從此可以再不見到這個惡毒的女人,再不用想着她,再不用念着她。
可是他看到侯棠的眼神之後,忽然鬆開了手,他有一瞬間的錯覺讓他以爲她也是痛着的。
暖風西傾,顫顫而來。
他們之間似乎有千言萬語,但是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蕭拓頹然一抽手,侯棠一下子全身無力只好用手撐着窗臺。
侯棠覺得她此生都不會忘記蕭拓最後的那一眼,那種支支離離破碎不堪的眼神,攪得她的心都快抽離的痛。但是她要忍住,要忍住,忍住。她只能按着自己的胸口,死死的咬着嘴脣,生怕一鬆開口,就會失去了自己。
蕭拓走了,那寂寂寥寥的背影漸漸隱入了黑暗中,月色凌波,他翩躚的衣角和袖口在風中肆意的搖曳。那身影端的是孤傲決然,濃重的黑暗將他一點點吞沒。
侯棠扶着窗臺,一直看着他慢慢走去,那目光一刻未停的跟隨着他,涓涓的好似一汪深潭。
她十歲那年,決定要好好的生活。倘若不辜負這難得的一生,便一定會親眼見證暗香盈盈的蓮花次第開放,而她的良人,就一定會在那裡。
待蕭拓的背影完全消失之後,侯棠這才閉上了眼睛,關上窗戶。
一滴淚,碰落了燭火。
倘若有來世,萬仞山顛,我定等你再踏煙波月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