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日又是隆重的準備,侯棠自打從那冷宮的染坊裡出來就沒消停過,問題是她真的已經煩透了這樣的儀式,太沒有意思了,消耗國資,還一點流不到百姓那裡去,倘若她是當權者,絕對要罷黜這樣的政策。
已經轉入了冬末,朝飛暮卷,雲霞翠軒。春天的枝椏開始有了幾分新綠,早春三月的晨風穿過額前細碎的髮絲,讓侯棠想到當年姥姥一粒粒給自己扣上鈕釦那般的溫柔。
更似當年自己稚嫩執筆時的那份沉着心境。
將血化墨,我畫煙波。
不過,她這次終於能騎馬了,隨着大軍一路北上,那銅鑼聲敲得震天,亂紅飛過鞦韆去,那陽光烙在她的眼皮下,微微的灼燙。
隨軍走出了建康城門,侯棠逆風回首望去,眼底霎時被那寒氣籠罩的江面給染上了霧氣,透過那濃濃的江霧,那是建康最繁華的河流,是她所想要守護的山河。
侯棠看着那巍峨的建康城大門想着,還是別回來算了,回來了就要嫁給那元賢王,不如就死在官途上算了,也算是個以身殉國的名號。
想歸這樣想,她當然還不會那麼做,她還沒有看着她侄子登基,也沒有看到她大侯復國,其實這些也都能忽略,最最重要的是她更沒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辟天下寒士俱歡顏。
她受的是最傳統的儒士教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是她從小就印在心裡的話,她的心太大了,大到能容下天下的百姓,能容下百川的江河,卻獨獨容不下一個蕭拓。
壁立千尺,無欲則剛。
隨後一走就是好幾日,待她發現終於能夠聞到風中沙粒味道的時候,漠北大營就在前方了,那黃沙漫天飛揚,塵土鋪天蓋地席捲而來,飛沙走石濃塵滾滾,蒼茫一片。
那四十萬大軍立在前方,鬥志高昂的喊着,一聲比一聲洪亮。侯棠不由得被震驚了,摘下了臉上的面紗,眯着眼看去,那茫茫多的人影排排而站,心中頓時涌起一股說不清的熱涌,驕傲與自豪。
那軍旗上碩大的“宴”字熠熠生輝,每個人軍士都挺直了胸膛,四十萬人可不是小數目,這樣看過去,大宴就像當年最強盛時期的大侯,似乎還是那個永遠不可攻破的天然屏障,不過侯棠當然知道這只是表像而已。
她從城樓上一排排看過去,連修卻一直跟在她身後,侯棠覺得這一點都不像他的風格,連休即使是上次出征,他也是自顧自悠閒的呆在房內喝茶看書,這次竟然寸步不離自己,她總覺得他有陰謀。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他問道,“你跟着我幹嘛?”
連修笑的一臉明媚,他道,“我不是說了麼,公主可是要保護臣的。”
侯棠不滿的看看他,那眼皮子像是罩上了寒氣一般,“這要說出去可是丟了我們大宴的臉了。”
連修無所謂的聳聳肩道,“公主對一個怕死的人說這些有用麼?”
侯棠瞪了他一眼,不再與他言語,繼續站於城牆上閱兵。不過馬上,她又忍不住回頭道,“回朝我要建議取消這種事情,這種無謂的消耗完全可以免除,你要幫我翹下邊。”
連修歪着頭,做出一副難以理解的樣子,那好看的睫毛之下露出一絲狡黠目光,瀲灩成行,“哦?臣覺得很好啊,爲什麼要免除?”
侯棠一握拳,她就知道他故意爲難自己,“連修!”
他立馬恭敬的撩袖作揖回答,“臣在。”
侯棠豎着眉毛看了他半響,終於一下子扭頭,再也不理他了。
連修倒是乖乖的跟在她身後,一聲都不響,像一個寵物似的,還帶着幾分家養的乖巧。搞得侯棠非常的不自在,她不時回頭看看他,連修每次都笑得一臉無害,好像自己纔是那個小人。
第一日的任務其實就是去露個臉,侯棠走了好幾天,終於有機會在營帳內好好休息一下了,迫不及待的想要好好的洗個澡。
一掀開簾子,就看到悠閒的躺在她的牀上的連修,那悠閒的模樣倒是恰如其分,他懶懶的躺着,看到她進來,衝她笑得燦爛,夜風吹皺了他寬大的衣袍,將他的衣領都掀了起來。
侯棠看到他把這裡當成自己家一樣,已經很不滿了,不過她還是好脾氣的上前問道,“相國大人,你這是要做什麼?”
連修無辜的眨眨眼睛,一臉假惺惺的笑道,“公主說了要保護臣,臣自然相信公主。”
“你發什麼毛病,快給我出去。”侯棠終於罵了起來。
連修看着她,似乎沒聽到她說的話似的,侯棠走到牀邊,斜眼看着他說道,“相國大人,你連篡國這種事都敢做,還怕那元椿?”
連修則忽然裹緊了牀上的被子說道,“篡國不會要了我的命,人家元賢王可是會要了我的命。”
侯棠上前想去扯他的被子,“你是相國,你想要多少人保護你都可以。”
連修還是笑道,“這麼簡單,他也就不是元賢王了。”
侯棠一鼓作氣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他從牀上拖起來,推着往外趕,連修也不知道怎麼了,倒是一點沒抵抗,侯棠說道,“我可是元椿的未過門的夫人,相國你這樣也不用被暗算了,他直接參你一本玷污本公主清譽就夠你受的了。”
連修則可憐兮兮的露出一雙眼眸,“公主你這麼一推,也許明天就見不到臣了。”侯棠看到他此刻嘴角還噙着肆虐的笑容,竟然還和她裝可憐,心一狠,翻了翻眼,道,“見不到最好,再見不送。”
說完就一個勁的推,把他推到了門口,卻忽然推不動了,侯棠當然知道之前連修是故意讓她推的,不然以她的力氣怎麼可能推得動他。
連修忽然轉過身面對着她,那一瞬間侯棠看到了他是面無表情的,不過一瞬間後,他又露出了無所謂的、沒心沒肺的、卻深深的讓人看不到底也看不到心的笑容,不過他的眼神裡卻沒有笑意,而是一片岑寂,沒有了往日的光亮。
他沉默一陣,低低的說道,“我可是真的怕死。”那雙眼一直勾着侯棠,好像侯棠做了天大的壞事一般。
侯棠被他這一瞬間的變化給鎮住了,她忽然覺得連修雖然笑着,但是他說的是認真的,她一下子有些心軟,連修的笑容略帶疲憊,似乎是很累了,他緩緩的說着,語氣帶着一種隱藏的極其深的情緒,只能支支離離的拼湊出一些落寞感,他道,“既然公主不願意留我,那我就只好回去了。”
“連修……”侯棠剛想叫住他,伸手去抓他的衣袖,卻沒有抓到,他沒有回頭,走了。
侯棠想他明明是聽到自己叫他了,卻還是假裝沒聽到,裝什麼彆扭啊……
不過她回頭一想,那可是連修,世界上還有什麼事能難倒他,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所以她也就不再去想了,安心的躺下準備入睡。
一直睡到半夜,不知道爲何忽然被驚醒,侯棠一下子從牀上爬了起來,摸摸自己的額前,發現一切都很安靜,她掀開被子從牀上爬了起來,發現漠北的夜晚岑寂的讓人心驚。
她掀開簾子走出帳子外,那墨色的星空連一顆星星都沒有,就像一張巨大的深藍色的網。走了幾步,發現四周只有幾個零星的守夜士兵來回走動,經過她身邊時禮貌的點了點頭。
侯棠走到連修的帳子前,看到裡面昏暗一片,也許已經睡着了,她似乎稍微安心了一點,正準備回去,卻不知道爲什麼鬼使神差的又走了回去,掀開簾子一頭鑽了進去。
帳子裡很黑,她摸索着找到燭燈燃了火燭,卻發現空無一人。
連修,自然不在。
她有些納悶,轉身出去抓住一個士兵就問道,“相國人呢?”
那士兵撓撓頭道,“不是在裡面嗎?”
侯棠看看帳子,又看看他,“裡面沒人。”
那士兵想了想,道,“不知道啊,我看到相國走進去的。”
侯棠放開他,凝視着遠方黑壓壓的天空,凝眸想了一會,就往大營門口走去。剛走到門口,卻被守衛攔住了,守衛說道,“公主,孫將軍有令,過了門禁就不能隨意出入大營,一定要得到他的允許。”
侯棠心裡咯噔了一聲,低眉去瞧他,說道,“孫大將軍遠在數裡之外的北大營,現在早已入睡,要是向他通報,這一來一回都要天亮了。”
那守衛老實說道,“恕在下也沒法子,這是軍紀。”
侯棠也知道自己沒有道理,決定好好和他說理,她擡手將有些散下的衣袍攏了攏,語氣沉重道,“相國不見了,我擔心他出事,能不能通融下?”
那士兵有些爲難,但是還是沒有鬆口,侯棠又換了一副口氣嚴肅說道,“若是相國有個閃失,他是在這大營裡被帶走的,你作爲守夜侍衛,這玩忽職守的罪責擔當的起嗎?”
那士兵搖了搖頭,思忖了一下,最後還是鬆了口,準備放侯棠出去,侯棠一遍一遍的感謝他,誰知剛踏出大營門口,就被孫大將軍的副將龐海給攔住了。
那龐海其實是個看不起女人的粗漢,他早看侯棠這個女兒身卻掌權的女人不爽了,正好趁此機會修理她一頓。
他身邊的下屬立刻將侯棠架了起來,侯棠睜大眼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臉色一沉,怒道,“幹什麼?”
“擅自出營,公主你可知這是有違軍紀?”龐海上來就是責罰的語氣。
侯棠眼眸深深的黯了下去,心裡本來就有些焦急,此刻哪裡還有心思和這人攪合,她一把拍開身邊架着自己的兩個侍衛的手,那動作帶着不可侵犯的威嚴,“我有急事,請副將軍通融下。”
龐海自然不放過她,他開始大作文章,“本來嘛,一個女人在家裡看看孩子種種花就可以了,跑什麼軍隊來,來了還要來壞規矩。”
侯棠被他一說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感情這人是歧視她的性別,於是她走上前微微高擡了下顎,說道,“那我也沒看到龐副將軍身爲男人有做出什麼豐功偉績麼。”
龐海眼睛一張,那氣勢煞是兇猛,他本就是莽夫,大聲喊道,“你個女人懂個屁!”說完還呸了一聲。
侯棠嫌惡的用袖子遮了遮自己的嘴,她懶得和這種人計較,“那副將軍打算怎麼辦?”
龐海朗聲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公主也要做出表率。”
侯棠瞥了他一眼,心中自然是看不起這種沒本事的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看着別處那身姿確實錚錚的風骨,她說道,“將軍你直說吧,侯棠認罪。”
他看了一眼下屬,裝模作樣的問道,“軍紀第三條,報。”
那人上前道,“違犯軍紀者,輕者皆綁於大營門上以示衆人。”
龐海還想說什麼,侯棠直接打斷他,“行了,那就快綁吧。”就這點心思她還能不知道麼。
接着,侯棠就被衆人綁上了那大營門口的木大門上,她倒是自得其樂,這地方視野是非常的好的,她正好野望。
大概又過了小半個夜,忽然,她看見遠處一片火光,似乎是一片小林子被燒起了,她臉色一變,心下在意了起來,總覺得沒有好事。
那門下看門的士兵忽然像被什麼砸到了一樣,他擡頭一望,侯棠把大門上“宴”字大旗給拔了起來扔到了他頭上,他急忙又揉揉眼睛仔細看了看,卻看到侯棠已經倒垂了下來,黑黑的頭髮全部垂到了他的面前,接着他看到了侯棠那張臉貼在自己眼前。
侯棠臉上那雙大而有神的眼睛在黑夜下更加的熠熠生輝,彷彿能折射出一潭深鴻的瀲灩,驚落一場繁花的盛世。
那士兵嚇了一跳,還以爲是什麼女鬼,這才反應過來,慌張說道,“公主,怎麼了?”
侯棠突然就急的大叫道,“有火光,是西夏人的埋伏,快去通報。”
那士兵遠遠一看,確實是一片火光,二話不說就準備走,馬上又被侯棠叫住,她罵道,“還不放我下來。”
那士兵立刻給侯棠解了下來,侯棠立馬催他去通報,那士兵就往龐海營帳奔去。侯棠看到他跑遠了,那焦急的面色立刻就鬆了下來,恢復到正常的神色。反正她就是爲了嚇嚇那人好脫身,她從旁邊的馬欄騎上一匹就狂奔出去。
那火光當然不是西夏人的,如果她沒猜錯,她再不去,連修就要被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