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湘自認爲是個極其耐心之人。
應付淺苔, 憨園,對付那些個酬堂玄屋管事們,其中有哪個是好想與的, 盡是些刺兒頭, 她不也依舊一一解決了?
秋時, 她三訪國母府, 即便經歷冷言冷語她也不曾氣餒。更別論在女帝座前的沉默隱忍, 韜光養晦。
這一路的步步爲營,讓她自詡耐心過人,倒也不是大話。
而現在, 她面對的則是——
南湘微揚起下頜,眼睛直接了當望向前方。
——面對的是雨霖鈴。和他那扇敲了整整十二個時辰二十四個小時依舊不曾開過的大門。
裡面的主人甚至是服侍的小廝都死了不是?南湘利落揮手, 寬博長袖隨之而上舞, 彷彿羽翼輕振。
六個侍者在南湘的命令之下, 抱着長且粗的圓柱,加速跑步直到以圓柱撞擊大門, 發出沉重而響亮的轟響聲。
大門不堪負重,背後的門閂應聲而裂。
礙眼的大門,就此在南湘面前轟然倒塌。
門縫所露出光線跟隨逐漸倒塌的門一起,如一線般慢慢擴大,直到通透院景全入南湘眼中。
凜冽寒風也直接撲面而來。這風出乎意料的寒冷, 彷彿有冰屑瞬間在臉上炸裂開。
南湘微微側開臉, 避開這股逼人刺骨的凜冽寒風。這樣不經同意便破門而入, 敢情自己轉行做強盜不是, 南湘自嘲一笑。
見門已洞開, 小廝將殘局收拾乾淨後,杏躬身, 面色不變的請道,“王女,請入月寮寒渡。”
南湘呼了口氣,衝着不知是誰,估計能聽到的也只有這滿院冰冷空氣,刻意揚聲道,“事出無奈,南湘行無禮之舉,還望見諒。”
話是如此說,她動作卻直接利落,幾步上前,越過門檻。
就此進門。
猶記得謝若蓮苦口婆心的話語在,“王女若要見到小雨子,要有十足的耐心,和毅力啊。”
謝若蓮謝公子你語帶戲謔好笑,是不是打心眼裡就希望看我上演一場好笑的鬧劇用來取悅你無聊生活?
——哼,偏偏不遂你願,南湘心中一笑而過。
*** *** ***
說起來,那日她與謝若蓮的爭執,倒是不知如何收場。
謝若蓮識趣,率先服軟。
她看着謝若蓮依舊平緩的神情,坦然請罪的模樣,心中卻微有些澀然。
謝若蓮面色不變,意態已恢復一貫的從容,淡定道,“我逾越了。”語畢,他擡頭,瞅見南湘面色依舊微微沉的模樣,又道,“還請王女責罰。”
南湘微微搖了搖頭,心頭突發的惱怒已被撫平。
而她心裡某個地方藏着的東西,似乎在他低且微啞的聲音裡慢慢沉寂。她卻不能言語。
“身爲王府侍君,本應盡力替王女分憂。惹王女心煩是我的過錯。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南湘耳中聽見謝若蓮不急不緩的聲音,緩緩道來:
“我所言的北方,一是北國,二則是雨霖鈴,兩者均被王女輕鬆解出,我以爲王女定已知道其中玄機,無須我多言。”
“雨霖鈴在王府中雖同爲王夫,地位卻超然,其中玄妙我只知三分,另有七分還待王女親自探個究竟。至於北國,則也同雨霖鈴有所牽連。異國內情,我一介男子對之知之甚少,只是有一個迥異常人的特質,則天下人皆知。”
謝若蓮一頓,在南湘疑惑的目光追問之下,方纔緩緩說出,“北國人髮色皆淺,其皇室更是以其與他國迥異的髮色而聞名,傳說中是沐月光雪色水影而生,天人之姿。”
南湘不解他爲何突然說其這些,心頭卻順着他的話語慢慢回想那日的雨霖鈴與她隔岸相望,不過短短一瞥印象卻深刻:少年素服獨立,月色水光皆通透,卻仍不及他一頭燦然銀髮招人眼目。
——等等,銀髮?南湘猛然擡頭。
只聽得謝若蓮緩慢而言語準確,沒有猶豫的繼續道:“北國皇室均一頭銀髮,通透流淌,毫無雜色。”
南湘聽得怔然。
皇族純粹的血統,銀髮爲其標記。
由此說來,這個異國的王子,便是她藏在深園中的夫君?所謂的北國皇族,不過她一面之緣尚未結識的陌生少年雨霖鈴?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變變化,讓南湘怔愣在地,半天說不出話來。
*** *** ***
連續不斷的雨雪,昨夜方纔停歇,今日但見大雪沉積,覆蓋天地。此月寮裡外,均是通體一色的潔白。
屋頂沉沉盡是積雪,生機泯滅。
此時有寒鴉佇立,在此收起翅膀,單腳站立靜靜看着一羣穿着棉服斗篷的人,魚貫而入。
不待南湘仔細觀察,只稍加四顧打量,便已覺此處非同尋常。
青瓦覆蓋兩色牆壁。上半爲白,下半黑灰。其建築的線條風格,與今城直接犀利的樣式不同。仔細觀察細微處,會發現這種建築少有直線,線條大多有輕微傾斜。
南湘偏頭,視線停駐在屋檐上。
但見月寮屋檐奇異的低垂着,彎折詭異,檐角低落下,彷彿觸及了地面。
此時有融化的雪,化爲水滴,緩緩滴下。
園庭靜寂而空曠。
南湘站定,暫時不踏入內院。
她眼見整個庭院積雪深厚,且異乎尋常的乾淨。平展的雪塊如同無暇的棉花鋪設覆蓋在地面之上。沒有一個腳印,沒有一處骯髒。
她蹲下身,用手輕輕觸碰積雪,冰涼的觸感讓人清醒。
確實不聞人聲,不見人影。
南湘一拍膝蓋,站起身來,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怎地,只覺觸目之處皆是異國風味,不同尋常。
杏又揚聲喚道,“雨公子,王女駕到。”
意料之中的毫無迴應。
南湘吩咐,“你們幾個先去找找裡面的小廝侍者,好歹找個活人出來。”——主人不在,小廝侍者侍奉的人好歹也吱個聲,別弄得跟個墳場墓園一樣啊。
南湘再掃視一圈,只覺得此園乾淨潔白到觸目的地步,哪有半分人間煙火味?
縮了縮脖子,南湘這個不再以不隨意侵犯他人隱私爲人生信條的傢伙,厚着臉皮走過乾淨積雪,留下一行腳印,推開房門。
*** *** ***
昨日言語陷入沉寂的時候,窗外有雪輕輕落下。
隔窗望去,落雪靜寂無聲。
謝若蓮側顏賞雪的模樣,落在南湘眼裡,一如往常的雋永,彷彿一軸水墨。
南湘想問些什麼,一時又覺得自己無話可說。
謝園滿室風雅,謝若蓮氣度依舊,而她心態卻已有截然的不同。
當初被自己默然允許的縱容默契已被打破。現在的謝若蓮的姿態正如她所想的那般,理智,客觀,從容而恭謹,進退合適。
這難道不是她所求的嗎。
那爲何心中仍有無奈的慨嘆?
她是否是過於貪心到,既希望他能掌握好尺度,提供她需要的幫助;同時,仍可以戲謔的微微眯起眼睛,抱着他那軟綿綿的抱枕,斜倚着身子,一副懶散風流姿態,嬉笑怒罵,親近而默契。
世間哪有雙全法。
南湘靜靜移開目光,遮住複雜的雙眸。
茶已冷。
天已暗。
南湘不知自己是否應該離開。
謝若蓮注目落雪,隱約有笑意,聲音一如落雪,安靜無聲:
“王女是不是,還生着我的氣?”
謝若蓮緩緩轉過臉來。
秀竹雅蓮一般的少年,笑容內斂而溫和。
他靜靜看着南湘漆黑微有陰翳的眼,呼吸比落雪更安靜,“我不願意,你生我的氣,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