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省廳出來以後, 就是自由活動時間了。
因爲買的火車票是第二天早上回江城,所以五鋼廠的一衆人還能在省城待上半天加一夜。
組織科科長一早爲大家安排好了活動,即先去省城最有名的國營飯店吃一頓,再去城外的療養院好好地睡一晚。
第二天清晨,五鋼廠的一衆科級幹部們養足了精神, 各個勁頭十足。跟從江城來時一樣, 他們迎着東昇的太陽, 烏泱泱地坐上了大客車, 準時趕到了省城火車站。
當第一縷金色的陽光照進月臺時,開往江城的火車駛出了月臺。在一個裝滿了五鋼廠一衆幹部們的車廂裡, 傳來了由組織科科長帶起頭來的歡聲笑語。
李文斌一向不是合羣的人。在車廂裡的人高唱激昂的歌曲時,他像過去的無數次一樣, 坐在靠近車廂門的位子上。偶爾看看手裡工作上的材料,偶爾瞥上幾眼正在指揮大家唱歌的手舞足蹈的組織科科長。
車子過了兩站, 有一個男列車員進入車廂檢票。他走到林蔓和李文斌相對而坐的桌子前, 先查看李文斌的票,再查看林蔓的票。在覈對座位號無誤之後,他把車票還給了林蔓和李文斌。
收起火車票, 李文斌對林蔓說道 :“他們老是這麼對你, 也不是回事,你該好好想想辦法。要不然以後你在廠裡工作起來,會很不方便。”
李文斌是背對着車廂的門而坐,因此可以看見其他人的一舉一動。林蔓坐在他的對面,背對着所有人, 同時也避過了人們對她偶爾掃過來的鄙夷眼神。
轟隆隆,轟隆隆~~~
火車的車輪一次又一次地碾過冰涼的鐵軌,車廂微微地晃動,各種嘈雜的聲音不絕於耳。
“我和你打個賭,十分鐘之內,我就能讓那些人對我換一個態度。”林蔓笑道。
李文斌表示質疑地挑了下眉:“就十分鐘?”
除了宣傳科科長和政治科科長,以及林蔓和李文斌以外,車廂裡的人都有說有笑地湊在一起,人事科科長和組織科科長時不時喊兩聲響亮的口號,座位上的人連聲附和,好不熱鬧。
“至少,”林蔓轉回頭看了一衆人一眼,嘴角含笑,成竹在胸地說道,“我能讓他們在表面上,至少當着我的面,再不會像現在這樣冷言冷語了。”
李文斌道:“至少維持表面上的和氣?”
“沒錯!”林蔓笑得很輕鬆,好像於她而言,接下來要做的事極其容易,無需費多少心神,只要三言兩語就能解決了。
李文斌輕笑:“你想賭什麼?”
擡手看了眼手錶,林蔓發現再要不了半小時,列車員就該推餐車過來了。
“就賭今天中午一頓飯好了。”林蔓勾脣輕笑,起身離開桌子,走向那一羣始終將她排斥在主流圈子之外的人。
自從到省城以來,無論路上也好,去聽學習會也好,又或是去國營飯店吃飯以及去療養院,五鋼廠的一衆幹部們除了李文斌以外,就沒人對林蔓講過一句話。他們好像達成了某一種默契,齊齊地孤立了林蔓。並且,他們時不時還會在背後對林蔓指指點點。在談論她時,曾不止一個人流露出厭惡的神情。
李文斌很好奇林蔓會怎麼做,於是他放下了手頭正在研究的材料,專心的、饒有興致地看着林蔓走到人羣中,坦然地坐在衛生科郭科長的身邊,嘴角含笑地說了些什麼。
也真是奇怪了,那些原先不願理睬林蔓的人一個個好像換了張面孔一樣,對林蔓的態度再不是冷冷的,竟一個接連一個爭先恐後地和顏悅色起來。還不到五分鐘的時間裡,林蔓就讓自己變成了人羣中的焦點,每個人都想對她說兩句,問她什麼。而她神色自若,耐心地回答每一個問到她的問題。
約莫一刻鐘後,林蔓從人羣中走出來,坐回到李文斌的對面。
李文斌再看之前那些總是對林蔓指指點點的人,現在他們也有不少人瞥向林蔓,但眼中嘴角的鄙夷不見了蹤影,換上了一絲好奇和些許期待。
“怎麼樣,我用了多少時間?”林蔓對李文斌得意洋洋地笑。
李文斌歎服道:“十分鐘不到,你是怎麼做到的?”
“很簡單,”林蔓輕描淡寫地解釋道,“在關係切身利益的時候,我那點不好聽的傳言根本算不了什麼。我對他們說,不久廠委就要響應省廳的號召,評選我們廠的優秀幹部了。另外,我還對他們說了一些這次評選的標準。他們希望知道更多的內幕消息,好回去準備,當然要對我態度好一些了。”
“這次優秀幹部評選會記入到年終考覈?”李文斌一早摸透了廠裡的各種評選,凡是能記入年終考覈的,那就是有用的評選,凡是不能記入的,則就是花架子一個,即便爭到了也沒多少益處,也就是面子上好看一些。
林蔓道:“我說雖然不記入考覈,但廠委那三個領導中,已經有一個人打算將其列爲一項重要的成績參考了。”
“這是真的?”李文斌還是有些瞭解林蔓的,他知道以林蔓的個性,但凡能讓她達到目的,縱是再大的謊話,她也敢講。
林蔓剛要開口回話,李文斌就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有人走到了她身後。她轉回頭看,正對上人事科戴科長滿面堆笑的一張臉。
戴科長道:“林副科長,你說這次評選出來的優秀幹部,比以前鄧萍得的那個‘急先鋒’還風光。那麼上一次鄧萍回來以後連升三級,這個優秀幹部是不是也會這樣?”
李文斌表情驟然凝固了一下,林蔓不動聲色,笑盈盈地回答戴科長道:“這事嘛!我也就是聽上面的人那麼一講,具體會不會實施,也要看咱們廠委領導對上面指示的執行程度了。”
“對這個優秀幹部,你們王科長也一定勢在必得吧?”財務科劉科長也想爭優秀幹部,但對於林蔓,他心裡又多存了一份懷疑,有這樣的內幕消息,爲什們不告訴自己科的科長,讓她儘早偷偷地準備起來,反倒要昭告天下,告訴所有人。
林蔓笑道:“我們王科長才當了多久幹部啊!論能力,論資歷,她沒一樣夠格。像這樣的評選,她也不過是給大家陪跑罷了。”
儘管林蔓這話有明顯的奉承意味,但劉戴兩個科長的耳朵裡卻是極其的舒服。
戴科長輕視地笑了一下,冷哼道:“她一個年輕人,才參加工作幾天啊,確實沒什麼資格爭這種事。”
劉科長沒有多話,不過他對林蔓也沒有更多的懷疑。聯繫到之前幾件事林蔓所帶給他的印象,他以爲這次林蔓是想送大家個內幕消息,好緩和一下她在廠裡愈發難堪的境況。
中午飯點的時候到了,列車員推着餐車從過道上經過。
一時間,車廂裡更熱鬧了,每個人都回到各自的位子上,有人向列車員買飯,有人從包裡拿出飲料,還有人趁着開飯之前,急急忙忙地跑去廁所。
李文斌給林蔓買了一份魚香肉絲飯,自己則要了一份豬肉燉粉條飯。
“你對他們說的事,有多少真,多少假?”李文斌極力不讓人聽見他與林蔓的對話,壓低了聲音問道。
林蔓道:“除了一定會有一個優秀幹部評選以外,沒一個是真的。”
“你不怕他們知道?”李文斌訝異地問,心想林蔓膽子也太大,這樣沒影的謠言也敢傳。
林蔓道:“他們怎麼知道?我說廠委那三個領導裡有一個人有想法,要把這次的優秀幹部評選作爲年終考覈分數的重要參考。那麼是三個領導裡的哪一個?咱們廠派系林立,劉中華的人不會去問副廠長,副廠長的人不會去問吳主席,吳主席的人也不會問劉中華。這根本就是一件說不清的事。”
李文斌道:“那上面說可能會像評‘急先鋒’一樣連升三級?”
林蔓滿不在乎道:“你也說是上面說了,上面那麼多人,說話算不算話,廠委那幾個人聽不聽,都沒個準數。”
“合着,”李文斌失笑道,“你就是先扯一個大謊,讓他們爲了得到更多內幕消息,如評選標準,而有求於你,以此來打消他們對你的孤立和針對。可是這事,你不能一直瞞下去啊!到了年底考覈分數出來的時候,他們一定就知道真相了。”
林蔓道:“我想過了,只要得這個優秀幹部的人不是他們就行了。沒得優秀幹部,他們的希望就不會落空。恰恰相反,他們看着其他人沒嘗所願,反倒會幸災樂禍。到時候,誰還想起的我啊!”
其實,林蔓還有第二重打算,那就是萬一副廠長真倒臺了,她進了廠委當領導,那就算下面的人對她有再多意見,也是無能爲力了。到時候,別說她這次騙他們的事了,哪怕她做的再過分一些,底下那些人也都只有默默忍受,而不敢有半分的怨言。
她現在要做的事其實很簡單,無非就是平息流言,挽回名聲,讓過往的流言蜚語不要影響她進廠委罷了。
李文斌不解道:“優秀幹部不從他們裡面出,還能從哪裡?”
林蔓笑道:“你該不會認爲,我就對他們講了那幾句話,他們過後就再不歪派我的事了吧?”
林蔓心裡明鏡似的,現在一衆科級幹部們對她的和善,都不過是表面上而已。背地裡,他們一定還是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
李文斌道:“你還打算做什麼?”
林蔓道:“我要用一個人,幫我徹底轉移那些人對我的歪派。人都是喜新厭舊的,哪怕是對討厭的人也一樣。往往,當一個更討厭的人出現時,人們就不記得上一個也曾讓他們討厭的人的事蹟了。”
“看來你已經有人選了?”李文斌見林蔓眼中閃爍着狡黠的光,就知道恐怕今天她做這些事情都並非偶然,而是一早計劃好的。甚至,興許這次替王倩倩來開會,也在她的計劃之中。
林蔓笑道:“當然了,她就是我們廠即將要被選出來的優秀幹部。”
一個星期後的一個清晨,天才濛濛的亮。
一輛從洙州開來的火車駛進了江城火車站,在一聲汽笛的長鳴之後,停靠在了月臺上。
車頭耀眼的白光撕破了車站裡瀰漫的灰霧。
藉着白一片黃一片的光亮,林蔓輕易地辨認出了其中一扇車門後站着的王倩倩。
“事情還順利嗎?”林蔓陪着王倩倩往車站外走。
王倩倩心情大好,從下車起嘴角就一直掛着笑:“都好了,鄧思民承認誤會我了,他答應加緊處理完那邊的手續,儘早回來陪我。”
林蔓淡淡地笑道:“這就好,也算你沒白跑一趟。”
王倩倩道:“最近科裡有什麼事嗎?”
林蔓道:“科裡沒什麼事,廠裡在評選優秀幹部,細則已經出來了,不少人都躍躍欲試,尤其是財務科和人事科兩個科長,都是一副勢在必得的架勢。”
王倩倩很想得優秀幹部的榮譽,但又有些沒底氣:“我當科長還不到一年,你說我會有機會嗎?”
林蔓笑道:“放心吧!有我在,優秀幹部只會是你。”
又是伴隨着一聲汽笛的長鳴,火車的車輪“轟隆轟隆”地轉動了起來,在它“嗚嗚”地駛離站臺時,林蔓和王倩倩也走出了火車站。她們並排走在一起,肩並着肩,仿若這世上最親密的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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