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裡, 難得有那麼一天, 林蔓和秦峰能夠同吃早餐, 然後一起出門上班。
“就你一個人去西城?”秦峰擔心地問。西城可不比江城、省城,那裡是出了名的風光壯麗,也是出了名的民風彪悍。
林蔓道:“不光我一個人,還有辦公室裡的老魏。以前西城的業務, 她沒少往那兒跑,人情都熟。”
“嗯,這還好些, 否則要是你一個人去,我還真是不放心。”說話間, 秦峰從車棚裡取出了他黑色的三八大槓自行車。他長腿一跨,騎上了車。林蔓駕輕就熟地坐在車後。
自行車滑下了緩坡, 直奔擺渡碼頭。
道路兩邊的垂柳枝條上長出了嫩綠的芽。春風輕柔地拂動, 綠油油的柳枝隨風擺舞。空氣裡瀰漫着淡淡的泥土清香。
“你對我有什麼不好放心的, ”林蔓笑着雙手輕撫秦峰的腰, “難道你還怕我會吃那裡人的虧?”
秦峰勾起脣角,回頭對林蔓笑道:“說的也是!就算擔心, 我也該擔心那裡的人, 不是麼?”
秦峰的自行車駛出廠區,不多會兒的功夫,就到了碼頭。
在明媚陽光的照耀下,桃花江水被映的金波滾滾。
林蔓和秦峰搭乘輪渡到了江南。江上風大浪急,但林蔓還是拉着秦峰站在了風口處。江風吹得林蔓心情大好。也不知怎的, 臨出發所遇到的一系列好天氣,都讓林蔓的心裡隱隱有了預兆。這次到西城辦的事,一定會辦的非常順利。
下碼頭後,秦峰先送林蔓到火車站。
站在火車站的大門前,秦峰不捨地問林蔓:“真不用我送你去站臺。”
林蔓輕笑:“算了,等下還有同事過來。”
秦峰道:“那,你這一去要幾天?”
林蔓道:“三五天!最多不過一個星期。”
說罷,林蔓轉身走進站臺。
秦峰推着自行車看了林蔓一會兒。直到林蔓完全消失在站臺攢動的人頭裡,他才又跨上了車子,騎車離去。
林蔓站在站臺上等老魏。就在前一天,她和魏大姐約好了第二天一早在火車站見。依照火車發車的時間,魏大姐早就應該到了。
嘶鳴的汽笛聲響起,一輛綠皮火車迎着蕩蕩的春風開進站臺。
陽光和煦,林蔓忍不住擡手遮眼。從指縫中,她看見火車的列次,正是她要乘的班車。魏大姐還沒有到,她急地環顧四周,渴望能在涌動的人羣裡看到魏大姐的身影。
“……林同志……林同志……你是供應科的林同志……”
一陣清爽的男人聲音由遠及近,林蔓順着聲音看去,一個最多二十歲出頭小夥子迎面奔到她面前,氣喘吁吁地問她:“你,你是林蔓同志?你陪王副科長下車間時,我見過你兩次。”
林蔓上下打量小夥子,一頭霧水地問:“我是林蔓,可你是?”
小夥子道:“我是運輸處的小余,年初剛剛入職。早上你們王副科長給我們科長打了個電話,說讓我們科出一個人,陪你去西城辦事。我們科長就讓我來了。”
自我介紹完畢,小余對林蔓和善一笑,向林蔓示好道:“林同志,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配合你完成工作。”
“你以前去過西城嗎?”林蔓問道。她一看到小余來,就知道魏大姐八成是不會來了。
小余尷尬道:“我剛進運輸科不久,還沒來得及跟車跑過外地。”
“沒事,這次你去了一趟,不也就算去過了麼?”林蔓輕笑地拍了下小余的肩膀,示意他們可以上車了。小余執意從林蔓的手裡接過行李,跟在林蔓的後面上車。
從江城到西城的路途遙遠,乘火車足足要開上3天。林蔓買了兩張硬臥票。一張上鋪,一張下鋪。因爲需要好好盤算到西城後的事情,她不想被來來往往的乘客擾亂了思緒。於是,她把下鋪的位子給小余,自己睡在上鋪。
從上火車後,小余忙得一刻不停。他先是把行李放上行李架,接着又殷情地給林蔓沖茶。火車開起來後,他還主動到餐車打了一份早點包子給林蔓。
“林蔓同志,這麼早的車子,你還沒吃早飯?”小余把包子打在飯盒裡,遞給林蔓。飯盒洗得很乾淨,沒一點油膩。5個大小適中的肉包盛在其中。
林蔓接過小余的包子,順手掏錢給他。小余死活不收,偏說包子不值兩個錢,算是請林蔓吃的。
林蔓笑道:“算了,別和我客氣啦!你這個歲數,剛進運輸科,最多隻是一個學徒工。學徒工18塊錢一個月的工資。你請我吃包子,回去以後你怎麼辦?總不能喝西北風啊!”
“其實,這包子也不貴。就5個嘛!我還是請得起的。”小余訕訕地笑,仍是堅決不收林蔓的錢。
林蔓不得不作罷,收下了小余送的包子。趴在上鋪吃包子的當兒,她又好好地打量了一次下面的小余。
小余至多二十歲出頭,長得白白淨淨,人看起來很機靈。據他自我介紹,他是江城本地人,父母都是職工子弟學校的老師。
林蔓心想:或許,那個陪我去西城的魏大姐,反倒不如這個小余有用呢!
魏大姐雖然對西城熟悉,是科裡的老人。可是相應的,她也有老人的架子和派頭,不大愛聽年輕人的話,一切都有她自己的主張。林蔓要使喚她,恐怕還真不一定使喚的動。
與之相比,林蔓倒是覺得小余不錯。聽話、機靈、又會來事。他儘管沒去過江城,也不懂業務。但這對於林蔓來說,根本無所謂。因爲她需要的不是一個會對她指手畫腳的幫手,而是需要一個對她言聽計從的助手。
在乘火車去西城的路上,林蔓動不動就把她整理出來的黑皮筆記本拿出來看。
在她讓宋向陽拿來的一車間單證的底單上,皆有兩個關鍵人物的簽名。一個人是盧愛華,證明這批貨是由她採購。另一個人是出貨廠家負責該批貨物的專員,證明該批貨是由他售出。再根據當時階段,全國市場材料的價格參考,她理出了所有盧愛華經手的貨物裡,價格有違參考價格的部分,細細地理出了名單。
當她寫到最後一個經手專員、出貨廠家、負責專員以及價格時,她留意了一下,剛好寫掉了筆記本的大半本。她回想盧愛華那本被人撕掉的頁數,似乎恰好也是這麼多。由此,她不禁有了聯想,難道盧愛華一直以來的護身符,除了徐偉之外,還有這個嗎?
從江城到西城,車窗外的景色變幻了好幾種風格。從秀麗的山景,再到一望無垠的草原,最後是漫漫黃煙的沙地……
對於在西城的一系列計劃,林蔓在腦海中翻來覆去地盤算。她反覆地修改,以求能更加暢順。小余每天給林蔓端茶送水,打飯送菜,亦是極其配合地扮演好了協助林蔓的工作。
“西城站到了,西城站到了,請各位乘客……”
在一陣舒緩悠揚的音樂中,綠皮火車漸行漸慢,駛進了站。
林蔓和小余拎着行李下車。他們站在月臺上,先不急着下站,而是環顧四周,意圖好好地看清眼前這從未到過,只在書本上、廣播裡、他人的口口稱頌中出現的城市。
有人說西城有壯麗的風光,林蔓和小余看不到,望向月臺的兩個盡頭,皆是一望無際的黃沙荒地。書本上說西城民風淳樸,林蔓和小余對此亦沒有多大感覺。月臺上的人稀稀落落,不光是往來奔走的乘客,就連掛着哨子打開水的列車員,也都操着一口濃重的鄉音。這鄉音的口音極重,林蔓留意地聽了三兩句,竟沒聽懂一絲半點的意思。
林蔓和小余走出火車站後,直奔市中心的招待所。
西城的馬路很寬,多數不是柏油馬路,而是鋪着細細黃沙的大道。道路上,往來行走着一個個黝黑膚色、扎頭巾的人。偶然,有幾輛馬車經過他們的身旁。
頂着炎炎烈日,林蔓和小余站在公交站牌下等了一個多小時。終於,有一輛破舊的沒窗玻璃的鐵罐車搖搖晃晃地駛來,停在了林蔓和小余面前。
“師傅,到市中心要坐幾站?”林蔓一上車,就向司機打聽道。
司機用力踩了一下油門。車子猛地朝前開出了一大段路。他一手把着方向盤,一手擺手衝林蔓揮舞,嘴裡咕嚕着扯出了一長篇的話。
林蔓極力地用心聽司機所說。可奈何司機語速太快,說的話又像是外文一樣。直到司機說完,林蔓都沒能聽懂一個字。
“他說坐12站就到了。他還好心告訴我們,下車後,朝左手邊走,外省人來住的招待所都在那裡。”小余挨近林蔓說道。
林蔓驚歎地問小余:“你聽得懂西城話?”
小余笑道:“我爺爺是西城人。這種話,我從小聽到大,可熟了。”
載着林蔓和小余的鐵罐車雖然破舊,但速度確是極快。它飆車一樣地橫衝直撞在大道上。林蔓和小余被晃地直犯嘔。
“一站……兩站……七站……十站……”
終於熬到了站,林蔓和小余昏昏沉沉地下車。剛剛踩在踏實的土地上,林蔓還有些不適應,腳跟發軟。一連走了好幾步,她都感覺像是走在棉花上。
所謂的西城市市中心,其實也就是比其他地方多了兩棟樓房,往來行走的人和馬車也多了些。繁華程度尚不足江城市外的一個小縣城,連個百貨公司都沒有。
照着司機師傅之前所指,林蔓和小余找到了招待所。他們用介紹信開了兩間單人房。接着,小余向招待所的工作人員打聽化工6廠的去法。
“化工6廠啊?那兒離這兒可遠了。你們要去那兒,最好能搭一輛馬車。”一個會說普通話的外省人對小余說道。
於是,林蔓和小余第二天一大早,搭了一輛往化工6廠方向去的馬車。趕馬車的人是附近生產大隊的隊長。他隔幾天就要去市中心的郵政局,替公社裡的鄉親們寄送信件,收取包裹。
馬車行駛了一上午。在臨近中午的時候,林蔓和小余在化工6廠的門口下了車。
看門的大爺看過了林蔓的介紹信後,立刻打電話給廠裡的人。
林蔓和小余站在廠門口等了一會兒,一個穿灰色人民服、戴黑框眼鏡的男人從裡面跑出來。他熱情地迎林蔓和小余進廠,把他們帶到了張專員所在科室的辦公樓。
“你們先在辦公室等一會兒,張專員身體有點不舒服,今天會晚些到。”黑框眼鏡男爲林蔓和小余各衝了一杯熱茶。他自稱姓李,讓林蔓和小余稱他“老李”。
林蔓拿起了茶杯又放下,茶杯裡的茶皆是尚好的碧螺春,綠油油的軟嫩的葉子浮在水面上。
林蔓隨口道:“張專員不會病得厲害,今天不來了?”
老李笑道:“那到不至於。也就是昨天下午張專員去遊船河,八成是着了夜風,得了小感冒。這不打緊,以前也這樣過,他最晚中午肯定到。”
林蔓疑惑道:“遊船河?你們這裡有河?”
老李道:“有,是有一個湖。張專員平常最喜歡到那裡遊船了。”
老李說的沒錯,中午的時間一到,張專員果然來了。他年紀五十歲上下,穿一身黑色的列寧裝,臉四四方方,又戴着一副四四方方的眼鏡。他滿面暮氣,不苟言笑。深刻的皺紋爬滿了他的眉頭額角。每次擡眼看人,他額頭的皺紋就會更深一些。而他若是稍稍一笑,嘴角立時也會扯出幾縷皺紋,讓人看起來不感到親切,反倒有些覺得毛骨悚然。
“你們來找我做什麼?以前我們的業務,不都是盧副科長負責嗎?”張專員坐到他的辦公位上,對桌前坐的林蔓和小余不屑一顧。
林蔓道:“盧副科長的業務,以後都是我來負責了。”
張專員瞥了林蔓一眼,不屑地笑:“看來五鋼廠也真是沒人了。一個年輕的丫頭片子能懂什麼。”
張專員一點面子也不給林蔓,甚至開口就當面奚落。小余聽他的話覺得尷尬,渾身不適地揉了下脖子,看向林蔓。
林蔓不與張專員扯旁的閒事。她開門見山道:“這次我來,是想談一下上次你們廠發給我們廠的一批貨的問題。裡面有一大批不合格的殘次品。”
張專員面色不悅:“這話可不能亂說。那貨到你們廠的時候,你們盧副科長可已經驗貨確認了。”
林蔓道:“這麼說,張專員,您是不想認這事了?”
張專員冷笑:“小姑娘,這事我就是不認了,你能拿我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