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佈完畢, 杜副科長把文件交給了王倩倩, 笑說道:“王科長, 恭喜你了!”
王倩倩接過任命文件, 欣喜地看了兩眼。
杜副科長站在原地, 從褲兜裡掏出一包煙, 抽出一根,向一旁的小李借火。
小李不抽菸, 忙向旁邊的人要。
杜副科長是一個頭上有些敗頂的中年人。他穿一身灰色人民服, 鋼筆的帽子規規整整地夾在左邊胸口的衣袋上。他四四方方的臉上, 戴了一副方框的粗黑框眼鏡。當他一臉嚴肅的時候, 眼中透着算計的精光。而當他笑起來時,他的眼睛會和善地眯成一條縫。
林蔓拉開左手邊的抽屜, 拿出打火機,走到陸副科長身邊。
啪!
火點着了。
藉着林蔓的火,杜副科長點着了煙。
“這打火機挺別緻。”杜副科長感興趣道, 吐出了一口菸圈。
林蔓塞打火機到杜副科長手裡:“這是上海的一個朋友送的,您就留着用吧!”
杜副科長極自然地揣打火機進褲子口袋,就好像這打火機本就是他的一樣。
“你是?”杜副科長忽的對林蔓另眼相看,問她的名字。
林蔓自我介紹道:“我是林蔓。”
杜副科長恍然大悟道:“哦!原來你就是那個林蔓啊?”
杜副科長從旁人的口中聽過林蔓的名字, 知道他們科的前任科長就是栽在她手裡。頃刻間, 他看林蔓的眼神更不一樣了, 多了一絲敬畏,也多了一絲警惕。
王倩倩沉浸在當上科長的喜悅裡。聽到林蔓在一旁說話,她恍然想起人事科的杜副科長還沒有離開。她擡起了頭, 忙請杜副科長留下來喝杯茶。
杜副科長擺了擺手,回絕了王倩倩,轉身離開。走出門後,他拿出林蔓主動送的打火機,暗暗地想道:“看來這個林蔓可比那個王倩倩識相多了。”
杜副科長走後,王倩倩臉上即刻收起了笑容。她問林蔓道:“你幹嘛給他那麼好的打火機。他不過是一個副科長,弄得好像我想巴結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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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蔓道:“你以爲他給了你文件不走,還站在那裡,就是爲了討你一杯茶喝麼?”
王倩倩不屑道:“那他還想怎麼樣?難道要像以前宣讀冊封的太監一樣,站在那裡等賞賜?”
林蔓笑道:“你別說,還真挺像!”
王倩倩滿不在乎道:“那我如果就是不給呢?他又能把我怎麼樣。”
林蔓輕嘆了口氣,勸王倩倩道:“我們廠有幾個科室很奇怪。它跟我們平級,但是我們最好別得罪他們,否則他們很容易找我們的麻煩。在這些科室裡,就有人事科。”
“除了人事科,還有哪幾個科?”王倩倩雖然不認同林蔓的道理,但卻對林蔓說的話充滿了好奇。
林蔓道:“比如財務科、政治科……”
鈴~~~
桌上的電話響了,林蔓不得不停止同王倩倩的閒聊,先接起電話處理工作:“喂,這裡是供應科……”
許科長的事被科員們談過了幾輪,漸漸沒了新鮮感。隨着電話鈴聲陸續響起,其他人都相繼投入到了緊張的工作裡。
一個新來的科員拿着單子給王倩倩簽字。他改稱王倩倩爲王科長,王倩倩欣然應了新稱呼,大筆一揮簽上了字,蓋上了紅戳。
新科員回到辦公位上,不解地問小李:“唉!爲什麼是代科長,不直接是科長。”
小李回道:“嗨!這都是上面不成文的規定。副科長升科長總要代一陣子,等過了考察期,再把那個代字摘掉。”
新科員道:“那就是說,將來能不能升科長,現在還不能做準?”
小李道:“怎麼不能做準?其實啊!什麼考察期,不過是裝裝樣子罷了。但凡沒有犯重大錯誤,代科長都會變成科長。”
繁忙的工作一直持續到下午。
下午,王倩倩拿着筆記本去小紅樓開會。這場會議原該是許勇去參加的科級幹部會議,現在改成了王倩倩去參加。
當王倩倩離開辦公室不久,科室裡的人又有了新一輪的竊竊私語。
指着王倩倩的辦公位,有人推測道:“唉,你們說許科長這次的事,會不會是有人故意整他?“
“嗯!有這種可能,那個楊美蘭纔來多久啊,立馬發生這事,也太巧了吧?”說話人不時地向林蔓張望,生怕林蔓聽見他所說的話。
一個口沒遮攔的人不慎脫口而出:“楊美蘭是王副科長……”
說話人驚覺自己竟將心裡話說出了口,連忙捂嘴。衆人圍在了他的身邊,小聲地追問他的下半句話。
說話人啞着嗓子說道:“會不會是王副科長?”
衆人兩兩對視,皆將到嘴邊的話憋回了心裡。
有人適時地打岔道:“胡說什麼吶!人家是科長,可不是副科長了。”
衆人一鬨而散,各自回到了辦公位,繼續認真地工作。對之前無意中觸及到的敏感話題,他們再也不提一字半句。
咚咚咚~~~
一個年輕人拿着兩封檔案袋走進科室:“許勇許科長在嗎?”
林蔓朝年輕人招了一下手:“有什麼事?”
年輕人走到林蔓桌前,遞檔案袋給她:“這是他要的兩份原始檔案。許科長不在?”
林蔓道:“嗯!東西留給我就好了。”
瞥見兩份原始檔案上的名字,林蔓感到一陣後怕,許勇要的原始檔案竟然提前來了,並且還沒有送到政治科,而是直接送到了供應科。
林蔓佯作常態問道:“你不是我們廠的人?”
送文件的人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他笑回林蔓道:“我從省城來。”
林蔓挑了下眉:“你進來的時候,怎麼門衛處沒打電話啊?”
小夥子笑道:“啊!我有特別的工作證,你們的門衛也不是第一次看見我,大家都熟了,哪兒還用那麼正式。”
林蔓道:“像這樣的原始檔案,不是應該直接送到政治科嗎?爲什麼先送我們科。”
小夥子看林蔓一副無害的樣子,單純又可親。他不禁將規則丟在一邊,俯身對林蔓附耳說道:“你們許科長給我們那裡去了電話,說懷疑政治科的人會有隱瞞,讓我們把資料先送給他看。”
林蔓輕笑:“他這麼說,你們就這麼信了?”
小夥子道:“其實也不算違反規定。畢竟調的檔案是你們科的兩個人,他有權利看。”
林蔓淡淡地笑了下:“許科長剛剛被撤職了。這樣吧!檔案你留在這裡,稍後我們科長回來,再讓她決定是把檔案送到政治科,還是留下來另做處置。”
小夥子樂得有人替他跑腿。他謝過了林蔓,轉身出門。
一下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下工鈴聲響起,科室裡的人開始收拾東西,陸續下班回家。
辦公室裡一盞盞的燈滅了,漸漸只剩下了林蔓頭上的一盞。
待到外面靜謐無聲了,林蔓纔打開之前小夥子送來的兩份原始檔案。
林蔓先抽出王倩倩的一份。果然,就如王倩倩所說,她的檔案里加了一份入職考試的卷子。郝正義曾對她介紹,但凡入職考試都會考兩張卷子,爲的就是入檔的時候,廠裡檔案室裡留一份,而送去省城的原始檔案裡另留一份。林蔓將他人代王倩倩寫的卷子撕得粉碎。對於這份卷子,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造假,因爲那樣成本高,又容易被發現。
將撕碎的卷子扔進紙簍裡後,林蔓重新封起了王倩倩的原始檔案,又打開了屬於她的一份。
林蔓準備好了裁紙刀和鋼筆,打算篡改她原始檔案上的信息。
從土黃色的袋子裡抽出一沓紙,林蔓開始仔細地從上到下,研究她檔案裡可能會出現問題的地方。
出乎意料,林蔓在她的檔案裡沒有發現任何問題。哪怕是她的戶籍是從白秀萍調入五鋼廠一項,也被人篡改了。按照檔案所示,她的外婆並不是白秀萍,而是上海的一個普通工人。
“是誰幫我改了檔案?”林蔓心裡充滿了疑惑。
林蔓拿起話筒,撥通了劉中華的電話。
“喂,劉秘書,我是林蔓。高叔叔是不是幫我改過檔案。”
電話那頭傳來劉中華清朗乾淨的聲音:“確實是,他擔心你外婆家的成分會影響你的發展,所以找人把你掛到上海的一個普通工人的戶口本上了。你現在算是從他們家遷出來的。”
“可是,我不認識那家人,萬一他們揭發我做假怎麼辦?”林蔓擔心道。
劉中華笑道:“你就別擔心啦!你高叔叔早幫你想好了。你掛上戶口的那個工人家已經沒人了。他有兩個兒子都死在了XX戰場上,而他在三四年前也得了癌症去世。你是他們家戶口上唯一的人。從這樣的戶口本上調出來,誰能拆穿你?”
林蔓放心道:“那倒是。對了,我該叫那個人什麼?”
林蔓隨口問了一句,以防將來又人找她對峙。
劉中華道:“表叔。有人問你,你就說他是你遠房的表叔。”
和劉中華說了一通話後,林蔓心裡的一塊大石終於放下。掛上話筒時,她長舒了一口氣。推開本打算用來改檔案的裁刀和鋼筆,她將文件放回了檔案袋,按照原樣放好。
林蔓倍感輕鬆,不由得暗暗地想:早知道檔案沒問題了,我就用不着……
驀地,林蔓心底猛然升起了一團疑慮。她的表情漸漸凝固了……
她突然想道:如果許勇想要揭發的事並不是她的成分,而是別的事呢?比如,問她紅旗生產大隊的事,然後再找人來證明她不是那裡的林蔓。
鈴~~~
許勇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聲大作。
林蔓猶豫了一下,才走到桌前接起電話:“喂,這裡是供應科。”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很好聽的女人聲音:“怎麼?許勇這麼快就玩兒完了?”
林蔓依稀覺得女人說話的語氣很熟悉,但一時想不起她究竟是誰。她冷冷地對電話那頭的人說道:“你很失望?”
女人笑道:“意料之中。但你解決他的速度,倒是超乎我想象得慢。”
林蔓頭皮一陣陣地發麻。莫名的,她又有了面對蝰蛇時的無助感。她衝着話筒,連聲問了好幾句她自己都覺得愚蠢的問題。
“你到底是誰……你之前見過徐偉……還有盧愛華家的……”
還未等林蔓把話說完,聽筒那邊傳來一聲冷冷的笑聲。
笑聲很好聽,像秋天風裡搖擺的水晶鈴。
啪嗒!
電話那邊的人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林蔓,你怎麼了?”王倩倩從小紅樓開完會回來,驚見林蔓站在許勇的桌前,面色鐵青地拿着許勇桌上的電話。
林蔓強作鎮靜,掛上了電話:“沒事,我們的檔案都弄好了,等下你送到政治科吧!”
說罷,林蔓一手拎包,一手遞檔案到王倩倩的手中:“明天見吧!”
林蔓有氣無力地走出辦公室,剛纔的一通電話擾得她心煩意亂。
王倩倩回過頭,對着林蔓的背影道:“明天見,林副科長!”
林蔓猛地回頭:“你叫我什麼。”
王倩倩笑道:“行啦!別裝了,我馬上開始寫申請你當副科的材料。相信要不了多久,你就是名正言順的林副科長了。”
林蔓由衷地笑了一下。恍惚間,剛纔所遇到的不快,似乎因爲王倩倩的話而消減了不少。
林蔓轉回身,繼續朝樓梯口走去。她揮了揮手,衝身後的王倩倩告別道:“明天見吧!王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