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50元買一整頭羊, 這是任誰都想不到的好事。
趙裡平退回剩下的錢後, 衆人一致商定, 羊先拴在老趙家養着,等重陽節再殺,好吃得新鮮。
林蔓身爲買羊的功臣,得到了優先選肉的權利。她早就盼着這頓肉了, 因此也就不和衆人客氣,揀了最愛吃的羊排部分。
“小蔓,你的信。”
臨近重陽節的一日, 林蔓下班回家,遠遠就聽見馮愛敏在喊。她快步上前, 從馮愛敏手裡接過信,掃一眼封面, 上面寄信人署名“白秀萍”。
“上海來的?”馮愛敏好奇地問。
“是我外婆。”林蔓輕笑地回道, 心裡揚起暖意。隨信來的還有一張包裹單, 趁着郵局還沒有關門, 她急趕着去領了。
包裹比她想的大,裡面有段大姐指定要的女式毛衣。寬領、蝙蝠袖, 時興海魂衫樣的紋, 着實是上海才能買到的時髦衣服。
除了毛衣外,包裹裡還有不少零嘴點心,全是林蔓愛吃的口兒。不但有黃金團、雙釀團之類沈大成的名產,更有王家沙知名的蟹殼黃、蘿蔔絲酥。
林蔓迫不及待地嚐了一口黃金團。黃金團外面是一層軟白香甜的糯米皮,內裡包着香鬆的金色黃豆麪。兩者咬在一起, 相得益彰。軟甜的糯米皮豐富了黃豆麪的滋味,醇香的黃豆麪又同時化解了糯米皮的甜膩。
站在郵局門前,林蔓吃得一臉滿足。金團剛剛進嘴,她又情不自禁地想嚐嚐蟹殼黃的味道。
一輛軍綠色吉普車開來,停在了林蔓身前,崔蘅芝坐在車裡,搖下車窗:“小蔓,重陽節中午來家裡吃飯。”
林蔓輕笑地分了大半糕點給崔蘅芝:“好啊,就我們三個?”
崔蘅芝柔聲笑道:“還有幾個你高叔叔的老朋友,他們都是市裡省裡的人,你和他們熟些,總沒有壞處。那天記得早點到。”
交代完畢,崔蘅芝吩咐司機開車。車子發動之前,司機朝林蔓略一頷首。顯然,這是不把林蔓當外人。
林蔓目送着車子開遠,眼見着它拐進一片獨棟小院連成的區域。
晚霞的絢麗光彩鋪蓋在這片區域上。對於林蔓來說,那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斜陽西下,暮色降臨,五鋼廠的其他地方先行一步,墮入了無盡的黑夜。
1962年的重陽節是星期天,供銷社提前幾日就掛了牌,說有油和肉放。
趙裡平一家又起了個早,天不亮就排在了供銷社外。
天陰冷得厲害,北風呼呼地吹,四下裡皆是一片灰濛濛的晦暗。
林蔓手拿糧本,擠在排隊的人羣中,碰到了也在等着買肉的段大姐。段大姐謝過了她送的毛衣。她問段大姐女兒什麼時候回來,工作問題解決了沒有。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來。等待的過程實在有些難熬。她們一邊說着話,一邊打發着時間。
“那個王倩倩已經不在制桶了。她幹了一兩個月,實在幹不下去了。”段大姐壓着嗓子八卦道。
林蔓略一挑眉:“哦,那她現在去哪兒了?”
段大姐道:“去供應科啦!哼,真是一個人一個命。她還真有運氣。”
聊完了王倩倩,段大姐又想起了什麼,再又更壓着嗓子說道:“人事科的林志明也官復原職了,雖然說讓他先代理科長,但誰不知道,早晚‘代理’得去掉。等到那時候,人家還是正經八百的科長。”
林蔓早料到林志明和王倩倩會翻盤,因此當段大姐提起來時,她並沒有表現出多少意外。說到底,五鋼廠裡的各種勢力盤根錯節,怎麼會是一兩封舉報信就能打亂的。
對段大姐所說的種種傳聞,她都報以淡淡一笑。表面上,她好像覺得事不關己,因此只當了段趣事聽,而在心裡,她其實已經暗暗地盤算起來。在五鋼廠裡的各種勢力中,她該站哪一邊呢?很顯然,她已經高毅生的人了。
橙紅的日頭冒出雲端,天際處泛起白光,供銷社的窗口終於打開,等在外面的人蜂擁而上。
許是供肉危機有了緩解,林蔓和趙裡平一家即便排在隊伍中段,也依然買到了肉。
馮愛敏馬不停蹄地往回趕。她要趕着回去燒骨頭湯,趕着回去和麪擀麪包餃子,還要趕着回去燒一桌子的豐盛晚餐。今天是秋莉娜父母來談婚事的日子,家裡的一切都務必要使出最高規格。
趙梅幫燒飯、大掃除、洗菜摘菜,一改往日事不關己的冷漠態度。郭愛紅也來幫忙。她和趙德一起把舊土黃色的窗簾桌布卸下,換上新買的暗紅格子紋的窗簾桌布。
林蔓向馮愛敏打了招呼,說中午不在家吃飯,要傍晚前才能回來。馮愛敏忙得不可開交,對於林蔓的話,只抽空點下頭,表示知道了。
林蔓出門時,趙裡平正在門前殺羊。一羣街坊和孩子們圍在一邊。新鮮的血液從羊脖子裡放出來,孩子們激動地鼓掌,連聲大喊:“有羊肉吃嘍,今晚有羊肉吃。”
從趙裡平家到高毅生家,類似這樣的歡聲笑語,林蔓聽了一路。直到走進一片獨棟小樓裡,她的耳邊才漸漸清靜。殘風吹得枯枝沙沙響,她想起崔蘅芝要她早些到的叮囑,不由得加緊了腳步。
一直以來,林蔓都極爲小心地處理和高毅生夫婦的關係。她既不會頻繁地出入高毅生家,以至於讓人感到厭煩。她也不會故意避嫌,以至於疏遠了和他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關係。好像潤物細無聲一樣,她讓高毅生和崔蘅芝都習慣了她的存在。
而高毅生和崔蘅芝呢?因爲林蔓既不聲張和他們的關係,也不打着他們的旗號在廠裡爲所欲爲。沒了這兩個最讓他們頭痛的部分,他們不知不覺間,果真開始當林蔓如親子侄一般。再加上他們沒有孩子,林蔓又乖巧討人喜歡得緊,於是他們又待林蔓比子侄更好一些。
“哎呦,怎麼纔來,你的高叔高嬸都念叨你好多次了。”九姐殷勤地接過了林蔓遞上的水果糕點。雖然已經相熟了,但林蔓在禮數上依然做到足位。過節到人家裡吃飯,哪兒有空着手的道理。
“今天來了不少人?”林蔓輕笑地向門外努嘴。那裡停了一長排車,車裡有軍用吉普,有華沙轎車和勝利二十,最好的一輛是蘇制吉姆轎車。每一輛車上皆是一水的白底黑號牌。
九姐點了點頭,湊近林蔓耳語:“都是些大人物。”
林蔓甜笑地謝過九姐。崔蘅芝聽見外面她的聲音,喚她進去。她進屋時,不經意地瞥了眼後院。
一身短打的林志明,正滿頭大汗地揮舞鐵鍬。後院裡的新地窖已經挖好,他現在掘的是暖棚的地基。
“小蔓,你功夫茶泡的好,來給叔叔伯伯們泡茶。”
一進門,林蔓就被崔蘅芝帶進了會客室。
會客室裡煙霧繚繞。沙發上、紫檀雕花椅上皆坐着人。林蔓掃視了一眼,這些人大多穿或黑或灰的中山裝,制式筆挺。其中還有兩個穿綠色軍裝的中年人,肩章上沒有槓,唯有一顆金色的五角星,赫然醒目。
“這是我的侄女林蔓。”高毅生向衆人介紹。
座上的人同時看向林蔓,。有人對林蔓略點下頭,算是打過招呼。
林蔓向衆人頷首輕笑。高毅生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留下來。茶几邊上有個西番蓮紋扶手椅,她坐了上去,開始泡茶。
起火、潔器、淋杯……
衆人繼續之前的談話。林蔓靜靜地坐在一邊。若是有誰面前的茶杯空了,她便爲其添上。幾次茶點吃完,她都悄悄地退出屋子,再從櫥櫃裡拿出來些,適時地將其補上。
不知不覺間,衆人習慣了林蔓的存在。因爲有高毅生的默許,對於談論的話題,大家亦都愈發得自如。
“明年省裡恐怕要大動,說不上好壞……”
“現在的情況,誰說得準啊,反正我看這事他們搞不了多久……”
“現在全國不少地方都在搞,包產到戶,責任制,紅火着呢!可是這個不是……”
“噓!這話不能亂說,上面好像已經有想法了,你們等着看好了……”
“對了老高,你們廠裡的老吳也太較真了。我這裡可收到不止他一封信啦!怎嘛,難道他非要老鄧下去才罷休。”
高毅生輕笑,態度曖昧不明:“人家也是實事求是,爲廠裡好,我有什麼辦法。”
“你真無所謂?那下次我可就公事公辦了。”一個戴黑框鏡的男人認真地問高毅生。
“再看看!不是說明年有大動嗎?”高毅生淡淡一笑,一如既往地模棱兩可,讓人看不出他到底站在誰的一邊。
“對了,市政的徐秘書說……”
“中飯已經準備好了。”
崔蘅芝忽的敲門進來,打斷了衆人的談話。
於是,大家又轉戰到餐廳。因爲重要的事情談完了,大家在餐廳裡談的就都是些家常話了。林蔓坐在崔蘅芝身邊,聽着誰升了、誰降了、誰家和誰家聯姻的閒話,偶爾遵照高毅生的吩咐,爲衆叔伯們斟酒。大家都親切地喚林蔓“小林侄女”。
林蔓話不多,有人問她什麼,她便恰到好處地回答,態度不卑不亢,大方得體。一桌子豐盛的菜,她吃的極少,只嚐了一口湯,吃了一塊羊肉就算完事。
飯後,高毅生等人回會客室打牌。林蔓站在一旁,負責沏茶送點。蓋因他們偶然還是會談到不能讓人傳出去的話,因此九姐或幾個司機秘書若有事,都只能傳話到門前,再由林蔓轉達。
時近下午三點,崔蘅芝敲門喚林蔓道:“XX的夫人想喝宋聘號的老普洱。我備下了些。你現在拿去碼頭,有個李秘書在那裡等,你交給他就好了。”
說罷,崔蘅芝揮手吩咐司機送林蔓去碼頭。
林蔓向高毅生等人告辭,坐車離開,到了碼頭後,她下車對司機說道:“你不用等我了,回去!”
“可是夫人讓我把你送回去。”司機道。
“不用了,今天天氣不錯,路又不遠,我走回去就好了。”林蔓笑回道。她還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和高毅生的關係,因此自然不能讓車子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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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只得作罷,囑咐了一聲“小心”,駕車離開。
林蔓在碼頭上找到了李秘書。恰好有輪渡靠岸,李秘書拿了普洱後,就匆匆忙忙地跳上了船。
林蔓送別了李秘書,剛要轉身往回走,忽的聽見有人在喚她的名字。她回頭一看,明媚的陽光裡,秦峰正對她笑得燦爛。
“你來接我?”秦峰問道。
林蔓回道:“不是,我是來……”
“算啦,我都明白。”秦峰輕笑,大步流星地向碼頭外走去。
林蔓跟在秦峰後面,滿腦子的莫名其妙。她不禁暗想:“明白,你都明白什麼?”